像是有赤紅的火焰燃燒到了天邊,一望無際的、落日花的海潮。


    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風,讓這片赤紅之海泛起了波濤。白色的袍裾拖曳過赤紅之海,像是一片永恒不化的雪花落入火焰,渺小著,卻那樣地不容忽視。少年漫步在滿目的赤紅之中,一路走走停停,像在辨認方向,又像留戀風景。


    然而他終究會慢慢接近終點,就在那落日花海的深處。紅發和紅衣與花海幾乎融為一體,隻有那蒼白而精致的麵容還提醒著這裏確實還有個人存在。於是少年伸出手來,像是將某種看不見的力量抬起,將他們釋放和分解於高空,消失不見。


    赤鬼醒來的時候,看見的便是這樣漫天火紅的花海,以及坐在不遠處的少年。少年的眼眸猶如最深的極夜,至深處點染著朦朧而細碎的金色光芒。這雙眼睛赤鬼再熟悉不過,數個千年來從未忘記的,就是這雙眼眸。


    “老師。”他撐起身子,輕聲說。


    “醒了?”罹辰隨手拋下手中把玩著的落日花,轉頭看他,“我這副樣子可沒辦法撐太久,盡早把身體的控製權還給這孩子比較好。”說著他站起來,向著赤鬼的所在之地行去。


    “老師我能問你些事嗎?”赤鬼抬起頭來看著罹辰,那神情仿佛站在麵前的不是這樣瘦弱的一個少年,而是萬年之前高居幻森的第一祈願之王罹辰。罹辰因此停下,偏著頭看他。


    “我並不是很懂十二王族之間,半身和完態的轉化,所以老師,你和朗……到底是一個怎麽樣的關係呢?如果你恢複了,朗就會消失還是說他隻是單方麵繼承了你的記憶而無法得到你的意識……呢?”


    “……”罹辰沉默,“這很重要麽?”


    “很重要。”


    罹辰沒有立即回答,一隻暗紅的翎蝶從他指尖析出,無聲地振翅。它帶起數不清的如同血和火焰一樣的花瓣衝向那沒有邊界的天空。


    沉重的巨響,如若山崩,赤鬼劇烈地顫抖著,無數盛開著的赤色落日花花瓣紛紛散落,像是下了一場猩紅而熾烈的雨,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地將視線完全遮蔽。精神領域震蕩,赤鬼咬著牙忍受著靈魂的痙攣,他知道老師不會害自己,但是也並不能理解他現在的做法。


    那蒙蔽了世界的花雨,帶起的卻是令人窒息的痛楚。一隻修長的手穿過花幕托住了他的下頜迫使他抬頭,那冰涼的體溫預示著承襲自古老時代的血統。


    “長久以來的安眠已經剝奪了你的敏銳了嗎?”聲音穿過花幕遠遠地傳來,不複少年清朗,而是帶著王的威嚴。赤鬼渾身一震,末了還是默默地低下了頭。


    “抱歉。”


    “你沒什麽好道歉的,”那聲音淡淡地說,“那樣的日子之後不會有,再也不會有了,你的路終於接近尾聲,隻需再堅持一段時間即可。”他頓了頓,“而且與若瑞斯切爾利他們不同,我最終的歸宿和形態,取決於這個孩子的意誌。”


    “現在的我,和這個孩子之間既可以說是共生也可以說是包含,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一旦完態化的進程開始,就唯有死亡得以終結。路太漫長而且有很多方向,如果他滿足於現狀,我就隻需要把記憶交還給他,迎接我的還會是那燈中的火焰。”


    “對不起。”赤鬼輕聲說。


    “那……不是你的錯。”罹辰的話語裏帶著一種苦澀,“我理解的,那種竭盡全力想要保護什麽的心情。”


    赤鬼沉默。


    “如果那孩子在未來依然痛恨自己的無力,自願將意識磨滅的話,他現有的靈魂將被我的意識吞噬,我將獲得這身體的主導權。而他會怎樣……我並不知道,過去的數百個半身和幾十個完態都沒有看到這條路,唯有這次不同。我對於回到這樣的現世並沒有太大興趣,所以給你一點忠告:就算我強行維持著我們之間的界限,但說到底我們還是同源的東西,如果他一直頻繁地使用我的力量……”


    意味深長地停頓。


    “如果有一天他不再受你作為枷鎖的製約而突破這千年的界限,也就說明我們的靈魂已經開始了同化,這是我不想看到的。而且不論最終我將記憶交給這個孩子抑或這個孩子成為我,你都將不複存在。”


    “我知道。”赤鬼垂首,“千年來一直知道。”


    “不要仗著血契就勉強自己啊,”那隻手劃過他的麵龐輕觸他的發絲,“可是你也早就不是當年小孩子了,我……管不了那麽多,無論如何,都從現在開始為自己做些準備吧。”


    “……嗯。”赤鬼低著頭,努力擠出一絲回應,無人可見素淨的麵上,劃過一絲晶瑩。


    罹辰在盤旋的紅色花雨中微笑著,少年長大,又緩慢老去,像是被筆墨詩書浸透了千萬年的溫潤慈和,那正是他曆經華年的證明。


    第一祈願之王罹辰,曆德蘭三世的老臣,在位一萬餘年。他的身影貫穿整個黃昏王朝,他的威嚴傳遍東境。


    赤鬼起身,輕輕擁住這位老師,金色的火焰燃起,年華痕跡被火焰抹去,宛若極夜的瞳孔重新蕩漾成群青,那是罹辰意識消散的證明,他用光的火焰約束著他,這正是他作為枷鎖的意義。


    楠焱朗醒過來的時候,半開的窗戶外還是漫天繁星。


    他覺得很累,累的連一根手指都抬不起。


    他努力偏偏腦袋,窗前的小案上,溫玉的花盆裏植著一株扶桑,赤鬼趴在那裏,無所事事地審視著它的每一片花瓣和葉子。他的手邊有一隻旋開的小香爐,捏著銀匙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每一息氣息都吹起一層紅紗似的薄煙,向著屋子的每個角落籠罩而去。那氣味並不難聞,帶著一種未曾察覺過的馥鬱,一點一點,將他身上的重量抹去。


    赤鬼依舊趴在那裏,紋金的廣袖展開,與身份完全不符的妖嬈和豔麗,像是察覺到了楠焱朗的注視,他直起身來,將那份妖嬈完全收斂而去。與洛歐斐那種曇花般的神秘暗息不同,赤鬼的存在是一種莊重的盛放,一如那株扶桑,帶著平靜的傲氣。


    “感覺怎麽樣?”赤鬼捧起香爐輕吹一口氣,將那紅色的薄煙盡數傾瀉到楠焱朗的身上去。楠焱朗有些眩暈地坐起,堪堪回答,“有點累。”


    “那是自然的,”赤鬼頷首,“任憑誰以人類的身體去役使德蘭的力量都會如此。”


    力量嗎?楠焱朗審視著自己的手掌,記憶模糊而斑駁,並沒有留下太多,然而那成千上萬的淺水綠翎蝶消散的結局,卻如利劍一般射入腦中。


    “老師!菁她——”


    赤鬼隻是看著他,許久沒有說話。


    啊,也是呢,決意自盡的精靈,就是德蘭之王也無可挽回。


    “還能動的話就和我走一趟,天亮之前要出發回西恩特去,不過我還沒問你,發生了這麽多事,你還想回去嗎?”


    楠焱朗隻是笑笑。


    與此同時,茗國國主府。


    “國主……”侍女們小心翼翼地站在屏風後規勸著,“天都快亮了,您還是去休息吧……”


    “我沒事,再給我一點時間。”少女冷靜的聲音從屏風的另一邊傳來,“你們都下去吧。”


    侍女們麵麵相覷,卻不敢違背國主的命令,隻得離開。


    夜淺柔放下手中的工具,無力地趴在了桌上。


    茗息正以一種淒慘的樣子橫臥在桌上,而那三根斷弦已經徹底被拆解開來,夜淺柔試圖把它們擰回去,但那一絲絲不知是什麽的纖維就是不肯合作,夜淺柔已經忙了大半夜,心中已經越來越涼。現在的茗息已經是一塊普通的木頭,無論如何召喚它也再不肯回到自己的身體裏。


    茗國仰仗茗息傳承了七千年,而茗息卻最終毀在她的手裏。


    就在這時,窗框被輕輕敲擊。


    夜淺柔驟然一驚,差點把滿桌子細碎的零件和工具全掃下去。


    “什麽人?!”她隨手抓過一隻長鉤對準窗戶,這裏可是國主府,被茗國的暗侍嚴密地保護著,如果連暗侍都沒能發覺……不,應該是被解決了的話,來人八成是一名魔法師!


    為什麽會來這裏?夜淺柔慌亂地掃視著房間,一步一步往門口退去,驟然想起那個白發的男人,和他白色的琴。


    不是所有的琴都能撐住琤琮和繁絢這樣的琴境,精神同現實上的共鳴會徹底將琴身損毀,如果說能撐住琤琮的琴已是絕品,那麽世上便無人見過繁絢之琴,因為沒有琴師能奏出繁絢,更沒有製琴師聽過繁絢的樂曲!


    可那個男人居然輕描淡寫地做到了,白夜舞畢,隻留一地靜綻的曇花。


    難道是為了那張琴而來的麽?夜淺柔驚惶地想著。


    “是我。”紙窗翻起,楠焱朗那張略顯疲憊的臉出現在外界的夜色裏。


    哐啷一聲,長鉤落地,夜淺柔幾乎是不可置信地看著少年翻進屋中。


    “你……回來了?沒有被……?”


    楠焱朗的眉毛沉重地抬了抬,“被怎樣?”


    “呃……”夜淺柔略顯別扭地回過頭去。


    “那日出手毀了琴會會場的人,是我父親。”楠焱朗輕聲說,“楠焱一族族長,楠焱軼。”


    “什麽?!”夜淺柔帶著些許不可置信地望著他,“你是……族長的?”


    “現在已經不是了,”楠焱朗伸手把窗戶關上,“惹怒了身為仲裁者的達伊洛……即使是楠焱也不會有好下場,過不了太久就會選出新族長的,你在東域很容易就會得到消息的。”


    “達伊洛?對了,祀會上那個奏出繁絢的人,穿著達伊洛的袍服,他就是達伊洛的族長麽?他怎麽會是一名琴師呢?”夜淺柔有些茫然地問。


    “他不是琴師,”楠焱朗從桌上抄起一隻翻扣著的白瓷杯子倒了點茶水,“那隻是他閑時的消遣而已。”


    夜淺柔滿頭黑線,他要是不算琴師,豈不是全世界的琴師們都得跪下說自己不會彈琴了麽?


    “還有,”楠焱朗把杯子從唇邊挪開,“關於達伊洛的事以後少打聽,無論對你還是對茗國,都不是什麽好事。”


    夜淺柔有些頹喪地低頭。


    “對了,要來找你的人可不是我,”楠焱朗揉了揉額頭,“隻是你看不見他,所以我隻好跟著走一趟了,來吧,老師。”


    屋內溫度突然有些灼熱,即使並非魔法師的夜淺柔也感受到了,一種氣度和力量的攀升。少年群青的發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上火紅,雙眸亦變了顏色。雖然聲音未變,但依然能斷定那不是同一個人。


    赤鬼在楠焱朗的體內蘇醒,第一眼所見便是那張橫臥於案上宛若開膛破肚的茗息,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涼。


    “茗息已死,何須再留?”說著,他便將手搭在了茗息剩餘的已經黯淡無光的琴弦上,充耳不聞夜淺柔的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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