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在西恩特降臨,風息將草植散發而出的苦香帶往高空中去。


    白日落幕的二階評定不可不謂之圓滿結局,誰知夜幕剛剛降臨,白院這邊又出了問題,主位監督生莫拉爾森依達法拉陷入深度昏迷。其實四院無人不知這位監督生的身體差到可以,無需驚異,但在黑白雙院的監督生及負責人都被驚動的情況下,不得不重視起來去探探底。


    莫拉爾森身為學院在讀生中唯一的一階,實力自然排名第一,雖說治愈係精專不善攻擊,但也有稱號當世治愈第一,在不少魔法勢力那裏也算是頗有名氣。見過他施展大規模乃至巨型規模治愈魔法的人寥寥無幾,但凡是見過的無不肯定他的能力。依達法拉雖說避世,但多少還是有人能夠察覺出這個家族和達伊洛的密切聯係,按說兩個家族一個避世一個治愈,合起來最多也就是搞搞教育,但愣是沒有任何勢力敢打莫拉爾森的主意。世家——那自然是不必提,達伊洛的“仲裁”之職和莫拉爾森自身的半身身份,惹急了誰也得罪不起,其他外部勢力不敢動手,也是怕把世家惹急。所以莫拉爾森這十八年,大半都老實耗在學院裏。半身加上治愈係,衰老本就緩慢的遠非常人可比,這點年歲他尚揮霍得起。


    學生們的背後或多或少會有些勢力和利益,這一點不容置疑,這位監督生雖說不善戰鬥,一階的實力卻明晃晃地擺在那裏,絕對值得拉攏交際,所以他的人緣同樣遠非常人可比。


    此時的白院前庭,擠了不少其他院係的學生,有的是來探望,有的不過來聽個風信。身為紅院掌握著最高權限的代理,柯琳自然也是其中之一。因著熙琳的關係原本對莫拉爾森無甚好感的雪琳放心不下他的傷,不得已跟來,同他一起站在白色回廊下的陰影裏。


    身為次位的寞翎晨在塔前打發著各路人馬的來去,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事發和現狀,白天裏那場失敗的評定本就耗費了他不少心力,現下他穿著白院製服站在塔前,憔悴的幾乎透明。


    以寞翎家族的資質,三階差不多就是極限,他的魔力想來不足以讓他在近幾年內衝擊二階,若是不隨著這一年離校的學生們一同離院,隻怕這次位也無法再穩坐下去,說到底盡管實力不濟,白院也不會讓一個三階的學生去坐主位,五年級的學生們畢業在即,這監督生同樣是遲早要換人。至於柯琳,因著是賽西達法爾絲指定,加上帶傷“誤過”評定,想來暫時也無人質疑。


    短暫的春季學期隻有三個月,二階評定完成,基本就算是過去,一個月的休整後再迎來夏季學期將持續到八月底,新的見習生來到這裏,三年及以上去留任意,五年級要麽深造要麽回國效力。那是每年西恩特人口流動量最大的一段時間,而且根據召集令,越來越多的半身會回到這裏,院方想必會通融不少平時並不允許的插班生,總有新鮮血液為這白色的城池帶來新的活力。


    他曾離去,上一世,也是在這個年紀。


    看著庭前的學生越來越少,寞翎晨也困倦到好似隨時都會睡去,柯琳拍了拍雪琳,把銀色的小瓶交到她手裏,淡淡道。


    “因為茗國之事,他對我有敵意,我不便靠近。你把這個拿去莫拉爾森房裏,熙琳大概是被帶去問話了,光是這家夥,並不可信。”


    雪琳雖不情願,卻還是點了點頭捏著小瓶向寞翎晨走去。柯琳一個人站在空曠的白庭裏,月光那麽近那麽近。


    幾粒沙塵貼著他的頰邊飛快地擦了過去,微一偏頭避過,「罪心」出鞘,金屬悅耳清鳴,看似微小無力的砂礫被風施加了超高速,在全無防備的情況下如同寞翎一族所擅的暗兵一般能夠危及性命。


    手腕翻飛,劍刃在夜色中蕩開金色的長弧,魔法場擴張,“結”、“十字”、“眼”和玫瑰相繼虛化,三段劍刃釋放而出。劍鋒微微偏轉,無聲指向一處陰暗,安靜異常。


    從頭到尾柯琳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哪怕「罪心」所指之處完全沒有人跡,但他相信「罪心」,兩世疊加三十餘年從而產生的默契讓他從不質疑。


    這樣的靜默持續了半分鍾,月色下清晰可見的是空氣中氣流紊亂的流動。那縷風息被一絲絲拆分,空曠之地有人無聲顯形。剪裁精細合體的柔軟灰色長衣,用細細的銀線勾出他那被常青藤所環繞著的家紋,相貌並不出眾,卻能感受到一種隻有久經沙場之人才能磨礪而出的森然冰冷。


    “常青公爵。”柯琳頷首卻無驚異,手中的「罪心」始終舉著沒有放下去,當然也沒有行禮。這不是倨傲或是警惕,對方雖為一國公爵,但他自己本身也是製約國的王子兼王儲,身份並不輸他,當然無需行禮。


    “不愧是號稱最低調的第二繼承人柯琳利斯特蘭希普林賽斯第一王子殿下,”對方順暢地念出他的全名,眼角堆疊的歲月裏陰冷遊離,“連我親自出手,都探不到你的底。”


    “公爵過譽。”柯琳言辭有禮,卻仍未放下「罪心」。


    “這可不是過譽,”格裏希恩眯了眯眼睛,“能讓兩大世家聯合蘭沼推舉繼位的你,卻這樣不聲不響地躲在學院裏,當真是甘於平靜啊。”


    柯林聽得出他話語裏的譏諷之意,麵上無驚無怒亦無悲無喜,反問道,“公爵知曉我甘於平靜,又為何帶著這般鋒利的殺意來打擾我的平靜呢?”


    格裏希恩微微垂頭,看不出是思索還是歉疚。然後某個瞬間如同時間裁切,他憑空消失。


    比速度麽?柯琳輕笑,手腕後翻,「罪心」再度蕩起大半周金色的長弧,穩穩地格住了從上貫下的銳利風矢。然而下一秒,風刃的重量似乎突然加重了幾十倍,以他的腕力格擋本沒有問題,可他卻依稀聽見了一聲爆響,腕間劇痛夾雜著熱流奔湧,「罪心」一顫,幾乎要抓握不住。好在它反應及時,金色的根須順著劍柄伸出,牢牢生根於柯琳脆弱的腕部,這種簡單粗暴卻又真實有效的固定方式聚起他手上最後的一點力量,劍鋒一揚,直接將格裏希恩推了出去,他自己也借助了風的力量,飛身後退。


    血的猩紅帶著溫熱在腕間流淌,沿著劍身和手腕滴滴答答蜿蜒如紅色的溪流,那個一直未愈的傷到底是拖累了他。格裏希恩並非風係精專,一階的水平足以讓他在施展風魔法的同時動用地魔法操縱重力。柯琳這邊剛剛落地站穩,對麵的炎彈便如暴雨傾瀉而下,那次在紅塔上觀戰,米莉安也曾動用這個魔法,但即使是炎之王的半身,在封印下也不過三階水準,如何能與格裏希恩相提並論?


    柯琳隻得再度急退兩步,朦朧的金色碎光從背後析出,雙瞳染上火紅,光翼急速清晰合攏,炎彈落於其上,隻激起金色的漣漪。炎彈結束,羽翼破開,同樣鋪天蓋地的赤炎從中流淌而出,整個白庭似乎都在瞬間燃燒起來,猙冷的刀鋒在其中相接。


    “紅瞳的詛咒……”格裏希恩手指尖的風息靈巧如同薄刃直刺要害,柯琳與他近身相搏,不斷變換著刀刃的角度,憑借足以與第五王族山川之王莫爾特安匹敵的高速,將絕大多數致命的風刃接下或者彈飛,隻有少數幾點在他麵頰和眉宇間染上猩紅。


    “詛咒?”柯琳微有詫異,順手拍飛一片輕薄的風刃。他的紅瞳是前世的體貌,和什麽詛咒應該沒有關係,但他突然想起了雪琳,逃往蘭沼的那年冬季,他將雪琳救出來的時候,雪琳原本水藍色的雙瞳就變成了血紅。雖然事後證明這個變化並不影響魔力也不影響視力,可那樣令人不安的色澤,令縈繞在柯琳心頭的困惑從未真正解開過。


    “也對……利斯特出事時你才十歲,前頭又有個嫡出的皇儲頂著,他怎麽可能來得及告訴你那麽多?”格裏希恩的風刃橫刮過「罪心」的刃鋒,刺耳的聲響中語氣裏都不免帶了些憫惜,“‘普林賽斯的嗜戰者,血焰將灼染其眸,頭戴王冠的紅眸者,所過處血流必定成河’這就是普林賽斯作為製約國,與蘭沼水妖相對的詛咒。”


    柯琳的腕間又是一抖。


    是的……他的確曾經聽過,作為七千年前最為鼎盛的四國之一,它們的強盛和衰落都無法逃過德蘭的安排和琢磨,那些約束著他們的力量,即使不是德蘭所為,也必定是他們所帶來的災厄。


    “怕了麽?”抓住這個空隙的格裏希恩咧嘴一笑,指尖閃過的寒光穿透「罪心」的格擋直抵柯琳的下頜。那是一柄長約五十公分的袖中刀,淬著藍黑色的毒,那是他最後的殺招。


    “真是可惜。”刀刃輕觸著少年白皙而精致的下頜,“以你的才華和魔力,若為公爵為親王都將成為一代戰神被西方傳唱,那樣的年齡……居然守得住被攻破的城池那麽久。可你偏偏是第一王子,魔力最強,帶傷都能與一階向抗,背負著詛咒的你隻會把西方帶上戰場,擁護你的人那樣多,可你又無論如何都不能成為國王,所以隻能由我來消去你的鋒芒。”常青公爵微微笑著,聲音森冷而高昂。


    “那麽奧爾特米亞是擁護誰呢?”即使是被帶毒的刀指著咽喉,柯琳仍舊平靜的有些異常,“製約國的詛咒無法滲入世家血脈,所以奧爾特米亞是要選瀾琳還是熙琳做新王?”


    “普林賽斯公爵背後的靠山實在太強,這渾水還輪不到我們去淌,不如還是第一公主殿下吧,她那樣脆弱可憐著,卻不是大多數人所想的那樣沒有鋒芒。”他微笑著偏頭仰望,“隻要達伊洛同意……整座學院都會是她的主場。”


    “在我麵前可不必說什麽漂亮話吧杜蘭公爵,”柯琳聞言冷笑微微閉眼,“你們會選王姐,是因為她終其一生隻能到達三階,她背後沒有力量,一位公主的全部全部聽從聯姻擺布,奧爾特米亞隨便一位王公娶了她,隻怕普林賽斯就得改姓杜蘭或者古爾特了吧。若是手段在強硬些,豈不這學院連帶達伊洛都成了奧爾特米亞的所有物?”


    “達伊洛向來中立平和,”常青公爵語調輕柔,“我們怎敢將其操縱?”


    “若是王姐還屬於達伊洛,想來你們也不敢這樣利用她。先不說王姐早已與達伊洛沒有半分關係,就算有,達伊洛也不會支持。”柯琳聲音很輕,卻說的篤定,“瀾琳王姐和路易艾拉王後早就不再屬於達伊洛。”


    “王子殿下您向來聰明,”他用刀背敲了敲柯琳的下巴,“可唯獨在這一件事情上犯了糊塗。路易艾拉王後的父親可是星空學院第二十一任院長凱倫斯達伊洛之子,是星空學院第二十二任院長羅爾列斯達伊洛的胞弟,未繼院長之位而娶了依達法拉家族的一位醫者。從輩分上來說路易艾拉王後便是星空學院第二十三任院長——也就是你們所說的上代院長——洛歐斐達伊洛的堂姐,自茗國一事誰不知上代院長威名,他的外甥女來做女王,似乎也理所應當。”


    “糊塗的人可是您啊親愛的公爵殿下,”柯琳麵無表情,“早在路易艾拉依達法拉與父王的婚禮前夕,世家便派人前來用秘法將她的世家血統全數抽離損毀,如果紅瞳的詛咒真的存在,請您解釋為何瀾琳王姐先於我們染上?”


    是的……逃亡之前,那一場混亂的葬禮上,發了瘋的王後燒掉了大半個城堡,受傷的瀾琳跌坐在廊下,雙瞳豔麗到仿佛血中開出的玫瑰。


    柯琳並未見過瀾琳幾次,所以對她眸色是否有變化也一直不甚知情,但紅瞳的詛咒真的存在的話,那時的瀾琳就已經……


    至於為何知道路易艾拉的血統被依達法拉收回……柯琳心頭不由蔓上濃重的苦澀。


    他當然知道啊,因為那個被派去收回她世家血統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啊。


    不過那時候,他當然還不是現在的這個身份和麵貌。


    格裏希恩的眸中泛出一絲驚異的慌亂,但無愧為從軍從政多年的公爵,下一秒便冷靜下來,短刀直抵,輕聲耳語。


    “王子殿下說話可要放尊重些,萬一這刀刺進你的血肉,就算當世治愈第一的那位在此也沒辦法救你,”他演帶笑意地掃了一眼白塔,“可惜他自顧不及。”


    “你殺不了我。”柯琳微微一笑,神色平靜,他同樣看著白塔,最高的那扇窗戶旁,似乎閃爍著些許金色的碎光。


    “你說什麽?”淬毒的刀鋒又是一緊。


    柯琳無聲張開雙臂,那熾烈的火焰風與光,帶著近乎狂暴的重壓從天而降,那明亮的瞬間過去,柯琳已經被某人擁進懷裏,織金的白色長衣和金發一起似水流淌。


    “在西恩特動手殺人,閣下的作為當真是沒把我與達伊洛的那位放在眼裏啊。”男人的聲調輕快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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