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天,許靜英去拜訪一位未來的同學。


    在省城那個教會女校讀書的,現在加上了許靜英,一共是三個。縣裏那些出外讀書的姑娘們,總喜歡替自己所在的學校吹噓,她們大都是心高氣傲,嘴巴上不肯吃虧的,所以一總十來個女孩子倒因為“校籍”的不同而分成了好幾派,尤其是教會派與非教會派之間,平日簡直少往來,偶然碰到也常常互相訕笑。許靜英既然要進教會學校,盡管她本來是無所屬的,這時候也就被目為教會派了;她還沒到過省城,不能不找個同行的伴侶,可是在同“派”二人之中她就隻認識了一位:王伯申的次女有容。


    這位王小姐,年紀比靜英小,應酬周旋卻比靜英周到;一陣風似的,把個許靜英撮到了她自己的房內,王小姐就以老學生的資格演說起學校的情形以及新生必須注意的事項來了。靜英默然記著有容的每一句話,很感激這位未來同學的熱心,可是又覺得有點不大自在;王小姐將這學校描寫成多麽莊嚴,多麽高貴而華美,頗使靜英神往,但是,儀節又是那麽多,規矩又是那麽大,洋教員像天神,老學生像是些上八洞的仙女,新生一舉一動稍稍不合式,就成為訕笑的資料,這在靜英聽來,雖能了解那是高貴的教會學校的派頭,然而亦不無惴惴,想起了人家所說的童養媳的生活。


    王小姐似乎說的累了,抓起一把扇子來拍拍地扇著,熱心地又說道:“一時也講不完。你想想還有什麽要我告訴你的,請你盡管問罷。咱們以後是同學了,你不要拘束。”


    許靜英點著頭微笑,想要問問功課上的話,但因王小姐那麽一大堆的講述總沒半句帶到功課,便又恐怕這是“照例”不必多問的,問了又惹人笑話。正在躊躇,卻見王小姐猛可地將扇子一拍,鄭重其事問道:“喂,密司許,你的鋪蓋弄好了沒有?”


    “鋪蓋麽?”許靜英摸不著頭緒,“那是現成的。不過,我們到底哪一天動身呢?”


    “什麽顏色?什麽尺寸?什麽料子?”王小姐連珠炮似的追問著。但是看見靜英那種茫然不懂什麽的神氣,料想她壓根兒是個“外行”,便拍著手笑道:“幸而我想起來了,不然,你就要做第二個馮秋芳!”


    “哦,——”靜英更加莫明其妙。“秋芳姊怎的?她不是跟我們同伴進省去麽?”


    “秋芳就是鋪蓋上出了亂子!我告訴你:家裏用的鋪蓋,校裏用不著。被,褥,枕頭,帳子,全要白的,尺寸也有一定,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料子,最好是白洋布!”


    許靜英這才明白了,她想了一想,帶點羞澀的神氣問道:


    “這也是章程上規定了的罷?不過……”


    “章程上有沒有規定,我不大記得清了,”王小姐搶著說,“反正大家都是這麽的,這就比章程還厲害些。你要是不跟大家一樣,自然也由你,不過,人家就要題你的綽號了,比方你用了花布的被單,他們就送你一個‘花布被單’的綽號。”靜英想了想又問道:“被麵用什麽料子呢?綢的使得麽?”


    “自然也由你。”王小姐有點不耐煩了,然而,似乎又不忍就此撇開這位新同學不加開導,她冷冷地又說:“綢的有什麽不行呢!不行,也要看你的是什麽綢,要是老古董的顏色和老古董的花樣,那又該被人家題個綽號了。倒不如幹脆用本色布的,又時髦,又大方!”


    “好,我就照你的話去辦罷。”靜英鬆一口氣回答,心裏一算,她那副鋪蓋幾乎全部得改造,除了帳子,而帳子的尺寸大小是否合式,也還不知道。這些瑣碎的,然而據說又非常重要的事情,她到這時方才懂一個大概;以前她隻擔心自己的功課能不能及格,現在才知道還須研究自己的鋪蓋,衣服,用具,是不是都能及格。而且從王小姐的口氣看來,倒是後者更為重要。靜英心煩起來了,忍不住又問道:“有容姊,你瞧我的程度還夠得上麽?上次從你這裏借去的讀本,我還覺得深了一點呢!”


    “不要緊,不要緊!教讀本的老師,人最和氣。”王小姐輕描淡寫地回答,可是隨即蹙著眉尖,嚴重地又說道:“喔,險一些又忘記,你的被單和褥單都要雙份;為什麽要雙份呢?為的換洗。一禮拜換一次,這是馬虎不來的!教讀本的瑪麗小姐又兼舍監,在這上頭,她十分認真,常常會當著眾人麵前,叫人家下不去。要雙份,你千萬不要忘記!”


    “嗯,我都記住了。”靜英輕輕歎口氣。


    王小姐覺得該囑咐的已囑咐了,便對鏡將鬢角抿一抿,一麵說道:“密司許,咱們到後邊園子裏涼快些。哦,你還沒去過罷?我和二哥每天要到那邊的亭子裏吸一回新鮮空氣。”


    “嗯!”靜英隨口應和。看著王小姐那鬆鬆挽起的鬢角的式樣,心裏禁不住又想道:也許梳頭的樣子也不能隨便,都得仿照她們的。畏怯,而同時好奇的心情,又使她焦灼起來,她又問道:“有容姊,幾時可以動身呢!”


    “唔——”王小姐轉過臉來,似乎靜英的念念不忘行期是可怪的,她將梳子隨手扔下,淡淡一笑道:“隨便哪一天都可以。反正是在下一個再下一個禮拜之內。”


    “連同秋芳是三個人罷?”


    “不錯。是三個。我已經跟爸爸說過,要一間官艙。自家的船,隨你哪一天都可以。”王小姐忽然又眉頭一皺,問道,“你有幾件行李?”


    “兩三件——”


    “也就差不多了,”王小姐讚許似的點著頭,“土頭土腦的衣服還是少帶些。不然,你又要做馮秋芳第二。你聽我的話,保沒有錯兒。秋芳就是愛自作聰明……”王小姐扁扁嘴,又冷笑一聲,“她鬧的笑話才不少呢!大概是想賣弄她有幾件土裏土氣的衣服罷,上學期她光是衣箱就帶了三隻,哪裏知道沒有幾件是時髦的,大方的;一開箱子,和她同房間的同學們就笑的喊肚子痛,說她是‘古董客人’,她還不識趣,一次一次獻寶似的穿出來,連帶我也怪不好意思。她那副尊容,——你猜,人家題她個什麽好名兒?”


    靜英搖頭,心裏卻在詫異:為什麽王小姐和馮秋芳那樣不投契。


    “老南瓜!”王小姐笑著大聲說,“人家叫她老南瓜!不是有一種扁扁的,長滿了小疙瘩的老南瓜?秋芳又喜歡塗脂抹粉,你閉了眼睛想一想罷,誰說不像,這才怪呢!”


    王小姐簡直縱聲笑了,她那稍嫌狹長的臉龐忽然下端開了個一字形的橫杠,叫人看了也有點不大順眼。靜英本來倒覺得附和著笑也不好,不笑也不是,但從王小姐這笑容上聯想到城隍廟裏的白無常,便也忍不住笑了幾聲。王小姐笑聲略停,便拉著靜英道:“秋芳的故事還多著呢!咱們到後邊的涼亭裏去。媽在間壁正房裏睡中覺。媽倒不要緊,爸爸就在那邊新屋,你瞧,從這兒後窗望得見月洞門那邊的洋樓。要是給爸爸聽到了咱們這樣大聲笑,可不是玩的。”


    靜英打算回家去,但是王小姐不依,拉著她下樓,繞過廳後的天井,向左首一個邊門走去。當走過那所謂月洞門的時候,靜英留神窺望一下,隻見裏麵是一個小小的院落,兩株大樹罩著一座小洋樓,湘簾低垂,除了一個男當差的坐在大樹下石墩上輕搖著葵扇,靜悄悄地好像沒有人住在那裏。王小姐指著那月洞門內,悄悄說道:“爸爸辦事,就在那邊。一天到晚,客人多得很。爸爸沒工夫一個個都見。差不多的就統統由值廳的孫先生去應酬。你看見他沒有?他老坐在大廳長窗前,像個泥菩薩似的。”


    她們到了邊門,恰好遇見了王小姐的二哥民治迎麵匆匆走來。王小姐便喚他一同去。


    “不行,不行;爸爸找我去不知有什麽事呢!”民治慌慌張張說,朝靜英看了一眼,又看著她妹妹,似乎問:這位姑娘是誰?


    王小姐笑了笑,故意說道:“你忙什麽?遲幾分鍾也不要緊。我知道爸爸找你是什麽事。”民治果然站住了。王小姐拉他到一旁低聲告訴他道:“就是馮梅生又來提那件事,爸爸也答應了;我是聽媽說的。”


    民治的臉色立刻變了,注視他妹妹的麵孔,好像要研究她這番話裏有幾分是真的。


    王小姐也懂得民治的意思,便推著民治走道:“去罷,去罷!誰又來騙你!你見了爸爸,才知道我不是騙你呢!”她拉著靜英自去。走了幾步,又回頭望一眼,忽然歎口氣對靜英說道:“民治真也倒楣。馮秋芳的脾氣才不是好纏的呢,民治不是她的對手。”


    靜英不便作任何表示,卻忍不住回頭瞥了一眼。那個少年已經走遠了,不見影蹤。


    在她們麵前卻展開一大片空地,所謂涼亭,就在左首,靠近三間破舊的平屋……


    當下王民治走進他父親的辦事房,便打了個寒噤。王伯申濃眉緊皺,坐在那裏隻顧摸弄一個玻璃的鎮紙,一言不發;斜對麵的窗角,孫逢達尖著屁股坐在個方凳上,滿臉惶恐。梁子安當地站著,手裏捧了幾張紙,在仔細閱讀。民治看見自己來的不是時候,便想轉身退出;可是父親的眼光已經瞥到他身上,他隻好重複站住,又慢慢的移步上前,正要啟口,卻聽得梁子安說道:“東翁,就照這稿子呈複上去,也還妥當。顯而易見,趙守義是串通了曾百行,來跟我們無理取鬧。晚生記得很清楚,當初公司向縣校借用那塊空地來堆存煤炭,的確備了正式公函,還再三說明,縣校如果願意長期租借,公司可以訂十年的合同。那時曾百行很客氣,總說地是空著,要用盡管用。如今他倒不認有這回事了,那麽,曾百行身為縣校校長,學產是他該管的,為什麽事過兩年,才發覺該項空地被人家堆存了煤炭,那不是他自己也落了個大大的不是?這一層反敲的意思,似乎也可以做進去。”


    王伯申隻看了孫逢達一眼,還是隻顧摸弄那個玻璃的鎮紙。民治又想暫時退出,但終於踅到王伯申背後一個靠牆的椅子裏坐了,耐心等候。


    “子安兄的話,極是極是!”孫逢達接口說,依然是滿麵惶恐,“回頭我就添進去。至於當初借地的時候,我們雖有公函,曾百行確無回信,他隻口說可以。要是有回信,怎麽能丟?這一層,逢達可以上堂作證。”


    “也隻能這樣頂他一下。”王伯申開口了,慢慢地,“憑這麽一點小事,想把我王伯申告倒,恐怕不行!想來趙守義也未必存此奢望,不過——”他猛然將手中的玻璃鎮紙在桌上一擊,倒使背後的民治嚇了一跳,“不過他這麽一來,唯們就夠麻煩了!如果曾百行不為已甚,還肯跟咱們補訂一個租地的合同,倒也罷了,否則,嗯——子安,空地上堆存的煤炭約莫有多少噸呢?”


    “啊啊,大約千把噸敢怕是有的。”


    “哦,可不是!哪裏去找一塊空地來堆這千把噸呢!”


    孫逢達忙獻議道:“地方倒有。宅子右首那一方,不是很可以……”


    不等他說完,梁子安早笑了笑搖頭道:“不行。離局子太遠了。這煤是天天要用的,總得放在局子附近。”


    王伯申也笑了笑,驀地又雙眉一皺,手拍著大腿說道:“趙剝皮之可惡,也就在這裏!他偏偏挑出這個漏洞來,和我搗蛋。你們想想,千把噸煤,我們要用多少人工這才螞蟻搬家似的搬到另一個地方去,而且又得天天搬回若幹噸到局子裏去支應使用。且不說這筆費用已經可觀,光是這麻煩也夠受!這樣損人而不利己的毒計,也隻有趙剝皮才肯幹的。”


    滿屋子忽然寂靜,隻有王伯申的手指輕輕彈著桌麵的聲音。


    梁子安踱了一步,去在靠門邊的椅子裏坐了,自言自語道:“趙守義是狗急跳牆,人家追他善堂的帳目,他急了就來這麽一手!”


    “可是,”王伯申站了起來大聲說,“我們倒要瞧瞧,看是誰輸在誰手裏!”他又坐下,一麵以手擊桌,一麵威嚴地發號施令道:“逢達,回頭你去請梅生來,咱們商量一下,看怎麽先掘了曾百行這條根。要是姓曾的打定主意跟著趙守義和我為難,好,莫怪我反麵無情,隻要他自己問問,上半年他和女校那個教員的糾葛是不是已經彌縫得什麽都不怕了?愛怎麽辦,由他自己說罷!”


    “早上碰到過梅生兄,一會兒他就來。”梁子安忙接口說。“還是我再去摧一催罷,”孫逢達站了起來,“我就去。”


    王伯申又對梁子安說道:“朱行健這老頭兒,我想還是再去勸他一勸。此人倚老賣老,不通時務,原也有點討厭,不過,我們此時樹敵不宜太多。今天上午又得罪了一位錢大少爺,這一老一少都有幾分傻勁,要是發狠來跟我們為難,怕是不怕的,但又何苦多找麻煩。”


    “可是,東翁,”梁子安苦笑著,“良材那話,實在沒法照辦。這不是我們得罪了他,是他出的題目太那個了,叫人沒法交卷。”


    王伯申默然點頭,過一會兒,這才又說道:“想來他不至於和趙守義走在一路。他在縣裏總還有幾天,我打算請他吃飯,當麵再解釋解釋。”


    “請不請朱行健呢?”


    “回頭再看,”王伯申沉吟著說。“子安,你明天就去找他,也把我們租用學產那塊空地這回事,原原本本對他說一說。這位老先生有個脾氣,不論什麽事,隻要帶聯到一個‘公’字,便要出頭說話;咱們這件無頭公案裏如果再夾進一個老朱來,那就節外生枝了,而且又是趙剝皮所求之不得的!”


    “要是他硬說不通,又怎麽辦呢?”


    “那亦隻好由他去罷。咱們是見到了哪一點,就辦到哪一點。”說著,王伯申站了起來,離開那座位,在屋子裏踱了兩步,又說:“哦,如果錢良材肯替我們說一兩句,那麽,老朱這一關,便可以迎刃而解;這老頭兒最佩服良材的父親,俊人三先生!”他仰臉笑了笑,忽地又轉眼朝兒子民治瞥了一眼,嘴裏又說:“子安,明天先找朱競新,探一探那老頭兒的口風,然後你再見他。”


    梁子安也退出以後,王伯申兀自在屋子裏踱著,好像忘記了還有民治在那裏等候得好不心焦。窗外大樹有濃蔭已經橫抱著這小小的洋樓,民治枯坐在屋角卻想像著那邊涼亭裏活潑愉快的談笑,仿佛還聽得笑聲從風中送來。


    王伯申忽然站住了,喚著兒子道:“民治,現在你有了一個同伴,可以帶你到日本去;他是馮退庵馮老伯的晚輩,老資格的東洋留學生,什麽都在行。你在國內的學校也讀不出什麽名目來,而且近來的學風越弄越壞,什麽家庭革命的胡說,也公然流行,貽誤人家的子弟;再讀下去,太沒有意思了。”


    民治站起來連聲應著,那口音是冷淡的,倒好像父親對他說的是:現在中裝也不便宜,又不好看,你不如改穿了洋服。


    王伯申也不喜歡民治這種淡漠的態度,睜大了眼睛看著民治好半天,這才慢慢地又說道:“你也不小了,人家的姑娘還比你大一歲;梅生也說過,趁今年他手頭兜得轉,打算辦了他妹子的這件大事,我呢——也覺得今年閑些,先把你的婚事辦了,也好。現在就等候退老一句話。他是馮家的族長,而且秋芳小姐又拜過退老的二姨太太做幹娘……”


    “爸爸!”民治這突然的一聲,將王伯申的話頭打斷。不但王伯申為之愕然,甚至民治自己也大大吃驚,怎麽心裏正那樣想,嘴裏就喊出來了。


    “你有什麽話要對我說?”王伯申皺了眉頭,看著發怔的民治。“怎麽又不作聲了?”


    “嗯嗯,”民治定了神,安詳地回答,“爸爸不是也不大讚成早婚的麽?”


    “哦?我有過這樣的話。”王伯申淡淡地笑了笑。“你還有什麽話?隻管說出來罷。”


    “我打算讀完了大學再結婚。”


    “為什麽?”


    “我還不算大,今年才隻二十一歲。而且,而且,馮——


    馮小姐也在求學時代,至少也得等她中學畢業了罷?”


    “哦!你還有什麽話?”


    “沒有了。”民治俯首低聲說,但又提高了聲音加一句道:


    “我請爸爸緩幾年再辦這件事罷!”


    “嗯,求學,求學——”王伯申微笑著自言自語似的說,他走前一步,站在他兒子麵對麵,突然沉下臉,口音也變得嚴厲了,“民治!在我跟前,不許說謊;什麽你要等到大學畢業,馮小姐也得求學,這一套是你心裏的真話麽?結婚也妨礙不了求學啊!結過婚,你仍舊去東洋,馮小姐仍舊進省城,你們照樣求學,妨礙了什麽?”


    民治依然低著頭,不作聲。


    “怎麽你又不說話了?”王伯申的口氣又和緩了些。慢慢走開,坐在寫字桌前,一眼接一眼瞅那低頭站著的民治。突然他冷笑一聲,很快地說道:“你以為我不知道麽?你是嫌馮小姐相貌差,你不願意她;全是有容惹出來的事。有容的嘴巴,全沒一點分寸,我本來就要警戒她;你要存什麽別的念頭,就不是我的兒子!”


    民治抬起頭來,正眼看著他父親的發怒的麵孔,但依然不說一句話。


    這種無聲的反抗,惹的王伯申更加生氣了,他又抓起那個玻璃鎮紙來,使勁的捏著。他把一切罪過都歸在女兒身上:兒子的不樂意這頭婚姻,固然是由於女兒的多嘴,甚至近來連太太也對於那位未來的兒媳沒有好感,也是女兒之故。好像全家的人都和那位馮小姐緣分不好。王伯申扔開那玻璃鎮紙,歎口氣道:“民治!難道咱們能向馮家悔這頭親事麽?退老的麵子,我和梅生的交情,咱們怎麽能幹這樣的事?你去仔細想一想。”他揮手叫民治走,便隔窗喚那蹲在大樹下的當差薑奎。


    民治心頭還是沉甸甸地,但是掛記著什麽似的,從父親那裏退出來,便直奔那後園,找他的妹妹。過了那邊門,他就伸長脖了望那涼亭。然而亭中空無所有,僅僅亭柱上掛著有容常用的一柄雪白的鵝毛扇,臨風微晃,表示了她們曾在這裏停留。他惘然走著,滿園子靜悄悄的。這一個隻有他兄妹二人還時時光顧的廢園,除了老媽子和當差,還有寄宿在前麵平房裏的輪船公司的小職員種著玩的幾畦菜蔬頗有蓬勃的生機,此外便是滿目的蕭條和衰黃,雖有幾棵大樹,卻也奄奄毫無意趣。慘綠和衰黃,統治了這周圍三四畝地,但幸而尚有這裏那裏曬著的多采的衣服,點綴了幾分春色,民治繞過那涼亭,正在茫然無所適從之際,忽聽得有容的笑聲起於右首。右首有一個斜坡,坡上那三間破房子在當初大概也頗擅藻績之美罷,現在卻堆放著王伯申的父親做官不成而留下的紀念物。民治剛到了斜坡前,果然看見有容和靜英手挽著手,站在那三間破房前指指點點。


    “喂,二哥,”有容已經看見民治,便叫著,“爸爸說什麽?


    我騙了你沒有?”


    民治苦笑著,不作回答。他走到了她們麵前,這才問道:


    “你們望見了什麽呢?這樣高興!”


    “這個破園子是爸爸手裏買進來的。”有容隻顧向靜英說,“可是他又不修。我和二哥打算把那邊的樹根弄掉,開個網球場玩玩,爸爸又不答應。”於是又轉臉對她哥哥道,“密司許稱讚這破園子,說局麵是好的,隻要稍稍修理一下,便很行了。二哥,你再問她罷,她說得頭頭是道的!”


    靜英微笑。民治望著靜英笑了笑,卻不說話。靜英轉臉望著樹梢上的日影,輕聲說:“時光也不早了。”


    “嗯,不過四點多罷。”民治應著,但馬上又覺得不好意思,別轉臉去,訕訕地又說:“到涼亭裏再坐坐,不好麽?容妹,咱們下去罷。”


    有容也不開口,獨自當先走了。將到那涼亭邊,她忽然回頭又問道:“爸爸怎麽說?”


    民治一怔,有意無意地看了靜英一眼,這才輕聲答道:


    “還不是那兩件事麽!”


    “你怎樣回答?”


    民治默然半晌,方答道:“爸爸很生氣。”


    這時候,靜英說要回去,有容又留她:“忙什麽?被褥帳子的尺寸還沒量給你呢。”又喚著民治道,“二哥,你怎麽不幫我留她!”


    他們三人穿過了邊門,卻見孫逢達和馮梅生正走進那月洞門去,有一個愁眉苦臉的鄉下女人縮手縮腳站在天井角落。孫逢達回頭來,對那女人說:“你在這裏等候,不要亂跑啊!”


    馮梅生和孫逢達剛到王伯申的辦事房的門外,正值那當差薑奎垂頭喪氣退出來。王伯申臉有怒容,兩手反扣在身後,靠著那寫字桌的橫端站在那裏,劈頭就說道:“逢達,薑奎那哥哥的事情,你怎樣答應了薑奎的?怎麽我不知道?薑奎這東西,越來越發不懂規矩了,有事不找你,倒來我這裏麻煩!”


    孫逢達慌了,還沒回答,馮梅生卻攙言道:“是不是趙守義要吞沒薑奎哥哥的田,已經將他的哥哥送到警署押起來了。”


    “就是這件事,”孫逢達說。“薑奎跟我說過,想求東翁設法,可是剛才我忘記了,又瞧著東翁正忙,這一點小事,何必——可是,剛才那薑錦生的女人又來了,梅生兄也看見的,纏住我,定要我轉求東翁救他們一下。”


    “難道要我替他們還清了趙守義的高利貸麽?”王伯申冷笑著說。“誰叫他們那樣蠢,自己鑽進圈套?我猜他們那借契上早就做死了的,他們一不識字,二不請人看看,糊裏糊塗就劃了押,這會兒又來求我,嗨!”


    孫逢達不敢再開口,隻對馮梅生瞥了一眼,希望他來幫腔。馮梅生笑了笑,就說道:“趙剝皮那個玩意,簡直是天羅地網,幾個鄉下佬,怎麽能夠逃出他的手掌心;這件事一旦經官,不用說,道理全在趙剝皮那一邊。不過,他現在先將薑錦生押起來了,大概錦生那幾畝田還沒到壽終正寢的時候,所以趙剝皮使出他那打悶棍的一手來。”馮梅生又笑了笑,向王伯申做個眼色,“伯翁何不叫逢達去跟高署長說一聲,先把人放了出來?”


    “哦——”王伯申沉吟了一會兒,也就點了點頭。孫逢達走後,馮梅生挨近王伯申,又悄悄說道:“薑錦生這件事,倒來的湊巧呢,借此我們也回敬趙守義一杯冷酒!”


    “哦?”王伯申看了馮梅生一眼,慢慢的走到朝外的那個十景櫥前,坐在那旁邊的躺椅裏,“可惜這杯酒未必辣!”


    “也不盡然。”馮梅生便在寫字桌前那張椅子裏坐了,笑吟吟回答。“趙守義,一杯冷酒灌不倒他,十杯二十杯,也就夠他受了。他那些巧取豪奪來的田地,十之八九都沒有結案;我們把薑錦生弄了出來,還要教他反告一狀。盡管借契上是做死了的,但何患無詞……”


    王伯申點頭,也笑了一笑。


    “有一個宋少榮,也小小放點兒鄉賬,他就能夠找出七,八,十來個戶頭,都是被趙守義剝過皮的;可是,皮盡管剝了,多則三五年,少則一兩年,案卻沒結。都跟那薑錦生似的,被老趙的一悶棍打暈了去,卻沒斷氣。”


    “嗨!”王伯申站了起來,“梅生!你以為那些鄉下佬就敢在老虎頭上拍蒼蠅麽?”


    “怎麽不敢。隻要有人撐他們一把。”


    王伯申又坐了下去,默然深思,好一會兒,這才抬頭看著馮梅生道:“嚇他一下,這也未始不是一法。不過,我卻記起了先嚴的一句話來:教乖了窮人們做翻案文章,弊多利少!”


    “不妨試一試。反正我們能發,也能收。”


    “好罷。這算是一著棋,先備好了在這裏。可是,梅生,曾百行那邊,我想來還是你去一趟。如果他口頭鬆動,許他一點小好處也使得。”


    “這倒有八分把握,曾百行已經拋過口風。”馮梅生笑著說,又伸手到衣袋裏摸出一張紙來。“這是家叔的回電,剛接到。”


    王伯申接過電文看了,眉頭就漸漸皺緊;他卷著那電文的紙角,輕聲說道:“怎麽辦呢?退老說柴油輪一時缺貨,兼且價錢也不相宜。可是——剛才子安還巴望下月初頭能夠多開一班呢!”


    “怎麽,水退了一點罷?”


    “哪裏,哪裏!”王伯申作色搖頭。“子安是那麽想望罷哩!這幾天,哪一班船不是勉勉強強走的?昨天還衝壞了三兩處堤岸,自然,也不過幾畝田灌了點水,可是,咱們那條‘龍翔’險些兒吃了虧。鄉下人竟敢鳴鑼聚眾,……要不是‘龍翔’的大副有主意,開足了馬力隻管走,那,那就麻煩了!”


    “哦!‘龍翔’船身本來是大了一點。”


    “說起來真是困難重重,”王伯申歎了口氣,“這會兒夏秋之交,水漲了,不好走;回頭到了冬天,水淺了,也不好走。


    無非是河床太淺之故。所以我打算參用柴油輪。誰知道……”他忽然苦笑一聲,站起來將雙手一攤又說道:“誰知道還有一位大少爺脾氣的錢良材,簡直要把修堤開河的責任都推在我身上!”


    馮梅生也笑了笑道:“錢良材來了麽?我倒想找他談談。”


    “可以不必!”王伯申沉吟著說,就把打算請良材吃飯解釋誤會的意思告訴了梅生,又問道:“明天如何?回頭我就叫逢達寫請帖。就是我們自己幾個人——要不要再請誰呢,你想想?”


    “或者加一個李科長。”馮梅生回答。忽然幹笑了一聲,他又說道:“哦,忘記告訴你了,今天早上碰到李科長,他問起那個習藝所,很說了一番好話,哪知他隨手就薦兩個人,還說不拘怎麽,務必安插一下。”


    王伯申冷笑道:“事情還沒一點頭緒呢,他倒先塞進兩個人來了,真是笑話!”


    “不過縣署裏幾個科長的看法,認為此事必定能夠辦成。


    趙守義困獸猶鬥,徒然拖延日子罷了。”


    “也許。”王伯申揚眉微笑。“趙守義也知道正麵文章做不過我,所以究凶極惡,到處放野火。串通一個曾百行出來搗蛋,還不過小試其端,我猜他的毒計還多得很呢!”他皺著眉頭沉吟了一會兒,笑了笑又說道:“啊!梅生,剛才商量的那個辦法,竟可以馬上——”


    “馬上試一試罷?”馮梅生接口說,“這個容易。明後天我找宋少榮切實談一談,多少就有個眉目了。”


    說罷,兩人相視而笑,馮梅生也就起身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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