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吹送細雨,跟著曙光來到了錢家村了。東風很勁,像一把大刀,逆刮著銀鱗似的河水,茲拉茲拉地呼嘯;負創了的河麵皺起了無數條的愁紋。在有些地方,這些愁紋又變了小小的漩渦,一個個像眼睛。


    這些小眼睛互相追逐推送,到五聖堂附近,忽然合並為較大的一個了,但猛可地撞在一塊潛伏在岸邊的頑石上,又碎裂為無數的白星子,細得跟粉末一樣。


    一夜趕成的土堰爬在那回黃轉綠的平疇上,蠢然如一條灰色的大毛蟲。


    工作的人們早都回家去了,幾個未用的半舊竹筐裝著泥土,很隨便地被遺留在堰下;不知是哪個淘氣的家夥在其中的一筐內插一根竹竿,竿尖挑著一頂破箬笠,迎著風雨旋轉不停特征。韓非認為,德是道的功用,道是德的根本。北宋張載,好像在叫道:來罷,河裏爬起來的家夥,看你還夠不夠到我!


    從這新築的堰到河邊,間色似的橫鋪著青翠的稻田,嫩綠的菜地,赭碧班駁的桑林——東西狹長的一大片,躺在那銀青色的河與土灰色的堰這兩臂的環抱中,靜待命運的支配。


    勁峭的東風像一把巨大無比的鋼梳,將漫天的牛毛雨,弄成了蒙蒙的濃霧。到九點鍾左右,這一帶的原野完全被包圍在白茫茫的水氣之中。


    一夜的緊張工作似乎也把錢家村人們的精力吸枯。滿村子靜悄悄地,隻有那被潮濕空氣壓住了散不開的炊煙從錢府的大廚房慢慢地爬到那一簇一簇矮小的村舍邊,又漸漸地消失了。


    白茫茫中有一個傴僂的黑影在向新築的土堰那邊移動。這是老駝福。雖然也是湊熱鬧,大半夜沒睡,這老家夥卻還照常自有一樂地踽踽獨行,自言自語地,而且時時狡猾地睒著眼睛。連他自己也鬧不清是什麽居心,他從大家開始築堰那時起,就在心裏咕啜道:“這不成!這怎麽會中用!”昨夜人們忙得要命的時候,這老家夥偏愛蹲在人們腳邊,妨礙著工作。他一聲也不哼,然而誰要是注意到他那時時閃睒的眼睛,一定會明白他滿肚子裝的全是譏諷。


    現在他懷著偷偷摸摸的心情去看那新築的土堰,就好比一個不中用的掘壁賊去窺探一道高大的風火牆,惟恐其太結實沒有破綻;又好比一個創作力衰退的藝術家對於別人的力作一味存著挑剔的心,然而又隻敢背著人冷言冷語嘲笑。


    他十分費力爬上了那新築的土堰,兩腳蹭了幾下,又低頭細看,似乎在詫異幹麽竟這樣結實。忽然嘉許似的微微一笑,他轉身朝著河那邊,眯細了眼睛對白茫茫的空間發怔。


    “這都不要了麽?”眼光移到被攔在堰外的大片田野,老駝福又輕聲說,神情之嚴肅,好比對麵當真站著一個人似的。“哦,都不要了。”他又自己回答。“罪過!錢少爺,你這是造孽。多麽好的莊稼,都是血汗喂大的,這樣平白地就不要了,罪過,太可惜!”他興奮得掉眼淚了,而且他那慣於白日見鬼的病態的神經當真把那戴著破箬笠的竹竿認作錢良材了。他對著這迎風旋動的箬笠央求道:“少爺,……都不要了麽?太可惜呀!……您給了老駝福罷。老駝福苦惱,隻有一間破屋,七分菜地呢!您這裏丟掉了的,夠老駝福吃一世了呀!少爺……”


    這樣說著,他又艱難地爬下了土堰,氣喘喘地在那被遺棄了的田野裏走著。密茂的稻田在強勁的東風下翻騰著碧浪。肥而且闊的莖葉滿承著水珠,將老駝福的衣服都灑濕了。他伸出了顫抖的手,扶著那些茁壯的稻穗,像撫摸他所最親愛的人,他感情激動,嘴唇發抖,眼眶裏脹滿了淚水。“多麽好的漿水呀!”他喃喃地說,“老駝福從沒見過呢!可是,都不要了麽?不行,不行!給了我罷!不行,這是我的!”


    他貪婪地撫摸著,走著,稻芒刺在他臉上,刺在他眼上。也不知是稻芒刺了他之故,還是他太激動了,終於他滿臉淌著眼淚。


    走過了那一片稻田,五聖堂已在麵前。老駝福踱進了那亭子一般的廟宇,便在紅發金臉的神像前站住;慢慢地他又坐在那木拜墊上,頭俯在胸前,好像已經筋疲力盡了。


    風絞著雨,一陣一陣的,發著有節奏的呼嘯。在這大櫃子似的五聖堂裏,聽來格外可怕。老駝福遲疑地站了起來,睒著眼睛,費力的將他那縮在兩肩之中的腦袋伸向門外探望。他感到不祥的預兆。


    急促的汽笛聲陡然從空而下,縮頭縮腦靠在五聖堂門口的老駝福像被從後麵推一把似的跌到門外去了。但一刹那間,這大酒壇一般的人形便向著河邊跑。他自己也不知道跑向河邊要幹什麽,然而對於河裏那怪物的又憎恨又懼怕的心理,逼使他每次都要去看它。霧一樣的細雨仍然籠罩著原野。汽笛的一聲長鳴衝出了風雨的包圍,顫抖抖地分外淒厲,但一下又咽住了。這當兒,老駝福也突然站住,從河裏爬起來的水,像個大舌頭,一轉眼就舐去了大片的稻田,啵蚩啵蚩地,得意地咂著嘴唇皮。


    老駝福慌忙轉身往回走。水在他身後追。現在仿佛是整個的河站起身來,探臂來攫拿這可憐的小老頭。水大聲吆喝,風雨在呐喊助威。水緊跟著老駝福的腳步,追進了五聖堂,將這大櫃子一般的廟宇團團包圍,老駝福站上了木拜墊,——然後,神奇得很,不知怎麽一來,他居然爬上了那兩尺高的神壇,和紅發金臉的神們蹲做一堆。


    這時候,冒著強勁東風和蒙蒙細雨的那輪船,早已過了這不設防的錢家村的地段,大模大樣地一點一點走近小曹莊去。逆風順水,船身震動得厲害,但速度並不曾減低。


    霧雨像在人們的眼上裝了毛玻璃,輪船盲目地在走,幾乎每隔一分鍾那嘶啞的汽笛便顫抖地叫著,似乎說:媽的,什麽也瞧不清,誰要是碰在我身上吃了虧,可不能怪到我呢!


    船裏的客人們悶悶地在打瞌睡。茶役烏阿七忽然站在客艙門口的小扶梯上,大聲叫道:“當心呀,大家不要出去。快到了小曹莊呢!”他又轉身朝甲板上喝道:“下來,下來!媽的真麻煩!你們不打聽這是什麽地方,老的小的都擠在上邊幹麽?”


    客人們懶懶地打著嗬欠,交換著疑問的眼光。有兩三位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的,卻淡淡地笑道:“大驚小怪,這家夥!”


    輪船上的機器好像也格外緊張起來了,軋達軋達的,和撥剌剌的水聲在競賽。這一帶的河麵寬闊,水勢急,東風雖勁,然而船的速度似乎更大。烏阿七站在客艙進口的小扶梯上,伸出半個頭朝岸上窺探,巴望船走的更快些,好早早通過這麻煩的地帶。可是船頭舵房裏的老大卻伸手去拉警鈴的索子,命令機器房改開慢車,因為他知道前麵不遠就有一座又小又矮的石橋。


    小曹莊躲在煙雨的深處,似乎那淒迷的風雨將這小小村子整個兒魘禁住了。隻有兩岸的青翠的稻田和一簇一簇的桑林在接受那輪船所激起挑戰的浪花。烏阿七眼望著岸上,心裏說:“啊喲,謝天謝地,今天真是好日子,平安無事,”他放大了膽子,將半個身子露出在艙麵,於是,好像一切榮耀都歸於他,扁著嘴朝岸上譏笑道:“怎麽今天都躲在狗窩裏,不敢出來了?媽的,老子正等著你們來呢!”


    為了要加倍侮辱這曾經屢次打麻煩的村子,他索性跑到船舷,拉起褲腳管,打算正對這小曹莊撒一泡尿。猛可地都都都,急鳴的汽笛將他的尿頭嚇住。他轉臉急朝船頭看,白茫茫中瞥見那小石橋飛快地向船——向他撲來,橋上黑簇簇,數不清的人兒!又一聲長鳴的汽笛突然震得他幾乎心肺都爆炸,同時,他又瞥見那橫著丈八大竹篙站在船頭的二副發狂的水牛似的向前一衝。船身劇烈地震動一下。霹靂似的呐喊當頭罩了下來,接著就是轟轟兩響,橋洞前憑空跳起幾尺高的水柱。二副的大竹篙已經點住了橋石,然而水流太急,篙頭滑了一下,船就向橋洞略偏而進。二副正將那大竹篙使轉來,突然一片聲響亮,好像那小石橋斷了,坍了,船頭,船旁,河裏,大大小小的石塊,密麻地下來!烏阿七渾身發抖,可是兩條腿還能跑。他卻向船尾奔去,瘋狂似的喊叫。剛到了船尾,他便木頭一般站住了。水手和其他躲進了後艙的人們拚命喊著叫他也下去,他全然沒有聽到。這當兒,豁啦一聲,船尾的帆布篷壞了,枕頭大小一條長石翻著斤鬥下來,打中了烏阿七的肩膀;連一聲呻吟也沒有,烏阿七就跌倒了。


    輪船衝過了橋洞,汽笛哀嗥似的叫著。橋上呐喊的聲音卻被峭勁的東風頂住,已經不大能夠威脅船上那些驚跳的心了。


    汽笛不斷地叫,像是訴苦,又像是示威。丁丁,丁丁,機器房接到命令,開足快車!船順著急水,衝著勁風,威嚴地發怒地急走。帆布篷裂了幾條大口,舵樓壞了半邊,左舷被橋洞的石壁擦去了一片皮,二副傷了腿,烏阿七躺在後艙,哼的很厲害。


    但輪船還是威風凜凜行駛向前。


    小曹莊的人們幾乎全部出來了,冒著風雨,站在橋上,岸邊,望著那急急逃走的輪船。橋上那些勇士們滿臉青筋直爆,拉開了嗓子,指手劃腳嚷著笑著,誇耀他們的功勳,同時又惋惜不曾擊中那“烏龜”的要害。有幾個人一邊嚷著,一邊又拾起小塊的石頭,遙擊那愈去愈遠的輪船。


    這無聊的舉動,立刻被摹仿著,淘氣的孩子們隨便抓些泥塊石子,向遠遠的輪船投擲。可是船已去遠了,卜東卜東濺起來的河水反把這群小英雄們的衣服弄濕。祝大的孩子小老虎也是個不甘寂寞的,雙手捧起比他的頭還要大些的泥塊,往河裏扔;不料這泥塊也很倔強,未到水邊就自己往下掉,殃及了另外幾個小孩。於是喧笑和吵鬧的聲浪就亂作了一團。


    被訕笑為“膿包”,又被罵為“冒失鬼”的小老虎,哭哭啼啼找他的父親。從小橋到村裏的路上,祝大和另外幾個參加這襲擊的農民,一邊走,一邊也在吵嘴。他們爭論的是:明天那輪船還敢不敢來?


    “管它呢!來了還是照樣打。”祝大暴躁地說。這當兒,剛巧他的小老虎抹著一張花臉哭哭啼啼到了跟前。祝大不問情由伸手就是一個耳光,喝道:“還不給我快回家去,在老子麵前活現世!”他轉臉對他的同伴們,“又不知淹了多少地,還得去車水。”


    他們臉上的興奮的紅光漸漸褪去。雖然對於損害他們的輪船第一次得到了勝利,雖然出了一口氣,但是無靈性的河水依舊是他們的災星。鍠鍠的鑼聲從西麵來,召喚他們去搶救那些新被衝淹了的稻田。


    “真不知道是哪一門的晦氣……”陸根寶哭喪著臉,自言自語的;忽然他搶前幾步,趕著一個麻臉大漢叫道:“慶喜,程慶喜,你說,要是錢家村也能齊心,輪船就過不來麽?”


    “城裏來的徐先生是這麽說的。”程慶喜一邊走,一邊回答。“曹大爺也是這麽說!”他用沉重的語氣又加了一句。


    “昨晚上錢家村忙了一夜,錢少爺出的主意……”祝大也湊上來,壓低了聲音,很機密似的,轉述他今天早上從薑錦生那裏聽來的話;薑錦生就是住在兩村的交界地帶的。


    這消息,小曹莊的人們恐怕隻有陸根寶還當作一樁秘密;然而麻臉漢子程慶喜和祝大他們都不打岔,任讓陸根寶嚕嚕蘇蘇說下去。他們似乎也喜歡有這麽一個機會多溫習一遍,再一次咀嚼其中的滋味。


    “薑錦生是有苦說不出呢!”根寶鬼鬼祟祟朝四麵看了一眼,“他那幾畝田,地段好,倒是不怕水淹的。可是現在他也得代人家出錢了,這多麽冤枉!”


    “錢少爺這回很怕事,真怪!”祝大接口說。


    程慶喜鼻子哼了一聲,轉臉向祝大看一眼,站住了,將搭在肩頭的布衫拉下來擦一把臉,怪模怪樣笑道:“有什麽奇怪!人家錢少爺跟城裏的王伯蛋有交情嗬!”


    那幾個都不作聲。彼此打了個照麵,都歪著臉笑了笑。談話中斷,各人懷著各人的心事,急步走回村裏,各自照料自己的莊稼去了。


    蒙蒙雨還在落,但是高空的濃厚雲層背後的太陽卻也在逐漸擴大它的威力。好像是巨大無比的一團烈火,終於燒透了那厚密的雲陣,而且把那凍結似的濕漉漉的鉛色的天幕很快地熔開。


    小曹莊的人們的心緒也跟天色一樣逐漸開朗起來。早上那班下行的輪船雖然依舊給了他們不小的損害,可是他們的襲擊似乎到底發生了效果了,預料中的從縣城開出的上行輪船每天中午十一時許要經過他們這村子的,這一天竟不見來!


    戽水的人們也格外上勁,刮刮刮的水車聲中時時夾著喧笑;他們佩服曹大爺的主意好,他們又譏笑錢家村昨夜的白忙。


    水車的翻板戽著水連翩而來,水翻著白沫,汩汩地傾瀉而去;水的歌唱是快樂的。水唱出了這樣的意思:我是喜歡住在河裏的,而且因為再不會被強迫著上來了,我更加高高興興回去了。


    但是也有兩個人心中微感不安。這便是徐士秀和曹誌誠。當聽說船上有人給打倒了的時候,徐士秀口裏雖然還說“這一下夠他媽的味”,但不知怎地一顆心總有點搖晃不定。叫人家把守在那小石橋上,這好主意是他出的。他愈想愈怕,去和曹誌誠商量道:“要是當真鬧出了人命來,——誌翁,這倒要請教您的高見?”


    “自然要抵命嗬!”曹誌誠板著臉回答。忽然皺著鼻子幹笑了幾聲,他問道:“你看見船還是好好的?你看見打傷了幾個?”


    曹誌誠胖臉上的浮肉跳動了一下,便又繃緊起來。兩隻眼睛擠成了一條縫,他將嘴唇湊在徐士秀耳邊,大聲說道:“這些鄉下人最不中用,這件事要是經了官,隻要三記屁股,他們就會張三李四亂扳起來,——那時候,老兄,一個主謀教唆行凶的罪名恐怕是有口難分,逃不了的!”


    徐士秀臉色也變了,一半因為害怕,一半也為的忿恨;他知道曹誌誠是故意恐嚇他,但也明白了如果鬧出人命,曹誌誠對他最大的幫助便是冷眼旁觀。


    過了一會兒,徐士秀冷笑著答道:“這倒不怕!他們扳我,那我自然也可以再扳別人。哈,放心罷,我姓徐的不會那樣死心眼。”他晃著腦袋,正待揚長自去,忽又轉身笑道:“今天早上從縣裏開出的輪船大概是中途折回去了,可是,誌翁,難道王伯申就此罷休了麽?如果明天的早班還是開出的話,王伯申準有點兒布置,請教你老人家我們該怎麽辦?”


    曹誌誠隻把他那雙細眼睛睜一下,卻又閉了,好像根本沒有把徐士秀的話當作一回事,徐士秀仰臉長笑,就轉身走了。


    曹誌誠慢慢地再睜開眼來,轉臉四顧,料想徐士秀已經走遠了,便咬牙切齒哼道:“這小子,越發不成話了!豈有此理!”他口裏罵著徐士秀,心裏卻在擔憂明天輪船再來時王伯申能叫他丟臉。他也知道剛才小石橋上那一鬧,既然已經見了血,事情便弄成不大不小——同時又可大可小,王伯申至少有三四宗方法來對付他,而目前的難處就在猜不透那姓王的究竟會采用哪一種手段。


    “咳,豈有此理!全要我一個人操心,倒像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曹誌誠胖臉上的浮肉又輕輕抖動起來。“最可恨的,是錢良材;他簡直明目張膽回護著王伯申,人家在這裏幹的滿頭大汗,他卻站在那邊笑呢!”


    他打算派人到縣裏給趙守義報個信,又想到還該在村裏再放些空氣,準備萬一事情鬧僵了的時候,好讓小曹莊的人們都去抱怨那鄰村的錢良材。


    風已經止了,滿天的浮雲亦已消散,太陽的威力使得曹誌誠那樣的胖子稍一搬動手腳就是滿身臭汗。然而這胖子不得不腆出個大肚子在村裏走動走動。“哎哎,為了大家的事,我辛苦一點不要緊,隻要大家心裏明白我是為了你們嗬!”曹誌誠擦著汗,氣籲籲地對每個人說。


    太陽落山的時候,曹誌誠坐在自家院子裏乘涼,放懷享用程慶喜和別的佃戶送給他的童子雞和老酒,又催促徐士秀明天回縣裏去。他的二媳婦抱著孩子在一旁喂奶。天色一點一點黑下去,可是那胖胖的嬰兒偎在那豐腴的胸脯前,竟顯得瑩然潔白。


    那一夜,曹誌誠陶然大醉,做了許多好夢。最後的一個是趙守義居然肯把久成懸案的一塊地讓給了他。


    曹誌誠從夢裏笑醒來,聽得院子裏一男一女談笑的聲音好不熱鬧。他猛然睜開眼。忙又閉上。六十度斜射的強烈的太陽光正將他的胖臉曬得油光晶亮。


    “士秀兄,唔——”曹誌誠隔著窗子叫道,“哈哈,好早呀,——哦,恕我不能送你了!”


    窗外的徐士秀忍住了笑答道:“可是,誌翁,你一定要起來,一定要送我一下。”


    當是開玩笑,曹誌誠不理他,卻轉過身去,背著陽光,打算再尋好夢了,這時,二媳婦的聲音也在窗外叫道:“輪船又來了,說是輪船又來了,徐先生等你起來商量。”


    這可把曹誌誠的睡意趕得精光。他一麵還在說“胡說八道,沒有的事”,一麵就爬起來抓過床頭的衣服急急穿上。徐士秀也已闖進房來,大聲說:“真有這回事。根寶看見了回來報信的。”


    “不對。要來也沒有那麽早。”


    “早麽?九點多了!”徐士秀不懷好意似的笑著說,突然將臉一板接著說,“你聽,這是什麽?”


    這是鑼聲,鍠鍠地自遠而近,這是召集村裏人的警鑼。


    “怪了!平常是要到十一點光景……”曹誌誠沉吟著,衣服的紐子剛扣上一半便忘掉了,那隻手卻在胸前亂摸。“那麽早就來,”他想,“一定有文章,王伯申的把戲本就不小,”他的眉毛和鼻子又皺在一處了,朝徐士秀瞥了一眼,又想道,“難道當真昨天那一鬧就出了人命案子?”


    “誌翁,誌翁,”徐士秀連聲催促,“走罷!大家在等你呀!”


    曹誌誠的眉毛眼睛鼻子更加皺成一團,他旋了個身,好像要找尋什麽,可又突然轉身對徐士秀決然說:“嗬嗬,昨晚多喝了幾杯,而且小妾,咳,老兄,勞駕你先走一步,我還得洗個臉。而且小妾……”一邊說,一邊顫動著一身胖肉,喚著他那非正式的姨太太的名字,就往後邊去了。


    徐士秀到了村外時,看見沿河灘散散落落全是女人和小孩子,鬧鬧嚷嚷都朝東望著。東麵遠遠那小石橋上已經擠滿了人,大小的石塊正被搬運到橋堍。一些十來歲的孩子也在學樣瞎幫忙,祝大的兒子小老虎這天又在發冷,可是他也夾在中間湊熱鬧。


    太陽光像在河麵鋪了一層金,耀的人們眼睛發花,兩三丈外便什麽也瞧不清。小石橋上的人們吵得很厲害,有的在罵那輪船道:“他媽的,怎麽今天也不叫幾聲!”


    徐士秀走到橋邊,手掌遮在眉毛上,也朝東看,忽聽得橋上眾聲齊喊道:“來了,來了!大家當心!”這聲音是那樣雄壯,頓時使得徐士秀也滿身是勁了。可是他並沒瞧見什麽輪船,隻覺得兩眼發眩,滿空金星亂迸。麻子程慶喜在橋上叫道:“徐先生,你也來瞧一瞧,這裏。”同時卻又聽得許多聲音在喊:“石頭,石頭,小的不要,大的!”


    徐士秀上了橋,眾人讓開一個空位。程慶喜和另外一個農民很殷勤地指給他看那遠遠駛來的輪船。可就在這時候聽見了汽笛的長鳴,足有一分多鍾不停。橋上的人們臉都繃緊了,趕快將幾塊最大的石頭扛在橋欄上,這些人的眼睛都發紅。


    “你們要分派好,兩個人伺候一塊,”徐士秀興奮地說,忽然感到拿羽毛扇做軍師的滋味。“要不先不後一齊推下河去!……喂,你們這幾個專管搬上來,要頂大的,……對呀,像這一長條就很合式,兩個人扛不動,四個人!”


    輪船愈來愈近,汽笛不停地長鳴。


    輪船像一頭受傷後發怒的猛獸,一路嗥叫著直撲向這小小的石橋。


    汽笛的尖銳的聲音震的徐士秀心慌,同時橋上人發一聲喊,便要去推那幾塊大石頭。徐士秀正想喝他們“不要慌張”,瞥眼看見輪船左右舷各有一個持槍的警察,他立即怔住了,然而這隻不過幾秒鍾,隨即他像被人踢了一腳似的從橋上直滾到橋堍。


    這當兒,第一批大石頭已經轟然落水,蓋倒了汽笛的聲音。徐士秀爬起來再跑的時候,橋上橋下震天動地一片聲呐喊。他回頭急看,船上一個警察已經舉平了槍;他兩腳發軟,又一絆,便跌倒了。


    第二批大石頭還沒安置好,船上的兩支槍砰砰響了。橋上人首先看見了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便慌亂起來。程慶喜大叫著“不怕,幹呀!”一麵早已擠開一條路,向橋那邊飛也似的逃走了。有幾個真不怕,祝大也在內,扛起一條三四百斤的石頭就扔下去。轟!丈把高的水頭飛了起來,將輪船的舵房打壞了半邊。


    槍聲砰砰地接連響。滿河灘是亂跑逃命的人。慌亂中有一個孩子倒在地下,誰也不理會。祝大和兩三個同伴是最後逃下橋來的,他們從那孩子身邊跑過,也沒瞧他一下。可是剛過去了五六步,祝大猛回頭一看,認得是自己的兒子,再跑回來要拉他,這才看見兒子一身的血,這小老虎已經死了。


    徐士秀氣急敗喪跑回曹府,劈頭就看見兩個司法警察從曹府大門出來,臉色也有點慌張。槍聲已經驚動了整個小曹莊,但究竟出了什麽事,還沒弄明白。二媳婦和曹誌誠的非正式的小老婆在院子裏交頭接耳切切議論。


    “打死人了!”徐士秀跑進了院子就大聲嚷,滿臉的油汗,一身白洋紗的短褲衫沾滿了泥汙。


    “兩個婦人都像母雞生蛋一般怪聲叫了起來,圍住了徐士秀問是打死了誰。然而徐士秀實在也沒知道打死了誰,他一路跑來隻聽說出了人命。而且他又親耳聽得槍聲接連有五六響,他便斷定死的一定不少。


    “管他是誰呢,”他板起了臉回答,覺得這一問真是婦人家的見識。“反正是死了,死的可真不少嗬!”


    他撇下了這兩個女人,正想進屋裏去,曹誌誠已經迎出來問道:“死的不少麽?”


    徐士秀點著頭,伸手在額上捋下一把汗水,又慌忙扯起衣襟來揩。


    曹誌誠仰臉大笑,搖頭晃腦說:“王伯申這回吊桶掉在井裏了,哈哈哈!”他突然收過了笑容,定睛看著徐士秀又說道:“你還沒知道王伯申可實在蠻橫。昨天他船上的一個茶房受了點傷,他居然要了兩個司法警察來,到我這裏要人!今天他鬧了血海似的人命案子,我不告他一狀不姓曹!”


    說著,曹誌誠又格格地冷笑。徐士秀聽這笑聲,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他想剛才幸而自己運氣好,沒有吃著槍彈,不然,也是這胖子冷笑的資料。


    這當兒,鬧嚷嚷的聲音從大門外來了。十多個農民,其中有程慶喜,也有祝大,湧進了院子,大聲的叫著嚷著。


    “曹大爺與我作主!”祝大的臉色鐵青,神情恍惚地說,“我的小老虎……”忽然又罵起自己的老婆來,“都是這賤貨他媽的不肯回來,沒人照顧,讓這小鬼亂跑!”


    曹誌誠皺了眉頭,不理祝大,卻問眾人道:“還有誰呢?


    還打死了誰?”


    “沒有。”程慶喜搶著回答,“就隻阿虎。”


    曹誌誠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半晌,這才又問道:“總該還有受傷的罷?”


    “也沒有。”仍是程慶喜回答。


    “哼!”曹誌誠突然轉過身去,又連聲說道,“笑話,笑話!”


    滿院子沒有一點聲音,除了農民們粗重的喘息聲。沒有人懂得曹誌誠為何生氣,怎麽是“笑話”,隻有徐士秀心裏明白。


    “曹大爺與我作主……”祝大惶恐地又說了。然而曹誌誠立即喝住他道:“他媽的真多嘴!我知道了,死了你的一個小子!”


    萬分掃興似的頻頻搖著頭,曹誌誠轉過身來又對徐士秀說:“真怪,隻打死了一個小孩子。不過,小老虎也罷,大老虎也罷,人命還是人命!祝大,你是苦主,告他一狀,”曹誌誠斜眼看了祝大一眼,他那胖臉上的浮肉又輕輕顫動起來了,“我們小曹莊全村的人們也要告他,一個公呈,一個公呈!”


    於是他又轉身朝外站定,叉開了兩條矮矮的肥腿,凸出了大肚子,異常莊嚴地對大家宣告道:“知道了,打死了小老虎,祝大的兒子,你們都回去。什麽都有你曹大爺替你們伸冤!祝大你是苦主,明天得上縣裏去,——哦,可是,你得連夜找好替工,我那田裏,也許還要車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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