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感覺到最大的痛苦,是沒有地方可以說話。我心裏的話太多了,可是找不到一個人可以讓我痛痛快快對他說一場。


    近來使我十二萬分痛苦的,便是我還有記憶,不能把過去的事,完全忘記。這些“回憶”的毒蛇,吮吸我的血液,把我弄成神經衰弱。


    近來我更加看不起我自己,因為我還有所謂“希望”。有時我甚至於有夢想。我做了不少的白日夢:我又有知心的朋友了,又可以心口如一,真心的笑了,而且,天翻地覆一個大變動,把過去的我深深埋葬,一個新生的我在光天化日之下有說有笑,——並且也有適宜於我的工作。


    我萬分不解,為什麽我還敢有這樣非分之想,還敢有這樣不怕羞的想望。難道我還能打破重重魔障,挽救自己麽?


    今天當真是九月十五麽?天氣這樣好,也沒有警報。早上我去應卯,在辦公廳外邊的走廊裏碰見g和小蓉手挽手走來,小蓉打扮得活像隻花蝴蝶。人家愛怎樣打扮,和我不相幹,而且她和g的鬼鬼祟祟,我也懶得管;可是她在我麵前冷笑,還說俏皮話,那我就沒有那麽好惹。


    我當時就反攻道:“醜人多作怪,可是我才不放在眼裏呢!交春的母狗似的,不怕人家見了作嘔,也該自己拿鏡子照一照呀!”


    這一下,可把那“母狗”激瘋了。她跳過來,竟想擰我的頭發,我一掌將她打開,可是我的旗袍的大襟給撕破了一道。她亂跳亂嚷,說要報告主任。哼,悉聽尊便,我姓趙的,什麽事兒沒經過?但叫我當真生氣的,是g的態度。他沒事人兒似的,站在一旁笑。我與他之間如何,他心裏自然雪亮,可是小蓉天天失心狂似的追著他,今兒還挨了打,他卻光著眼在旁邊瞧,還笑,這可像一個人麽?我倒覺得小蓉太可憐了。


    我轉身跑到科長那裏,就請了一天假。


    人家以為我的請假是為了剛才那一鬧。那真笑話。我才不呢!我瞥見了辦公廳裏那一個大日曆,這才知道今天原來是九月十五,這才想起我今天應當請一天假,——讓我安靜地過這一天,為我自己的這一天。


    但是今天當真是九月十五麽?天氣這樣好。


    我憎恨今天的天氣有這樣好,我生活中的九月十五卻是陰暗而可怕的。


    二十四年前的今天,從我母親的肉身中分出一個小小的生命,從這小生命有記憶的那時起,她沒看見母親有過一次愉快的笑。跟小蓉差不多一樣可憎的姨娘,還有,比g也好不了多少的父親,就是母親生命中的惡煞。而我自己呢,從有知識那時起,甜酸苦辣也都嚐過,直到今天的不辨甜酸苦辣,——靈魂的麻痹。


    一年前的今天,從我自己的肉身中也分出了一個小小的可憐的生命。這小小的生命,現在還在世上不?我不知道。


    而且我也沒法知道。因為我在那次悲痛而忍心的“斷然行動”以後,就不曾設法去探詢,也許今後也不作如是想。我就是探聽到了結果,又將怎樣?讓它隱藏在我心的深處,成為絕對的秘密,讓它在寂寞中啃齧我的破碎的心罷!


    每一回想當時的情形,我全身的細胞裏,就都充滿了憎恨。複仇之火,在我血管中燃燒。他是走進我生活裏的第一個卑鄙無恥的家夥,也是我和小昭分手以後所遇到的第一個懦夫,偽善者!記得那是“七七”紀念以後第三天,他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嘴臉,訴說他的“不得已”的“苦衷”和“困難”。那時他的主意早已打定,暗中籌備了好多天,已經一切就緒了,可是他還假惺惺,說“偶然想到這麽一個辦法”,和我“從長計較”。他當我是一個十足的傻子,當我是一個女人似的女人哩!我本待三言兩語,揭破了他的全部鬼計,但是轉念一想,趁這當兒各走各的路,也好;聽完了他那一套鬼話以後,我隻淡淡答道:“何必商量!你瞧著是怎樣方便些,就怎樣辦。商量來商量去,還不是一個樣?況且,你也犯不著為了我而埋沒了自己,——是麽?我近來是身心交疲,萬事不感興趣。祝你前程遠大,可是我不能奉陪了。”


    他怔怔地望住我,半天答不上來。蠢蟲!我知道他捉摸不著我的真意,他有點惶惑,然而我又知道他見我那樣“柔順”,那樣輕易“被欺”,他的心裏正高興的不得了呢!許久許久,他這才似笑非笑地喃喃地說:“我就是不放心你,在這裏,人地生疏,連一個朋友也沒有,而且你又快要生孩子。你雖然叫我安心自去,可是我總覺得有點不大放得下心呢!而且,而且,……”


    “得了,得了!你一百個放心!”我再沒有耐心聽他那一套了,他這種虛偽而且淺薄的做作,叫我作嘔。他當真把我當作傻子麽,真好笑。


    “好,那麽,我到了長沙,弄到了錢,就寄給你。”他居然把口氣說得很認真,我不作聲。難道要我向他表示謝意?


    “等到你產後滿月,我在那邊的事也該有個著落了,那時我再派人來接你。”——聲音也像是在說真心話,可是傻子這才信你!


    然而到他走後不上一小時,我又發現他這小子不但虛偽,淺薄,而且卑鄙無恥;他竟把所有的錢都帶了走,而且還把我的金戒指,我的幾件略好的衣服都偷了走!好一個“為民前鋒”的政工人員!向一個女子使出卷逃的行為!我那時知道火車還沒開,我很可以到車站上去揭他的皮,可是一轉念,算了罷,何必做戲給人家看,誰來同情我?知道一點我的過去曆史的人們,也許還要冷言冷語,說我自作自受呢!我不能做一個女人似的女人,讓人家當作談話的資料。過去那一節鬼迷似的生活,我不反悔,我還有魄力整個兒承受;當前這慘毒的遭遇,我也不落膽,我還有勇氣來一聲不響吞下去!


    我——


    我不是一個女人似的女人!


    當時我本可以“爭取外援”。衡陽有一個舊同學在那裏教書,貴陽也有一二個“朋友”,然而我都不;我受不住人家的所謂“同情”,我另有主意。


    我進醫院的時候,就已經下了“斷然行動”的決心。


    但是,在臨產的前夕,醫院左近的教堂傳來一陣陣的讚美歌聲,半明的電燈光溫柔地壓在我眼簾上,那時我的心裏起了一層波動,我又有了這樣的意思:“我總該保有這未來的生命。如果是男的呢,我將教會他如何尊重女性;如果是女的,我將教她如何憎恨男子,用最冷酷的不動心,去對付不成材的臭男人!”我那時又成為“理想主義者”了。


    然而我的感情激動到幾乎不能自持的境界,是在產後第二天看護婦抱了嬰兒來,放在我懷裏的時候。雖然因為是一個男孩子,使我微感不洽意,但我那時緊緊抱住他,惟恐失去。那時我覺得人間世其他一切都不存在,隻有我與他;我在人間已失去了一切,今乃惟有他耳!我的眼淚落在他的小臉上,他似乎感覺到有點癢,伸起小手來擦著,可是又擦錯了地方;我把乳頭塞在他的小嘴裏,我閉了眼睛,沉醉在最甜蜜的境界。


    但是一個惡毒的嘲諷似乎在慢慢地來,終於使我毛骨聳然了。“這孩子的父親是他!”——最卑劣無恥,我無論如何不能饒恕的他!


    我不能否認這一事實。而且我每一感到孩子的存在,這殘酷的事實便以加倍的力量向我攻擊,使我的種種回憶,電化了似的活躍!我何嚐不以最寬恕的態度試要找出他的一點點——僅僅一點點的可取之處,可是我得到了什麽?首先是我與他的最初的結合就是非常的不自然。那時他需要於我的是什麽,我知道;而我這一邊呢,為了什麽,天啊,我不打謊,——但這,難道就成為此後直到現在加於我的責罰?


    是責罰也就算了,我決無後悔,也不餒怯!


    我分明記得,孩子出生以後的兩周間,我的心境老是這樣矛盾,我仿佛聽得我的心在兩極端之間搖擺,——的答,的答;到了第三星期,事情是無可再拖,我毅然按照預定計劃行動。當看護婦循例來量體溫的時候,我就對她說:“打算出去找一個朋友,得三個鍾頭,您看不要緊麽?孩子呢,拜托您照看一下。我先喂飽了他奶,回頭要是哭,您給他點米湯就行了。”


    這是我最後一次給孩子喂奶。似乎這小東西也有預感,發狠地吮著;幾次我想夠了,要放開他,剛一鬆手,他就哭,於是再喂他。我的心裏像倒翻了五味瓶,可是我的決定依然不動搖。忽然從久遠的塵封中,跳出一句話:“縱使我有千日的不是,也該有一日的好處,這次我們分手,便是永訣,我希望你將來在幸福的生活中,有時也記起曾經有我這麽一個人在你身上有過一日的好處。”——誰說過這句話呢,我這時才辨到它的味兒。我凝神靜思,這才記起這是小昭說的,然而我那時聽了卻大生反感,鄙薄他沒有丈夫氣呢!我惘然看著懷中的小臉兒,我最後一次輕輕將他放在床上,我低下頭去,輕輕吻著他的臉兒,我慢慢伸直了腰,我的手按住了心口,突然,我想起,我還沒給這孩子取個名呢!“小昭,我就叫他小昭!”——我喃喃自語,不自禁地一聲長籲。


    為什麽不呢,我將以這孩子來紀念我生活中的一頁。正如小昭所說,我們結合的一年多中間,縱有千般苦味,也該有一日的甜蜜。而且也正像這一日的甜蜜不可複得,我也將永久不能再見這孩子。


    我最後看了一眼我的“小昭”,就拿起早已打點好的小包,走出了房門,在院子裏碰到了那個看護婦,我隻向她點一點頭,又用手指一下我的房,就飄然而去。從此我就失去了我的孩子!


    這一切,今天我想起來,還像是昨天的事。我欠了那醫院兩百幾十塊,我給了他們一個二十多天的嬰兒,可是我的“小昭”難道隻值了這一點?醫院裏將怎樣罵我:下作的女人?忍心的母親?哦,下作,我?一萬個不是!忍心麽?我有權利這樣自責,人家卻沒有理由這樣罵我。


    我不是一個女人似的女人,然而我自知,我是一個母親似的母親!


    也許我在那時還有更合於“世俗口味”的辦法,例如,寫一封動人哀憐的長信,縛在孩子的身上。創造一個故事,說自己是千裏流亡,家人分散,不知下落,現在一塊肉既已離身,便當萬裏尋夫,隻是關山阻隔,攜此乳兒,困難轉多,“不得已”乃留於院中,敬求暫代撫養,少則三個月,多則半年,決當備款前來領認:如此雲雲,也未始不能搪塞一時,兼開後路。可是我為什麽既做了悲劇的主角還要自願串這一出喜劇?我憑什麽去兌現我的預約?而且,欠了人家的錢,還要哄他們代我撫養孩子,還想博取人們的好評,——哼,這自然更會做人,可是我自知我還不至於如此下作!


    萬一有什麽善良的人收養了我的“小昭”,而且又保留了那封假定的長信,而且“小昭”長大時又相信他的母親是這樣聖潔而純良,那不是太滑稽麽?我既然忍心將他拋棄,而我又打算在他那天真的心靈中竊取一個有利的位置,——這是世上有些“英雄們”的做法,但我還不配,我還不至於如此無恥呢!


    事實擺在那裏明明白白:我即使有力“贖”他回來,我也沒有法子撫育他。我有把握擺脫我這環境麽?我不能讓我的孩子看見我一方麵極端憎惡自己的環境而一方麵又一天天鬼混著。特別重要的,我還有仇未報;我需要單槍匹馬,毫無牽累地,向我所憎恨的,所鄙夷的,給以無情的報複!我已經認明了仇人的所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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