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蓉大概做了一份很巧妙的報告罷?我雖然還沒有探聽確實,可是她究竟編造了些什麽,也不難推測得什九。這班家夥陷害人的一貫作風,難道我還不知道麽?


    周圍的空氣是在一點一點嚴重起來,一個陰謀,一個攻勢,正在對我展開。


    小蓉背後,一定有軍師。誰?是不是g?依常情而言,他不應該這樣和我為難。但這種人,是難以常情衡量的。我曾經拒絕了他的最後要求,但並沒給他以難堪;況且我那時對他說的一番話,不是又坦白又委婉麽?我說:“我如果依了你,那麽,b這潑辣貨即使我不怕她,至少也惹得你麻煩;而且陳大胖子久已對我虎視眈眈,我這麵也有不少困難。時機沒有成熟,我們且緩一緩。”那時候他聽了隻是涎著臉笑,眼光一霎一霎的,顯然不懷好意。可是當我又暗示說我還有隱疾,醫治尚未痊可,我解脫他的雙臂,低聲說,“你不怕受累,可是我不願意叫你受累呀!”——他忽然瘋了似的連聲獰笑,猛可的將我摔在沙發上,咬我的肩,擰我的……咄,真不是人,十足一匹瘋狗!


    不過以後似乎並沒對我怎樣懷恨,我們之間的微妙關係,簡直是做戲似的;而且接著又是小蓉來把他的色情狂吸引住了。


    他為什麽要陷害我呢?不可解。但這種人是難以常情衡量的!


    除非他是怕我對他先有所不利。這才是笑話呢?我能拿他怎樣?我哪有這樣閑心情?我相信我還不至於如此無聊!


    但是,且慢,他這鬼心思亦未必全然沒有理由。當初他在誘我上鉤的時候,無意中不是被我窺見了他的一二秘密麽?雖然我那時裝傻,可是他未必能放心。他這種人,心計是深的,手段是毒的,疑心是多的。在他看來,人人就跟他一樣壞,不是被咬,就得咬人;他大概確定我將對他先有所不利。


    真有點膽寒。光一個小蓉,是不怕的;可是——


    我怎樣應付這一個難關?


    哼,咱們瞧罷!不咬人的狗,被追緊了時,也會咬人的。


    咱們瞧罷!


    我得先發製人,一刻也不容緩。我這一局棋幸而還有幾著“伏子”,勝負正未可知,事在人為。略略籌劃了一下,我就決定了步驟。


    打扮好以後,對鏡自照。有人說我含顰不語的時候,最能動人。也許。但我微笑的姿勢難道就不美麽?這至少並不討厭。記得——記得小昭說我最善於曼聲低語,娓娓而談,他說,這種情況簡直叫人醉。我同意他這意見。而今我又多了經驗,我這一種技術該更圓熟了罷?……我側身回臉,看我的身段;我上前一步,正麵對著鏡子,噯喲,額上的皺紋似乎多了幾道了!才隻二十四歲呢,渾身飽溢著青春的濃鬱的色香味,然而額前的皺紋來的這樣快麽?怪誰呢?自己近年來的生活,心情,——哎,想它幹麽!


    正待出去,忽然聽得一聲:“有客。”誰呀?竟找到了我的私寓。


    房東太太的臃腫身體閃開了的當兒,一張瘦削的濃裝豔抹的臉兒就叫我一怔。呀,是她麽,她幾時到了這裏的?她來找我幹麽?


    幾年不見,舜英竟還是那樣兒。四五年的時光,對她似乎不生影響,——肉體的和精神的。她開口第一句話就證實了我這感想。


    “啊喲,你現在是得意了,——地位也高了,朋友也多了,貴人多忘事,怪不得你記不起我這老同學,老朋友。可是,我和鬆生,哪一天不惦記你,真是……”


    “想不到你也來了,”我剪斷了她的滔滔不絕的客套。“幾時到的?住在哪裏?怎麽我一點也不知道呢!”


    “啊喲,你瞧,真是貴人多忘事,我不怪你,我呢,……”


    “可是,舜英姊,實在我一點也不知道你們來了。”


    “哦哦,老同學,老朋友,你也事忙,我不怪你……”她挪近些,似乎早已準備好一車子的話,再不讓她傾瀉就會悶憋了氣似的。我這次再不打斷她的了,我靜聽著,可是我的心裏卻一陣一陣的翻滾起四五年前的舊事。


    據她說,上個月她和她的丈夫就到了這裏,曾經到部裏找我,——那當然是不會找到的;聽她的口氣,他們正在謀事,還沒有頭緒。


    “你這幾年來,真是飛黃騰達,一帆風順,”她用了最愛嬌的姿態抓住了我的手說,“雖說是時來運來,可也全仗你自己能幹,工作又積極。”


    我隻微微一笑,想起了當年她剛做上省黨部委員太太時的臭風頭。


    “你還記得希強麽?”她再挪近些,聲音放低。


    我陡地打了個寒噤,——嘿,她提起他幹麽?沒眼色的蠢東西!我懶懶地抬了一下眼皮,暗示她,這話題我不感興趣。


    但是這位“前委員太太”竟木然不覺,更挪近些鄭重地說:“他這人,有見識,有手段,又夠朋友,——你是最清楚的。”


    我幾乎變了臉色。這是什麽用意呢?不要臉的猢猻,當麵打趣我麽?還是當真那麽蠢?我正想給她一點小小的沒趣,陡一轉念,覺得何苦來呢,我難道還嫌身邊的敵人太少麽,得饒人處且饒人,我佯笑道:“舜英,怎麽你今天老是給我灌米湯呢!如果我也了解一點希強之為人,還不是全仗你這老師?


    我哪裏及得到你呢!”


    “噯,話不是這樣說的。雖然我認識他在先,而鬆生又和他相知有素,可是你不同——你到底和他有過一時間的特別關係。”


    “嗨嗨——”我除了幹笑還有什麽可說?“特別關係”?——好太太,你是在揭人家的痛創呢,還是醜表功?“嗨嗨——”我再笑了一笑,輕輕諷示道:“如果講到這一點,我先得多謝你,——多謝你好意作合,哈哈!”


    “哪裏,哪裏,——我哪裏敢居功!”她的語氣真是十二分誠懇而且謙遜。“他也好,你也好,兩好成功一雙,哈哈!”


    我的忍耐實在已經到了限度。有這樣沒眼色的不要臉的人!如果我再不拿話堵住她,誰料得到她還會放些什麽屁?可是我還沒開口,她又咂唇弄舌地說道:“希強這人,真夠朋友!告訴你,我們這次來,全虧他幫了忙呢!你想,輪船,飛機,三四個人的票價,該多少?鬆生是沒有什麽積蓄的,幾個錢津貼,夠到哪裏去?希強還再三要我們致意你,——他關心你;他說,你缺什麽,他能為力的時候一定盡力。你瞧,他多麽念舊!”


    “哦!謝謝他,……”我隨口應著。我還看重這樣的“念舊”麽?那才是笑話。他從前害的我還不夠麽?但是聽舜英的口氣,似乎他近來很有“辦法”。倒也意外。突然我聯想到一件事,我的警覺性提高了。我抓住了舜英的手,親切地問道:“希強近來的光景很不差罷?”


    “豈止是不差!”舜英眉飛色舞了,但馬上一頓,改了口氣說,“瞧光景是——還有點辦法。”


    哼,這笨蟲也想在我跟前弄玄虛麽?內中一定有把戲,我非挖它出來不可。就用了反激法:


    “我聽說,中央——給了他相當重要的任務,難道不知道麽?”


    “啊,中央——啊喲,那我可不知道。”


    “新近還撥給他五萬塊錢呢!”我隨口編造起來了。


    “哦,五萬!啊喲,原來他也跟中央……”她忽然頓住,臉色有點變了,似乎曾經受了騙,幸而無意中發覺。


    我卻緊抓住她這一個“也”字,立刻逼緊一步:“當然他也接受中央給他的任務羅!”


    “可是,你知不知道,他——”舜英把兩眼一瞪,仿佛用力將“他”字以下的字眼咽了下去,隨即抽出手帕來,在粉臉上輕輕按了幾下。


    “他——他什麽?”我裝出漫不注意的口氣,可是這位“前委員太太”隻管忙著用手帕按她的粉臉,半晌,這才支吾答道:“他這人,辦事真漂亮。”


    我見她掩飾的太拙劣,忍不住笑了一笑。事情是已經十分明白了,我也沒有多大的工夫和她再兜圈子,單刀直入,我就用話冒她一冒:


    “舜英,你不用再瞞我,我們是好朋友,親姊妹似的。再說,我對於希強的感想也還是不壞——不過,如果你當真不知道,那麽,我今天對你說的話,你可不要告訴別人。希強——他和日汪方麵也有來往!”


    “啊喲,哦——哦,他和那邊有來往。可是你怎麽會知道?”顯然那驚訝是裝出來的,但也許有幾分真,因為她哪裏會想到我是隨口編造來試探她。


    “當然羅,我能知道。”我故意再逗她一下。“你也不用再瞞我了。”


    她立刻很著急似的分辯道:“啊喲,天理良心,我要是故意瞞了你,不得好報。我們雖則同在上海,我和鬆生都是閑居著,許多事全不大明白。當然也零零碎碎風聞得一兩句,可是我就和鬆生說,希強這麽一個人,未必罷?你想,沒有一點憑據,這句話怎麽好意思隨便往人家頭上套?”


    我立刻再冒她一冒:“那倒也無所謂。兩邊都沾著點兒的人,也有的是呀!有辦法的,什麽都行;沒辦法的,什麽都糟!”


    “哎!”她模棱兩可地應了這一聲,兩手將那手帕絞了又絞,顯然是在搜索枯腸,準備再試一試她的“聰明”。我卻沒有耐心靜候,就又問道:“你們這次是接了命令這才同來的罷?”


    不知為何,她聽了我這句話,忽然全身一跳,慌張地反問道,“什麽命令?這不是一句玩話!”但隨即她悟到我這句話的意義了,掩飾地一笑說:“哦,你是指中央的命令麽,沒有。不過也見過了秘書長了,正在等候分配工作。”


    我點頭,笑了一笑。舜英剛才那慌張也該有點“緣故”的罷?


    沉吟了一下,她又說:“這裏——東西又貴又不好,生活真是淒慘。喝一杯咖啡,要兩塊錢,可是那算什麽咖啡呢?紅糖水罷了!一切的一切,都不及上海又便宜又舒服。你要是到上海去,夠多麽好!希強……哦,你為什麽不想個法兒要求調上海去工作?上海也有工作,而且工作也方便些。哦,剛剛我想起了一句話,希強,——你想他——他和那邊來往大概就是他的特別任務罷?——我不過這樣猜,你說,怎樣?”


    我笑了笑,不作聲。難為她居然從我所編造的那一句話裏做出堂而皇之的文章來了。但是她要勸我去上海呢,這是有意呢無意?


    這時候,突然警報響了。她一下子跳起來,到窗前望了望,連聲叫道:“怎麽,怎麽,你這裏望不見,掛了幾個紅球了?這太危險!”


    “不相幹。”我懶懶地站了起來。“你回去路遠不遠?要不,就進我們那個洞罷。”


    她遲疑了一下,終於決定回去。可是她還有心情告訴我她的住址。


    警報解除,在午後一時許。我躲在防空洞中,整整兩小時左右。搖搖的燭光,照出一些流汗的人臉,昏眊的眼睛,信口開河的談話。我坐在黑暗的一角,手捧住頭,一會兒將那位“前委員太太”的訪問一片段一片段地再加咀嚼,一會兒又猜詳那正向自己包圍了來的攻勢,忖量自己的對策有無必勝的把握。覺得自己臉上發燒,額角上血管在突突地跳。


    忽然從洞的前部傳來一句話:高射炮響了!滿洞的嘈音立時沉寂下去,隻有呼吸的聲音。有一縷悲涼的味兒,從心裏慢慢透到鼻尖,我惘然自念道:“要是這時候一個炸彈下來,馬上完蛋,倒也痛快!”


    小時候常聽母親說:人生一世,好比做了一場戲。


    中學時代及以後,常聽得說:人生是不斷的鬥爭。


    我現在是鬥爭呢,是做戲?哦,又像鬥爭又像做戲!最傷腦筋的是鬥爭中又有鬥爭,戲中又有戲。而且我到底為了什麽?五六年前,我這人,不是比現在單純得多麽?那時我心安理得,走一個人所應該走的生活的路。然而這就妨礙了誰的利益了,種種的逼脅誘惑,都集中在我這不更事的少女身上,據說都是為了我的利益,——要我生活得舒服些。但現在,我真是“太舒服了”!


    走進我生活中的第一個卑劣無恥的人,原來現在是——


    多謝舜英帶來這消息。想不到還有這一天,我能夠親眼見他現原形,而且,也許我還能親手對他施行報複呢!報答他當日用盡卑劣無恥的手段將我“提拔”到今天的地步!


    如果我現在尚覺活著還有意思,無非因為還有一些人,還有幾個人,我要一一對他們報複!


    從防空洞出來,九月的陽光和微風給我以力量。我略一籌思,就決定先到g那裏探一探空氣。像一個獵狼的人,我得膽大而機警;我想我還可以對付他,我還保留著一件可以製伏他的法寶。


    然而不巧,g那裏似乎有一位“神秘的客”。我瞧那當差的臉色不對,轉身就走,可是剛到門外,背後又追著說“請”了。難道那“客”竟為我而“回避”麽?我預感到g也是料著我會來的,今天將有一場“好戲”。


    果然,剛一見麵,g就惡意地笑道:“小姐,幾天工夫就成了要人了,我正打算約幾個人,捧一下場呢。”


    哦,他一開頭,就“以攻為守”,那我要用“奇襲”,才有希望。


    我故意板起臉說:“我正要來和你算帳!請你吩咐當差,一小時內,謝絕來客。”


    “嗨嗨,”他輕薄地笑了,“一小時?小姐,太長久罷,你受得住麽?”


    我裝做不理會,一屁股坐下,拿起桌上的冷水瓶,倒了一杯,喝一口,這才說道:“你自己想一想,我哪些地方得罪了你,幹麽你倒在幕後發號施令,對我來一個攻勢包圍?我替你想想:我是什麽人,我這樣的人,好像犯不著你大才小用,這麽費事!好罷,今天我上門來,聽候你高抬貴手!”


    他兩臂交叉,站在那裏隻是笑。


    我再繼續攻勢:“自己想一想,在這個圈子裏也混了三四年之久,紅眉毛綠眼睛的好漢也見過幾個;甜酸苦辣,也算都嚐了些;不過一向處世,也還有點主義:我沒有妨害人家的企圖,可是人家逼得我沒路走的時候,我不能不自衛。我即使毀了也不怕,但未必一點影響也沒有。”


    他還是交叉著臂,站在那裏,但已經不笑了,兩眼閃閃地,正像一條狼在準備搏噬。忽然他目光一斂,冷冷地答道:“你這番話是對我說的麽?嘿嘿,小姐,冷靜一點,不要太興頭。”


    “我不對你說對誰說?我正在後悔一向太冷靜!”聲音是提高了,我存心將他逼上火來。


    “嗨嗨嗨——”他連聲冷笑,惡狠狠地瞪視我;突然一轉身,就朝門口走。這一下,頗出我意外,我正在籌劃下一步的動作,可是他又站住了,回過身來,走近我麵前,低聲然而滿涵威嚇的意味說道,“你打算怎麽辦就怎麽辦罷,我倒要看看你的牙齒有多麽尖利!”


    我忍不住笑了。這還能夠瞞過我麽:隱在這樣大言之後的,往往是虛怯。我終於在神經戰上取得了主動的地位。我側著臉,嫣然微笑,曼聲說:“我的牙齒有多麽尖利,你是永遠看不見的。我向來少說話,不是還承你誇獎過麽?但現在你既然吩咐我,要看看我的牙齒,那麽,今後我在幾個人麵前,倒不必再做沒嘴的葫蘆。不過如此而已,沒有什麽尖利。”


    他沒等我說完,就大步走了幾步,在我最後的一句上他站住了,兩手緊握一下,把手指關節弄得必必地響,自言自語道:“該死!簡直是恫嚇!”


    “不是!”我馬上接口說,聲音放重了些。“今天不是恫嚇,隻不過來交換交換意見,看看我們之間有沒有共通點。如此而已!”


    他裝作不理會,繼續大步的走,忽然一個圈子繞到我背後,猛可的將兩手向我腰部箍來;我吃了一驚,一麵掙紮著站起來,一麵卻聽得他格格地獰笑道:“小姐,我們的共通點就在這裏!”我明白他的意向了!這淫邪絕倫的惡鬼!我盡力一掙,厲聲喝道,“你別裝傻!”同時,我一瞥眼見他的武裝帶掛在一張椅背上,他那支手槍也在一起,我搶前一步,掣槍在手,退後一步,聲音放和平了些說:“要不要我提醒你一句,我是在戰地服務過來的。”


    局麵發展到如此,大出我的意料,但那時我有什麽旁的辦法呢?


    他似乎也怔住了,兩手交叉在胸前,歪著頭,向我凝視。


    似乎也在躊躇。


    這時候,門外來了輕輕的叩聲,我把手槍丟在桌上,就去開門。當差的報告:東屋那位客人說要走了。


    “你有公事,我們明天見罷。”我回頭笑了一笑說,就輕盈緩步走了出去。到得街上時,才覺得心跳的不肯停住。


    我不承認我已經失敗。我對於g的估量,本來不高;希望他能夠放“和平”些,那就比“駱駝穿過針孔”還要難。我找他的目的,隻是試探,——試出他是否在幕後指揮小蓉和我為難。這一點,現在已經弄明白了。


    可是我也不敢自信前途已無困難。在這樣的環境中,除非是極端卑鄙無恥陰險的人,誰也難於立足;我還不夠卑鄙,不夠無恥,不夠陰險!我隻不過尚留有一二毒牙,勉強能以自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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