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猜測,並沒完全落空。


    也許是想乘機摸點好處罷,素來和我泛泛的f忽然在我麵前表示了他的“莫大的關心”。我也不給他“失望”,甜蜜地對他一笑,說,“他們是故意和我開玩笑,我知道。要是我急了,那他們更得勁,這玩笑也就越來越大了,可不是麽?所以我想還是不理會的好。”


    “不過,同誌,大意不得呢!——”他四顧無人,方始輕聲說,“我見過一兩個人也是不把來當一回事,結果弄得非常狼狽——演了悲劇!”


    “哦,當真麽?”我還是半真半假地,但f的聲音和態度卻給了我與眾不同的印象;我凝神看定了他的臉,心裏覺得有點抱歉。我又隨口問道,“f同誌,你聽到些什麽,——關於我。可不可以告訴我?”


    “找一個適當的地方,我可以告訴你。”


    這一句平常的話,到我耳內卻立刻像是生了芒刺,我惡意地笑了笑說道,“對啦,須得一個適當的地方。等有機會,我來約你罷。”


    我望著他踽踽遠去的背影,忽然又覺得不應該這樣對待他。憑什麽我可以斷定他居心不良?然而憑什麽我又敢相信他真真坦白?怎麽能夠保證他那誠懇無他的態度不是一種偽裝?在這圈子裏即使是血性而正直的人,也會銷磨成了自私而狡猾。


    我自己承認,我早已變成冷酷,但f這小小的插曲卻使我好半天心情不安,直到另一件事分散了我的注意。


    r召我去談話!


    半小時後,我已經坐在一間小小的客廳裏等候傳見。這裏我來過五六次,每次都捏著一把汗,這次的心緒尤其壞。在我麵前迸跳著一些問號,而且我聽得室外有人走過,有低聲談話,——呀,難道是g麽?口音像他。


    “好,好!人到了絕處,反正是完蛋,有什麽可怕?”我一邊擦臉上的汗,一邊心裏這樣想;我自覺得滿臉是一層冷笑。


    傳見後第一句話:“聽說你工作很努力,很好!”


    鬼才知道這句話背後的真意!我隻抿嘴笑了一笑。


    一張有點褪色的照片,放在我麵前了,問道:“你認識這人麽?”


    我把那照片剛拿到手裏,心上就是別的一跳!噯,這不是小昭的相麽?我仔細再認一下,——不是他還有哪個?怎麽會在這裏出現,真怪!


    我把那照片放回桌上,偷眼對r看了一下。我猜想他正在觀察我的臉色。我聽得他的聲音又問道:“認識麽?”


    “認識!”——我自己感到心有點跳。


    “最近和他通過信麽?”


    “沒有。”


    “從前你和他是什麽關係?”


    我抬眼看了r一眼,心裏想道:“你們自然早已知道了,還問我幹麽?”——可是我卻不這麽說,隻回答了兩個字:


    “同——居。”


    “怎樣開始和他同居的?”


    我臉紅了一下:“還不是那麽一回事!”


    “後來為什麽你們又分開了?”


    “意見不合!”我加重了音調,“感情不融洽!”


    “你們分開的時候,誰是主動?”


    我沉吟了一下回答:“這可說不上來了。兩邊都覺得再也搞不下去,就各走各的路,反正我們沒有兒女。”


    “那時你們都是做什麽的?”


    “都是教書的,——他教初中,我教高小。”


    好像預定的問題都已經問完了,r從桌子上拿起那照片來看了一眼,就夾進一疊文件內,兩眼朝上一挺,然後又問道:“你知道他現在幹什麽,在什麽地方?你沒有聽到他的消息麽?”


    “沒有。一點也不知道。”


    “哦——”他似笑非笑地說,眼光落在我的臉上,“可是我這裏倒有一點材料,——我給你瞧。”他從一疊文件中檢出一張紙來,瞥了一眼,就遞給我。


    隻有寥寥幾行字,我一麵看著,一麵心裏想道:“今天這一套做法,好難猜詳。不過無論如何,不會是沒有作用的。”急切間我決不定應該作怎樣的表示,——我隻冷笑了一聲,就把那紙放回桌上。


    “現在我派你一件工作,”r看定了我的臉說,“你去找他,和他恢複舊關係,注意他的行動。”


    我完全怔住了。論理,我隻有服從,然而我不能不要求一下:“報告處長,這一件工作,恐怕於我不大相宜,恐怕反而把事情弄糟——”


    “為什麽?”r不耐煩地打斷了我的話。“怎麽你倒不合宜?”


    “不是我違抗命令,實在中間有些困難。從前我和他感情弄得太壞,現在去找他不會有結果,這是一。再則,恐怕——恐怕我現在擔任的是什麽工作,他已經知道,這就更不好辦了。我是以工作為重,所以請求再考慮。”


    “嘿——”r的臉色有點變了;手摸著下巴,瞪眼朝我看了一會兒,這才說道:“你還是要接受命令。困難之處,你設法去克服。”說著,他就伸手去按電鈴。我知道我再說也無用,心一橫,便告辭而退。


    我所陳述的理由是完全充足的,可是竟不被采納,這真是豈有此理!那不是存心和我開玩笑!我疑心這就是g他們的陰謀的一部分,我在等候傳見時聽到的聲音一定是他。不過,小昭為什麽又在這裏出現了?而且是在幹那種工作?五六年不見,他已經變為另一個人麽?而我卻成了現在這樣子,我哪來的勇氣再和他接近,而且“恢複舊時的關係”?


    也許關於小昭的什麽材料,壓根兒就是g他們的鬼戲;這種人還有什麽幹不出來,無中生有就是他們的混飯之道!


    要是果真如此,那我的困難也就多著;他們哪裏肯承認自己的情報不確,一定要說我“怠工”,不會努力去找,甚至於會說我和小昭到底有舊情,私下透露消息,叫他躲起來了。


    我看見我前麵有一個萬丈深淵,我明明看見,然而無法不往裏邊跳!


    昨天以前,我還自以為應付他們這班人我不至於一無辦法,憑我的眼明手快,未必就輸到哪裏去;現在我知道我錯了,眼明手快中什麽用?需要陰險,需要卑鄙,——一句話,愈不像人,愈有辦法。


    然而,人要是橫了心,就未見得容易擺布。隻要你們的情報是真的,隻要小昭真在這裏,咱們瞧罷,那時你們別罵我;原是你們自己想出來的妙計,“賠了夫人又折兵”啊!


    這多年來,我的心板上早已沒有了小昭的痕跡;但是今天他又出現了。我把過去和他的短促的生活,一一都回憶起來了,我的心裏亂得很,不辨是甜是苦是酸是辣。我巴不得立刻就看見他。天哪,我怕我快要瘋了!


    晚上,我正打算吃安眠藥片,忽然舜英又來了。我帶著幾分不快請她進房來,同時就盤算著怎樣早早打發她走。


    這位“前委員太太”一坐下來,就咒罵這裏的天氣不好,路不好,轎夫也欺人,二房東尤其可惡,商人心太“黑”,小偷和老鼠一樣猖獗,而且連橘子也不甜,電燈也不亮,——


    結論是:“什麽都不及上海好!”


    她伸出兩隻手來給我看道:“才來了不多幾天,我的皮膚就變粗糙了,真倒楣嗬!這裏又沒有好的化妝品。哦,有倒是有的,可是那價錢,隻有黑了心的人,才說得出口!這不是做買賣,簡直是敲詐,是搶!”


    她看見衣架上我那件半新的呢大衣,就用手去揣了一把,側過頭來問道:“是在這裏製的罷?怎麽通行這等鬼樣子!”“去年從戰地回來,什麽都弄得精光。”我歎了口氣回答。“這還是買的舊貨。式樣是老式了一點,馬馬虎虎對付著就是了。”


    “可是你還怕沒錢使麽?現在藏法幣的,是傻子!”


    我隻冷笑,不回答。我犯不著向她訴苦,我有牢騷也何必向她發。


    我看著自己的鞋尖,便又想起前星期在某百貨公司看中了一雙新式的兩色鑲,至今還沒錢買;誰不喜歡新奇的玩意,從前我在衣飾上頭原也不大肯馬虎,近年來卻不堪問了,可是人家還以為我不怕沒錢使,是在積蓄法幣呢!這樣的冤枉,隻有天知道。


    “怎麽你還不夠用麽?”看見我沉默,舜英似乎十分關心地問了。


    “怎麽我就夠用呢?發國難財的有的是,可輪不到我們!再說,同事中間東撈西抓,不怕沒錢使的,也就有的是,但人家是人家,我是我!舜英,你知道我的脾氣,我不配作聖人,但也不肯低三下四向狗也不如的人們手裏討一點殘羹冷飯。我做好人嫌太壞,做壞人嫌太好,我知道我這脾氣已經害了我半世,但脾氣是脾氣,我有什麽法子?”


    大概我那時真有點頭昏了,不知不覺說了那麽一堆話。但既已說了,我亦不後悔。不過我覺得舜英已經坐得太久了,我不乘早打發她走,難道要等她自己興盡而退?我站起來伸一個懶腰,正待用話暗示她,不料她也站起來,拉住了我的手,懇切地說道:“我以為你不如到上海去!你要是有這意思,一應手續,我還可以從中幫忙。隻是你先得——”


    我一聽這話中有話,心中一動,把疲倦也忘了;可是我又性急了些,突然問道:“是不是先得答允一些條件呢?”


    她也支吾其詞了:“那——那倒也不一定需要。不過,不過,——噯,我想我們是老同學,老朋友,而且你和希強又有舊關係,這一點,你和別人是不同的。”


    哦,又是什麽希強,又是這個卑劣無恥的家夥。不用她再多說,其中隱秘我已猜得了十之八九。但是我還故意問道:“去幹什麽呢?未必我幹得了罷?那時進退兩難,又怎麽辦呢?”“這你是多慮!”她鄭重地說,“你一定幹得很好。反正有希強在那裏,你還怕沒有人提攜麽?哎,你不用三心兩意了!”


    這位沒眼色的“前委員太太”居然認為我已上了鉤。我雖不夠做一個十足的好人,但還不至於無恥到漢奸手下去討生活。但也難怪舜英。幹我們這項工作的人,有幾個是有恥的?誰有錢,誰就是主子,——這是他們的共同信仰。但是我在人家眼中竟也是這樣的一流麽?而且舜英膽敢向我直說,似乎斷定我一定會“欣然允諾”的?這不能不叫我生氣。我一時不暇多想一想,就盛氣答道:“多謝你的好意!可是我簡直沒有想到過這樣的事!”


    “哦——”舜英愕然向我注視,好像還沒辨明我的意思。


    我也猛省到我這作風不合於“工作的原則”,我應該將計就計,多套出她一些隱秘,但已經不大容易轉口,我隻好將目標略略轉移,故意忿忿地說:“舜英,我這話對你說是不要緊的;我在希強麵前發過誓,無論在什麽地方,有了他,就沒有我!我和他,合不到一塊來!舜英,我這話,本來不想對你說,現在是不說也不行了,可是你要代我守秘密!”


    她似信不信地看了我好一會兒,這才說道:“想不到你和他的關係弄得這樣壞,——可是,他實在最肯幫忙朋友,他不是再三要我們致意你麽?我可以擔保,他對於你毫無問題,他這一麵是沒有問題的!”


    我隻微笑搖頭,不回答。


    “而且現在時勢不同了。從前有些死對頭,現在又走在一處,從前的好朋友,現在也有變做死對頭的;過去的事,大家都不用再提,你又何必這樣固執!”她一邊說,一邊走近到我跟前,輕輕拉住了我的手。


    “可是,你不知道,我恨他!”我當真生了氣了,“我恨他入骨!”


    “哦!這就怪了,我當真不知道。”


    “可不是。你隻知道他從前曾經幫過我的忙,待我不壞,可是這些全是表麵!說出來,誰也不會相信,他這人——哎,害人也不是那樣害的!”


    “呀!原來——不過當初你們結合的時候,他雖然用了點強迫,後來他待你,好像也不壞,你何必再記在心上呢!”“不光是這一點。”我自己覺得我的聲音都變了。“我所以恨他,就因為他是使我弄到現在這步田地的第一個壞蛋。”


    我那時的臉色一定也很難看,因為舜英那拉住我的手突然放了,而且吃驚地倒退一步。我定了定神,上前一步,挽住她的肩膀笑了笑道:“舜英,你不要誤會,我可沒有怪你的意思。介紹我和他相識的,雖然是你,但我明白你是一番好意,——可不是麽?你自然隻看到他一個表麵。我還沒見過第二個像他那樣的人——把女人當一件東西來作踐!”


    “哎!——”舜英輕輕歎了口氣,似乎放棄了遊說我的意思了。


    “算了罷!過去的事不再多說,我們談些別的罷。”我一邊說,一邊頹然倒在床上,就東拉西扯地問她逛過什麽地方,有哪幾個人常往來。但是她好像也忽然“聰明”起來,也存了幾分戒心,不肯多說。


    送走了她以後,我隻覺得腦殼上像戴著一個箍,兩頰噴紅,口裏發膩;我連忙吞了安眠藥片,和衣就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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