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英夫婦新搬了家,昨天她來邀我去玩,並吃“便飯”。


    嘿,舜英真真闊起來了。昨晚那樣的酒席,她還稱之為“便飯”;而且,她這新公館也的確大有可“玩”。我總算開了“眼界”。


    要不是她帶我去,光找門牌,也許得好半天;新公館是縮在一條巷子裏的,巷口幾間七歪八倒的破房子,大概還是去年大轟炸後的孑遺,不過居然也有人家住在裏邊。通過那小巷的時候,舜英謙遜似的說:“進路太那個了,真不雅觀!”——可是,她的眼睛裏卻閃著得意之色。當時我也不大注意,甚至看到了那也是“剝了皮”的公館本身時,我還沒怎樣注意,然而,一進門,驀地就眼前一亮;嗨嗨,舜英當真大闊而特闊了!


    在客廳門口,就看見了鬆生;他比從前蒼老了些,一團和氣跟我打招呼,倒也不脫舊日本色,但那一身功架,卻大有進步,宛然具有要人的風度了。那時候,我忙中失檢,竟沒看見客廳門口就有衣帽架,一邊和鬆生握手,一邊邁步進去,臂上還掛著我那件“古色古香”的薄呢大衣。舜英卻在我身後叫道:“張媽,給趙小姐掛大衣喲!”我這才不自然地站住了,站的地位卻又在門框中,加倍顯得不自然。


    客廳裏朝外的絲絨沙發上,早有兩位男客。其中一位同字臉,留著一撮牙刷須的,哈哈笑著站了起來,遠遠地對我伸了伸手,又哈哈笑著,那神氣就有幾分——不大那個。


    此人我認識。


    “我來介紹,”舜英搶前一步,把手一伸,“這位是xx部的……”


    “哈哈,我們會過,”這人接口說,“我和趙小姐也算是老朋友了。”


    “何參議是會過的,”我隻好敷衍著,笑了笑,和他握手。


    鬆生給我介紹那另一位男客,——周總經理。此人四十開外,圓圓的臉,皮寬肉浮,一聽口音就知道是我的老鄉。


    照例的應酬話,在這大客廳中響亮起來,幾乎每句話都帶個笑的尾巴,然而非常公式。我冷眼看客廳中的陳設,又注意到三分鍾之內,進來倒茶的當差,就換過兩個,其中之一還是下江佬呢。


    電燈光射在家具的一些返光部分上,熠熠生輝。特別是那兩幅絲織閃花的茶色窗幔,輕揚宛拂,似乎有萬道霞光,飄飄而來。


    鬆生正和那位周總經理談論米價。何參議叼著枝雪茄,閉了眼,不時點一下頭。我瞧那窗幔,問舜英道:“這是帶來的麽?”


    “啊,什麽?——哦,這一副窗幔麽?”舜英驕傲地一笑,“是這裏一個朋友送的。你瞧那料子,是法國閃光緞,可是我不大喜歡這顏色。”


    “哈哈哈,陸太太,”何參議在那邊偏偏聽得了,“我知道你喜歡的是綠色。這才跟這一堂沙發的顏色襯的起來。”


    “對啦,何參議真是行家……”下半句被笑聲所淹沒。


    我無意中走到火爐架前瞧舜英他們拍的一張合家歡,瞥眼看見鬆生旁邊的茶幾上有一封電報,展開了一半,電碼滿滿的。


    當我再回原位的時候,卻見舜英正從鬆生旁邊走開,臉色有點不大自然;我再望那茶幾,那封電報已經不見。“咱們到裏邊去坐坐罷,”舜英輕聲對我說,“我還有點東西給你瞧呢。”


    我笑了笑,心下明白我在這裏大概有些不便。


    到了舜英的臥室,這才知道這房子還是靠著江邊的。對江山上高高低低的燈火,躺在舜英的床上也可以望見。舜英一把拉我在窗前坐下,指手劃腳地說道:“你瞧,那倒真有幾分像香港呢!哦,你沒有到過香港罷?那真是太可惜啦。……”猛可地她又跳起來,望臥室後身那套間走去,一麵招手道:“來來,剛說過有點東西給你瞧瞧,可又忘了。”


    我進了那套間,一瞧,原來是浴室什麽改裝成的衣物室,一根橫木上,掛著他們夫婦倆的各色衣服。舜英一麵在那衣服陣中翻檢,一麵嘴裏呶呶抱怨道:“這裏的老鼠,真是無法可想。它不怕貓,貓反怕它!我這小間,還是特別用水泥把四壁都封得結結實實的,可是一天我不來檢查一次,我就不能放心!”一邊說,一邊拿出一件紅白條細方格的呢大衣,像估衣鋪的夥計似的把衣展開,在我眼前翻個身,於是,突然將大衣往我身上一披,吃吃地笑道:“好極了,好極了,這嬌豔的花色就配你的白皮膚呀!”


    她著魔似的又把我拉到前房,推我在衣鏡前,忙著給我穿了袖子,扣鈕扣,在鏡子裏對我笑道:“再合式也沒有了,就像是量了你的身材製的!”我照著鏡子裏的自己,也覺得大小長短都稱身,——除了出手略短一點。我裝作不懂舜英這套戲法是什麽意思,隻微笑著,不開口。


    當我將這大衣脫下來的時候,舜英說:“要是你中意,你就拿去穿罷。反正我還有呢!”


    “哦,”我笑了笑,“還是你留著自己用罷。我是當公務員的,衣服什麽的,也都隨隨便便。”


    “哎,你簡直就不用客氣,妹妹,”舜英靠近我耳邊很親熱地輕聲說,“你不知道,我有了喜了,三個月。這一件大衣身材最小,白擱著我也不能穿。你和我客氣什麽!”不由分說,她就把大衣撩在一邊,又喊張媽包起來。


    我猜想舜英送我這件衣服不是沒來由的,樂得受下,且看她有什麽話說。可是她東拉西扯的,隻談些不相幹的話。漸漸又談到衣服上,她側著頭道:“哦,你瞧,我這記性,我還有點小意思在這裏,你可不要見笑。”接著她又喚“張媽”。


    這當兒,可巧我要小解了,於是張媽先引我到廁所去。


    正在洗手的時候,突然一陣笑聲從外邊送來。我心中一動,走出廁所,一看沒人,就悄悄踅到客廳後邊,側耳一聽,原來又不在客廳裏,而在接連客廳的另一耳房內。那耳房的後身有一對窗,都糊了淺藍色的洋紗,我剛挨近窗邊,就有濃鬱的鴉片煙香,撲鼻而來。


    分明是何參議的聲音:“——鬆生,你那一路的朋友,像那位城北公,花錢就有點冤。昨天我和陳胖子談過,他也跟我一樣意見。據他說g的那一份材料,至多值兩萬,然而你們那位城北公卻給了三萬五呢!嘿!鬆生,咱們是十年舊雨,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而況照最近趨勢看來,快則半年,分久必合,咱們又可以泛舟秦淮,痛飲一番!……哈哈哈!”


    在笑聲中又有人說話,那是鬆生:“最需要的材料,是近月到的輕重家夥有多少,西北來的或是西南來的?都藏在哪裏?城北糊塗,那邊也知道,不然,兄弟也不來了。隻是一切全仗大力……”


    猛然拍的一下掌聲,將我駭了一跳,險些撞在窗上,鬧出亂子。但接著就是何參議的哈哈長笑,夾笑夾說道:“那——那還用說!——你要什麽有什麽——倘有不盡不實,你就找我——”又是拍的一下掌聲,大概是拍胸膛罷,“我姓何的。


    咱們是十年舊雨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嘿,原來是這樣的買賣,怪不得舜英那樣手麵闊綽。


    我想再偷聽幾句,但是又不敢再呆下去;要是給撞見了,發覺了,那我這條性命……我屏住氣倒退幾步,然後一轉身,輕步往舜英的臥室走去。還沒到,卻見張媽已經迎麵來了。我的心跳得厲害,我彎身摸著我的小腿,故意“哦”了一聲。“來了,來了,趙小姐,”張媽叫著,“太太怕你拐錯了彎呢。”


    “沒有。”我伸直了身體,就輕盈緩步進了舜英的臥室。


    舜英斜欹在沙發上,膝前鋪著一塊玫瑰色的衣料,望著我笑道:“上次跟你說過的,——就是這一塊。跟剛才那件大衣,顏色倒也相配。”說著,就把料子遞到我手裏。


    我故意把料子抖開,往身上一裹,站到衣鏡前看了又看,然後笑盈盈地跑到舜英麵前,拉住了她的手叫道:“舜英姊,謝謝你;料子是再好也沒有了,這裏有了錢也買不出來。不過,我可沒有什麽好東西回答你,老一老臉皮收下來,怪不好意思的。”


    “哪裏,哪裏,瞧你還說客氣話呢!咱們是老同學,親姊妹似的。”舜英口裏雖然謙遜,臉上卻有德色。我瞧著覺得好笑,又好氣,一想,俗語說,“哄死了人,不償命”,何況她的又是“不義之財”,取之亦不傷廉,於是故意把兩宗禮物拾在手裏,比了又比,嘖嘖稱讚道:“上好的料子,再豔麗也沒有的顏色,穿在我這粗人的身上,倒覺得不好意思出去見人似的!再說,舜英姊,我們家鄉有一句土話:拾了根襪帶,配窮了人家。今兒你送我這麽兩件漂亮的衣服,我不謝你,倒反怪你呢!你這一下,可把我坑的橫又不好,豎又不行了嗬!你瞧,我渾身上上下下,哪一些是配得過你這兩件的?少不得明兒我還要跑幾家百貨公司,勉強配上幾樣,打扮得渾身也相稱一點。”說完,我抿著嘴笑,心裏卻又想著前麵耳房裏鴉片煙榻上那兩位的“買賣”不知做得怎樣了。


    舜英高興得滿臉都是笑紋,突然她把雙手一拍,“哦”了一聲道,“差一點我又忘了!”接著就叫:“張媽,張媽,前天我新買的那雙皮鞋,你擱到哪裏去了!”她來不及等張媽,就彎腰朝床底下看,又急急忙忙抽開了停火幾下的抽鬥,在一些舊鞋子舊襪子堆裏亂翻,然後,砰的一聲又關上了,便直奔房後那衣物室。


    這當兒,張媽進來了,一邊慢吞吞說,“前幾天買來那一雙麽?”一邊就去開左壁上的一扇小門,伸手進去掏摸。


    “張媽!”舜英高聲叫喝,口音有點慌張。可是張媽已經把小門再開大一點,放燈光進去,一邊卻自言自語道,“這不是麽!”隨手拿出一個小小的紙匣來;她把那小門再關上時,舜英已經趕到跟前,滿麵怒容,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手便搶過了那紙匣。


    在這一刹那之間,斜著身子靠在窗前的我,卻已瞥見那小門之內原來是一間小小的複室,那倒本來是掛衣服用的,這複室內似乎有幾口小木箱。幹麽舜英那樣慌張?我微微轉臉望著對江的滿山燈火,隻當什麽也沒理會得。


    “前天剛買,”舜英手裏托著一雙兩色鑲的高跟鞋,走到我身邊說,“回家來穿了半天,到底嫌緊一點。妹妹,也許你穿了倒合式。”


    我瞧著那皮鞋,隻是抿著嘴笑。這,正是我看中了沒錢買的那一路式樣。舜英連聲催我快試一試。我挽著她的臂膀笑著曼聲說:“不用試了。你嫌緊的,我就合式。舜英姊,你不記得在學校的時候,我們就試過的。可是,想來好笑,今天我從頭到腳全穿了你的!”


    她也笑了,卻又十分誠懇地說道:“這也不值什麽。你還缺什麽,我替你找。本來希強——”她突然縮住了。可是看見我微笑不語,就又接下去道:“他叮囑我和鬆生,看你需要幫忙的地方就瞧著辦。這一點小意思,算什麽!……”


    我們同坐在窗口的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談。我看著床上那條雪白的三色印花床單,心裏想道:“他們幹這樣的事,……怪道堂而皇之打公館,原來何參議也……隻是那姓周的什麽總經理又是什麽路數呢?……而且那複室裏的木箱……”有兩個念頭在我心裏拉扯:一個是管他媽的,跟他們混罷,混到哪裏是哪裏;另一個卻是畏怯,覺得還是不沾手為妙,這樣的事,遲早——而且我又不曾見過大陣仗。


    有一個嬌脆的笑聲,將我從胡思亂想中拉出。我忙抬眼,還沒見人,先就聞到一股香氣。舜英卻已經站起來,笑著對我說:“一定是密司d。你不認識她麽?你倒可以跟她比一比,……她算是頂括括,——其實也不過善於修飾罷了。”


    長身玉立的一個人兒像一陣風似的到了眼前,劈頭就是帶笑帶嚷:“啊喲,老同學,多麽親熱,連客人也不招呼了,給冷在外邊!”


    我看見過這位女英雄兩三次,我不喜歡她。


    她好像也認識我,對我笑了笑,就一手拉住了我,一手拉住了舜英,吃吃地笑著說:“去,去,客人全到齊了。又不是戀人,你們談心也該談夠了!去罷!”


    “當真全到齊了麽?我不信。”舜英一邊說,一邊要挽密司d坐下。


    我看不慣密司d那種作風,巴不得出去,就從旁慫恿道:“舜英,你是主人,咱們到外邊去罷。”我心裏卻另有個打算:讓她們先走一步,我得偷看一下那複室裏的木箱到底是些什麽。


    可是密司d偏偏纏住了我,說長說短,……


    客廳上果然多了三個客:兩男一女,而且當中大圓桌上杯筷之類也已經擺開。


    鬆生與何參議站在火爐架前說話。鬆生手裏有一卷紙,似乎就是那份電報。新來的一男一女坐在右首的沙發上調情賣俏。


    密司d像一隻蝴蝶似的撲到一個矮胖子跟前,尖聲叫著“處長”,卻又把聲音放低放軟,引得那矮胖子“處長”隻是格格地笑。


    舜英給我介紹那沙發上的一男一女。


    那叫“憐憐”或是“蓮蓮”的女子,不過二十左右,看去倒還順眼;她親熱地和我寒暄,我一麵應酬她,一麵卻瞧那姓劉的男子,覺得好生麵善。他那大剌剌的派頭中帶點兒土頭土腦,叫人見過了就不大會忘記。


    但是那位周總經理卻慢慢踱了過來,隨便和姓劉的談了幾句,就轉向我和“憐憐”這邊。“憐憐”忽然“呀”了一聲,一摔手扔掉手裏的半枝香煙,卻又舉起手來瞧著,微微一笑,似乎是對我,又像是對周總經理說道,“哪來的蚊子,真怪!”她伶俐地轉過身去,走到姓劉跟前的茶幾上再拿一枝煙,就又和姓劉的同坐在沙發上了。


    “趙小姐,”周總經理堆下了滿麵的笑容,著實藹然可親,“剛才聽鬆翁說,才知道您就是茂老的女公子。嗨,我和尊大人是多年的交情了,他在內政部服務的時候,我們是同寅。哈哈……”


    “嗬,原來是老世伯,……我從小兒不大在家裏,竟不曾拜見過。”我微笑應答著,心裏卻感得一點窘。


    可是周總經理卻十分關心,問起我父親的近況;一連串的問話都是我不能回答的。似乎這個“老世伯”並沒有知道我早和父親鬧翻,一年也難得通一回信。我正在沒法支吾,可巧當差的報道:“客來!”這才把周總經理的視線轉移了過去。


    其實不用何參議介紹,鬆生也一定能猜到那來客就是陳秘書——陳胖子。一陣寒暄以後,主人就請賓客入席,顯然是專等陳胖一人。


    陳胖見席麵上有我,異樣地把一雙眼睛眯成一條縫,嘻開嘴對我笑。他這是轉的什麽鬼念頭,我不明白,可是我卻在心裏笑道:“莫裝佯罷!你跟何參議打算挖g的牆腳,我已經知道;你們鬼打鬼,我在旁邊瞧熱鬧,這就是今天我在這席麵上出現的姿態和立場。”


    我的座位被定在舜英與周總經理之間。首席竟是那位三分土氣七分官架的劉大老官。而所謂“憐憐”與密司d,則分列於左右兩旁。除去這兩個“花瓶”不算,以下的席次便是那個什麽“處長”,陳胖,而後是周總經理了。舜英請我入席的時候,抱歉一笑,而鬆生也遠遠地拱了拱手,——這為的是屈我於末席之故罷?然而我倒要謝謝他們這樣的安排。後來就明白。


    上過燕菜以後,就有些不堪入目的動作,逐一表演出來了。狂風暴雨的漩渦,就在那劉大老官的左右,那種惡劣,那種粗野,……密司d經驗豐富,一點也不在乎。但所謂“憐憐”者,似乎著了慌了……“憐憐”正在左躲右閃毫無辦法之際,突然,我看見密司d悄悄離座。我冷眼看住她,我以為她是見機而作,找個逋逃藪,誰知她飄然走到電燈開關之前,一伸手,拍,“五星聚魁”的大珠燈就滅了,隻靠左邊耳房來的一線之光,使大家不至於伸手不辨五指。接著就是從沒見過的活劇。最初的一刹那,人們還以為電燈壞了,來一個啞場,可是隨即恍然大悟。這是“黃金機會”。曆亂的黑影,七嘴八舌的嚷鬧,色情狂的笑,中間有可憐的氣急籲籲的告饒,……我隱約看見“憐憐”逃到火爐架前,……我再不能忍,不顧密司d還在監視,就去把電燈開了。


    我這一下的多管閑事,可惹了禍了。首先是d的暗示,接著就是所謂“處長”者打衝鋒,……那位“老世伯”雖然給我掩護,但寡不敵眾。於我有利的形勢是,我和他們陣地不連接,我一邊是舜英,一邊是“老世伯”,而且我又能喝幾杯。我所必須謹防者,乃是他們離座而來和我“拚酒”,然後d之類又可將電門拍的一下,來一個“混水摸魚”。果然,正如我的預料,各人都敬一杯以後,何參議左手持杯,右手執壺,離座而來“就”我了。我一瞧那是喝汽水用的玻璃杯,就知道他的“戰術”了。他的條款是“各盡一杯”。好!公平之至。然而又要請我“先幹”。哈哈,我是料到的。此時局勢,須要快刀斬麻,不能拖泥帶水。我立刻無條件答應,然而一口氣喝了半杯之後,一個逆呃,脖子一伸,將一滿口的酒噴在何的身上,我一麵道歉,一麵裝醉,舜英喚當差的拿熱毛巾,……


    乘這時候,我就一溜煙跑了。


    在舜英的臥室中坐定,喝了幾口濃茶,舜英也就跟著來了。她要我出去,我說頭暈心跳。略歇一歇。外邊卻正鬧得凶,嘩笑之聲,如在隔房。我裝作醉了,對舜英說:“密司d這人,我瞧她有點下作。女人應該對女人同情,可是她幫著他們男的,作弄蓮蓮。我親眼看見,是她關了電燈。”


    舜英聽了隻是笑,但又斂了笑容,湊過頭來,悄悄地說道:“你不要小看她呢,此人神通廣大!”


    “哦,”我故意裝傻,“什麽神通,不過仗著臉皮厚,下作!”“可是她的手段高妙。別人弄不到的東西,她有本事弄到。人家說她本人就是整整一副情報網。”舜英略為一頓,於是含意頗深地看看我,又悄悄說道:“我們剛初見到她,就覺得她有點像你:身條兒,麵相,尤其是機警,煞辣。你要是也來那麽一手,她一定比下去了;事實上,你現在……”


    驀地房門口有人撲嗤一笑,把我們都嚇了一跳。站在那裏離我們不過丈把遠的,正是密司d,後邊是張媽。d並不開口,隻是笑,不由分說,拉了舜英便走。我怔了一會,見張媽還沒有走,便問道:“剛才d小姐來,你怎麽不叫太太一聲?”


    “我剛想叫,她就笑出聲來了——她站的工夫兒也不大。”張媽說那後麵一句時,還做了個眉眼。這家夥,也是個“人精”呢!舜英特地從上海帶了她來,不會沒有意思。看見我沒話了,她又獻殷勤道:“趙小姐,您再喝一杯濃茶?太太有上好的普洱茶,我去泡一杯來罷。”她將我當作舜英的心腹!


    張媽轉身以後,我爽性躺在沙發上,眼光無意中移到左壁複室那一扇小門,一個念頭突然提醒了我。翻身起來,先在房門口張一眼,我立即移步到複室前,一下拉開了門;看那木箱,箱蓋是虛掩的,輕輕揭起箱蓋,——哦,一切全明白了!


    這箱裏有一套無線電收發報機,嘿!


    關上了複室的小門,我遲疑了片刻,就走出臥房。


    客廳上,席麵快要散了。但我之出現,又引起了小小波動。我立刻自認罰酒三鍾,總算小事化為無事。


    陳胖乘間告訴我:最近將有人事上的異動,我的工作也要調呢,不過還沒十分決定,他也不大清楚。


    我聽了一怔,正想追問,他又怪樣地一笑,輕聲問道:“看樣子,你和今天的主人家交情不壞罷?今天不便,過一天我們再詳細談一下,”我會意地笑了一笑,可又想起k說的那件“無頭公案”,便約略向陳胖探聽。他側著頭沉思一下:


    “大概是有的,不過我也記不清了。”


    鬆生他們早已盤踞在那邊耳房裏,一片聲喚“陳秘書”。


    我也回到舜英的臥房去喝張媽特為我準備下的濃濃的普洱茶。


    舜英坐在梳妝台前,重勻脂粉。我也當真有點醉了,躺在沙發上賞玩對江的夜景。我想:今晚我所見所聞的一切,說給誰也不會相信罷?但何參議之類倘在什麽周上做報告,還不是咬牙切齒,義憤填膺,像煞隻有他是愛國,負責,埋頭苦幹,正經人!真是做戲!但還有些“傻子”當真相信他們。還有些“傻子”連命也不要……k的形象忽又在我眼前出現了。可惜今晚上的一切,他沒機會看到。


    而且還有“無頭公案”中那位先生……而且他們還要限期命令我去找到小昭!我忽然生了奇想,以為舜英他們或者知道些這種消息。我轉臉看她,她卻正忙於對付她那一頭可貴的燙發。


    笑了一笑,我翻身過來,幫她一手忙。在大鏡子中我看著她的臉,找出話來,逐步探索。我先從幾個從前和我最熟的同學身上,遠遠地發問;如果有了眉目,那我就可以轉到小昭。我相信舜英也知道我有過一個小昭。


    都沒有結果。最後我就提到了萍。哪知舜英撅起嘴唇,哼了一聲道:“不用再說萍了。這人古怪。前兩天,我好意介紹她一個事情,比她現在的那個事,多掙了十來倍呢,誰知她倒不樂意。不樂意也罷了,卻又惹出一番話,說一個人到了那種地方,就是墮落,沒有靈魂!真是笑話。”


    “現在這世界,要有靈魂就不容易存身。”我歎了口氣說。


    舜英化妝既畢,還得到前麵去張羅,我也就告辭。


    耳房裏煙幕彌漫,客廳上竹戰正酣。陳胖一見了我,就要我代打幾副。我一瞧,是五千元的“底”,陳胖一底將乾。——“要我代麽?你準備再輸一底如何?”我笑著說,就要走了,可是鬆生也勸我暫代幾副,他和陳胖有點事情要商量。


    哼,我知道這是什麽事。既有這事,陳胖就輸這麽三四底,大概也不在乎,於是我就代了。我幹麽不借他人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我盡量做大牌。誰知陳胖今天狗運亨通,不到半小時,一副大牌,居然成功……陳胖是雙重的財喜臨門!


    那晚就睡在舜英家裏,不過我實在不能安枕。我不知道在這個“奇怪”地方,半夜裏會發生什麽事情。


    但另有一原因使我興奮不寢,那便是偶然給我知道了這些人和事,將來不會對於我沒有“用處”。g要是再敢無禮,我的“毒牙”又多了一顆,除非像何參議所說,當真“分久必合”;但這,難道真真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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