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九點鍾醒來,就覺得滿身像長了虱子似的,一無是處。睜大眼,惘然凝視屋角的鼠洞,努力追憶昨夜的顛倒迷夢,然而——已經渺無影蹤。一會兒抱怨時鍾走的太快,一會兒又恨它太慢,……唉,幹麽我的心情這樣激動?我應該鎮定下來,忖量一下和他見麵時的措詞——乃至態度。不知怎地,總擺脫不開這樣的感覺:一個私奔的女人又回到丈夫懷裏!


    但在下午二時,預定時間快到的當兒,我的心情終於澄定了;最起碼一點,我將盡我的力量使他了解我不會加害於他,……


    自然是我一人進去,而且竭力減少能使他發生疑惑和驚惶的動作。


    他躺在那裏,仰麵,伸直了四肢。我悄然走到他腳邊,好像他還沒覺著。我忽然心悸起來了,——他那硬直的姿勢,那一頭蓬鬆的亂發,太像一個僵屍。我走近他頭部,這才看見他兩眼睜得大大的,眼珠定而不動。


    他何嚐沒有覺到有人進來,而且是我!忽然記起從前他和我嘔氣的時候也屢作此態,我惘然半晌,……哎,想它幹麽?


    終於我們的眼光碰在一處了,但他的,是無表情的冷光。


    不知是什麽甜酸苦辣的情緒,逼成了我的嫣然一笑。


    可是他先開口了,像要找人打架:“你來幹麽?你們這一套,三歲半的孩子也騙不了。你又——來幹麽?”


    “來望望你呀,”我溫柔地笑,靠近一些,“你有什麽需要的話,我還能替你設法。——並且,想來你一定寂寞,咱們隨便談談,不好麽?”


    這一下,炸了!他猛然坐了起來,他身下那竹榻吱吱地隻管響,他大聲喝道:“我有什麽需要?我要自由,我要公道;


    公道,自由!……”


    可就在這當兒,我瞥見那小小窗洞外閃過了一個黑影,我知道那是監視我和他的,——我舉手放在唇上,對他作了個暗號,還在他腿上捏了一把。他立刻噤聲,疑慮地望住我。“外邊有人監視呢!”我小聲說,接著便又大聲笑著道:“哎,你何必這樣暴躁!你安心好了。”


    他楞了一下,但又立刻連聲冷笑道:“好把戲!別丟你媽的臉了!我且問你:他們指使你來,到底要拿我來怎樣?別兜圈子,別做戲!”


    我真急了,狠命地拉了拉他的手,做一個眼色,然後佯笑大聲說道:‘什麽?就是來瞧瞧你,解解你的寂寞。你想到哪兒去了?何苦?”


    “狗屁!”他的兩道濃眉刷的一挑,“裝模做樣!滾你的!”他提起了拳頭,欲打未打,但那眼光十分可怕;我下了決心,即使冒一點險,也得使他對我了解,我挨近一步,正待開口,不料他象見了毒蛇似的縱身跳了起來,同時獰笑著喝道:“不要臉的,滾罷!”


    我隻覺得一縷酸流灌滿了從鼻尖到心口,雙腿像沒有了似的,一沉身就坐在那竹榻上,頭埋在兩手裏,再也製不住那滔滔的熱淚。然而我心下還明白,我掙紮著忍淚抬起頭來。他卻站在我麵前,低頭凝眸看著我。噯,那樣親切的眼光,落到我身上,這是第一次!我不覺帶淚笑了笑,但第二批的熱淚又奪眶而出了。


    “你這——是真呢是假?”他輕聲對我說,慌忙地瞥那小窗。


    我的胸口,喉嚨,都像塞滿了什麽東西似的,我不能說話,——半晌,這才掙出幾個字來:“真,假,你瞧罷,你這——沒良心的!”可是我又撲嗤地笑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輕聲說:“可是他們派你來,到底打算怎樣?”


    “你先不用管這個,好麽?”我抓住了他的手,“反正——哦,要是你相信我即使壞透了也還不至於來害你,那麽,我有機會來陪你解個悶兒,你自去想去,好呢不好?你剛才那樣子,你把我的心都撕碎了!且不說你和我從前……還戀愛過呢,就是一個不相幹的女人,你那樣對待她,也太殘酷了些!你們不懂得我們的痛苦才多而又多呢!別的不用提,要說幾句心裏的話,就沒有個對象。”


    他不作聲,隻點了下頭;顯然他對於我的話還有不少保留。


    可是也不再鬧了,也有說有話了。我像哄孩子似的百般順著他的脾氣,他呢,像個倔強的孩子,愛理不理。我們都不敢提到我們從前同居的生活,可是分開以後的生活,他那邊是咬定牙根不露一字,我這邊的呢,他既不問,難道我還自己獻醜?然而當我問到他“進來”以後的“待遇”時,他沉吟一下,就盡情地向我傾吐。


    十來天內,他受過三次刑,也受過一兩次的“開導”;四天前,被倒吊在梁上,直到暈厥。執行那次刑訊的,是一個歪臉三角眼的家夥……我猜想來那就是g。


    他指著他的腰部說:“他們打這裏!我怕我日後會成了殘廢!”看見我眼眶紅了,他勉強地笑一笑,又說:“不過也許不至於。”


    我時時分神注意那小窗外麵的黑影,並且我知道房門外也不會沒有人。在這樣情形下,我所苦的,是找不到適當的話題;我幾次想要問他有沒有一個好朋友k,可終於不敢出口。


    煩擾而怔忡的情緒在我心上一點一點擴大起來了,我不自覺地抓起他的手來,貼在我臉上,然後,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猛可地我咬住了他的手掌,同時我的頭卻倒在他的懷裏。


    “哎!”他叫一聲,但又立刻壓低了口音,“你——幹麽呢?”“我恨你!”把他那隻手移到我胸口,“我恨你——你不知道我的心裏多麽難受!也許你永遠不會知道的!”


    他不作聲,可是他的另一隻手卻托住我的下巴,慢慢地將我的頭抬起:我看見他的眼光在沉思。然而他終於不說一句話。我覺得他又慢慢地抽回了他那被我按在心口的一隻手。


    “你講一點從前辦‘工合’的情形給我解悶兒。”


    他笑了笑,似乎不很願意,但終於一點一點說起來了;可又不是講“工合”,而是他和土豪劣紳如何鬥爭。


    原來他之所以得罪那鄉長,無非因為那鄉長壟斷土產,而“工合”一辦了起來,可就影響到鄉長的生財之道。“凡是真心想把‘工合’辦起來的,”他憤憤然說,“十之七八要被鄉長、聯保主任,這一流的壞蛋誣為共黨,——事實上,吃官司的,哪裏止我一個呢!”


    在他講述的時候,我仿佛聽見門外有腳步聲,還像有人輕輕籲氣。我看一下手表,覺得我該走了——我不能大意,如果為他,也為我自己。


    我又一次挽住了他的手,默然有頃,這才輕輕放下,指窗外和門外,又指我的心,附耳對他說:“明白了罷?”然後故意揚聲笑道:“你安心好了,——你細細考慮一下,明天我再來。”


    到了門邊,我再回頭看時,他直挺挺站在房中央,也正在朝我這邊看呢。我笑了笑,趕快走,經過外房,我留意看,沒有別人,隻有那看守的衛士,低了頭似乎很有點兒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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