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就接到舜英的電話,希望我去一趟。我正在躊躇,她接口又說是有點要緊事,非去不可。沒奈何,隻好答應她。


    那時是十點多。“從舜英那邊回來再找陳胖子,也還不遲,”——我這樣想;並且我要利用陳胖,說不定還可以從舜英那裏得到間接的助力。


    見麵以後,舜英就表示了歉意:說有要事呢,是假的,不過好多天不見,很想談談,而且,鬆生又到香港去了,她一個人覺得寂寞。——她笑著打趣我道:“耽誤你的甜蜜光陰,實在不應該;可是,分出這麽一半天來陪你的大姊姊談談笑笑,光景也不算過分的要求罷?將來有機會,還想請你和他一塊兒來吃飯呢。現在還不便,回頭請你代為致意……”


    我知道她話裏何所指,隻好笑了笑答道:“一定是陳秘書亂嚼舌頭!”


    舜英還要就“他”身上說笑,我趕快轉移目標,從陳秘書的“亂嚼舌頭”轉彎抹角探詢我所希望知道的東西。可是舜英口風很緊,除了滿口稱讚陳胖“人又能幹,又熱心,一見如故,肯幫忙”而外,具體的話,一句也沒有。


    然而她又談起國家大事來了。“剿共軍事,已都布置好了,很大規模,不久就有事實證明。”她鄭重其事對我說。“從此可以和平了,而且分裂的局麵,也可以趕快結束了。大家都回南京去,夠多麽好?妹妹,我真真不喜歡重慶的天氣!說是不冷,前兩天可就非生火不行。”


    我一看表上已經快到十一點三十分,就要走。舜英堅留吃午飯。我隻好實說道:“還有點事情要找陳秘書,遲了恐怕不行。”


    “哦,那你就更不應該走,陳秘書回頭就要來的。”舜英硬拉我坐下,卻又打趣我道:“雖說久別勝似新婚,難道離開半天就不成麽?——你說不成,我就放你走!”


    我臉紅了,心裏也有幾分不耐:“舜英姊,怎麽你今天老是跟我開玩笑呢!如果我近來很少出來,那也無非職務關係……”


    舜英不信,望著我笑,我也不理會。她又關心地問道:“他叫什麽名字?從前我見過沒有?”我抿著嘴笑,不回答。


    她凝眸看住我,似乎在考慮什麽;末了,她拉我坐在一處,親熱而又機密地說道:“妹妹,你也得小心呀!聽說你的同事中就有人借此在背後說你的壞話呢!本來逢到男女關係,旁人最喜歡多嘴,天下有幾個願意成人之美的君子?不過,好像對於你今番這件事,內容相當複雜,說不定弄得十分嚴重,所以你不能不加倍小心在意。”


    我見她話中有因,心裏一驚,但仍然鎮靜地問道:“這也是陳秘書說的罷,他還說了什麽沒有?”


    “是從他那裏聽來的。他說你什麽都好,就可惜太好勝,逞強,同事中不免結下了怨仇。聽說有一個叫什麽小蓉的,和你公開鬧過幾場,當真有這樣的事麽?”


    我歎了口氣,點頭。舜英放低了聲音,附耳又說:“現在跟你過不去的,就是這小蓉,還有她的——什麽。他們說你忘記了工作,一心和——他,談戀愛;這倒還不怎的,可是他們還說你別有作用,欺瞞上峰呢!據陳秘書說,好像他們已經找得了什麽證據似的。妹妹,這罪名可不輕,你不能不注意。你自己覺得有什麽失檢之處落在他們眼裏沒有?”


    真不料情形已經那樣嚴重,我還睡在鼓裏;但“證據”之說,卻大可研究。我忽然對於馬同誌起了懷疑。但那時候,我力持鎮靜,隻淡淡地回答舜英道:“這裏邊,暗無天日的事情多得很呢!小蓉他們存心想害我,證據什麽的,還不是可以假造麽?反正他們狐群狗黨,各有所謂曆史關係,而我是後進去的,我是孤立的!”


    舜英很同情似的看著我,抓住我的手,放在她手裏,輕輕撫摩,一會兒,她慨然說:“妹妹,我想你一個人在他們那一群中,就說沒有磨擦罷,也怪乏味似的。可不是,辦事情總得有幾個老朋友在一處,大家也有個照應。……況且,你在這裏,也是大才小用,犯不著再嘔氣。妹妹,我說,你不如辭了職。昨天上海有電來,說我們的老三出痧子,我不放心,真打算去一遭。你要是肯和我一路走,那就再好沒有。”


    我料不到舜英忽然又提起這一個問題。但若正麵拒絕,則顯然於自己不利,我隻好敷衍一下道:“好是好的,就怕我這裏要脫身,也未必容易。”


    “那總有辦法,”舜英立刻進一步,“或者陳秘書也可以幫一手。總不會沒有辦法的。”


    我含糊應著。恰好張媽來請吃飯了,這話也就擱起。


    現在事情已經明白,在我前麵,有兩條路:一條是顧不得小昭了,爽性走在舜英這邊,到上海去;另一條是依了小昭的空想,冒險一試。我的心亂得很,拿不定主意。勉強說笑著,維持到一頓飯吃完,我推說有事,就走了。也不再找陳胖子。請求調開馬同誌這一點,也不用再提。幸而見了舜英,先知道了他們的把戲,要不然,我請求調開馬同誌,就坐實了我的形跡可疑。我和小昭就立刻完了。


    想得好好的計劃,現在全部不行;我非另行設法,隻好坐以待斃。


    我決定把這一切都告訴小昭,要求他取消他的“固執”,來一個斷然的表示——“自首”。隻有這一著能夠暫時挽救最可怕的變化,……


    我準備小昭懷疑我,罵我,——我是下了決心的。


    但是事出意外,小昭靜靜地聽完我的話,並不生氣,也不置可否;他沉思有頃,這才問道:“所謂小蓉,是不是矮胖胖的,一個撩天鼻子,眼睛卻水汪汪地,一舉一動都帶點賣弄風騷的?”


    “對呀!可是你怎麽會認識她?”


    “昨天那歪臉和胖子來時,也有她在內。今天上午她一個人又來了,賴著不走,胡說八道,足足有半個鍾頭。”


    “哦,她來幹麽?她說些什麽?”我覺得事情愈來愈可怕了。


    “大概用意是來試探我罷。可是胡說八道一通,也沒有什麽要緊的話。似乎她這次來,目的不在我,卻在你!”


    “怪了,怎麽一回事?”


    “她在我麵前說了你許多壞話,……”小昭突然住口,卻望了我一眼。


    我不由的臉紅了一下,立刻猜到剛才小昭所謂“胡說八道”是有內容的;我握住了小昭的手,心裏不免有點忐忑地問道:“你信不信她那些……”


    小昭卻立刻攔住我的話道:“當然不信!我了解你不是那樣不堪的。”


    我覺得眼淚到了眼眶邊,我又感激,又慚愧;我隻顫聲喚了聲“小昭——”卻說不出話來。我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過一會兒,小昭歎口氣說道:“前途是凶多吉少,毫無疑問;所以,你從前所說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還是不能同意。死了就算了,何必多此一舉。明——大概我們見麵的日子也不會多了。”


    “不!不至於!”我低聲然而堅決地說,“我還要努力去想辦法。”


    “不行了,”小昭笑著。“明姐,也許今天就是最後一次。


    來,你為我唱一支歌,低聲兒唱,——就是《義勇軍進行曲》罷,從前你不是常常小聲兒在我耳畔唱給我聽的?”


    我的眼淚又湧到眼眶邊了,但終於勉強忍住,笑了一笑,低聲唱了;可是隻唱了半句,就哽咽不成聲,我突然身子向前一撲,頭靠在小昭肩上,就讓眼淚滔滔直流。


    “勇敢些,明——”小昭低聲喚我,但他的聲音也是哽咽的。


    我忍住了眼淚,抬起頭來毅然說:“我一定要去設法!無論如何,我不能看著你就這樣被……”


    小昭並不問我如何“設法”。現在他沒有“空想”,似乎也不存什麽希望;他冷靜地等待著一定要來的事。我呢,也不把如何“設法”告訴他。幹麽要告訴他呢?如果他同意了我的“做法”,他的心裏還是不免痛苦;要是他不同意,那就更增煩躁。


    我情願擔負起一切,隻請他來享現成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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