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頭腦還在發脹,胸膛裏卻像平空少了些東西。站在鏡子前麵,我對鏡中人不禁失聲叫道:“這也是我麽?”消瘦了,那倒不足為奇;萬想不到一雙眼睛會那樣死沉沉的!


    誰奪去了我眼中的光彩?——表示我還能愛能憎能怒的光彩!


    小昭的不幸,曾使我精神上發生變動;舜英曾說我的眼光裏有“妖氣”,擔心我會發瘋。笑話,我幹麽要發瘋?瘋給人家取笑?瘋給人家討厭?而且,換得一點不冷不熱的所謂同情麽?但我也知道那時我的眼光中,大概有所謂“妖氣”,——因為有一個“理想”在我心裏燃燒,我忽然覺得渾身輕鬆,無掛無牽;我更加鄙視周圍的人們,我設想我就要有一番舉動,就要到海天空處翱翔了……


    但是現在我再給舜英看見的話,她一定要說我眼光裏的“妖氣”已經沒有了;我失掉了能愛能憎能怒的光彩!


    這變化是最近兩三天之內發生的,在不知不覺中發生的。昨天我又向鬆生、陳胖再度提出那天跟舜英說過的“話”,就是這一變化的完成罷?此刻自省,十分明白;是在昨天,我的目光又從“海天空處”收回,專注於這“小圓圈”!當然我也不是完全沒有理由:在這圈子一天,就得應付一天!但是,嘿,我總是這樣的“有理由”,到哪一天才完?


    昨天是什麽紀念節罷,——雙料的紀念節,每條街上全有掛燈結彩的。我不懂人們有什麽可喜的事兒,值得那樣狂歡。我隻覺得可厭。但是,九點鍾以後,我被舜英他們拖進了跳舞場,一聽那咖啡牛奶要五元一杯,什麽喜慶蛋糕是五十元一個,我倒忽然從“可厭”中間爆出一個惡笑來:媽的!幹麽要我一個人悲天憫人,哭喪著臉?胡鬧就胡鬧。看罷,在胡鬧中,我把這些鬼,這些狗,叱吒吆喝,顛倒調侃;把多少日子積壓著的惡氣,穢氣,都付與胡鬧宣泄一番罷!


    這是一場夢。現在剩下給我的,隻有頭腦發脹,神思倦怠,而胸膛裏卻像平空少了些東西!


    昨夜的“狂歡”中,也有上次在舜英家裏見過一麵的那位姓周的“老世伯”;他從場子裏下來,抹著滿頭大汗,對我說:“真是太平景象!太平景象!”繼而又湊過頭來悄悄說:“這倒不是點綴,是預祝。和平就要到來了,——不是空氣,是事實!”


    哼,看來這樣的“狂歡”一直要繼續下去罷?誰說他們“全無心肝”?心肝是有的,不過是豬狗不食的心肝!是狼心狗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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