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到“城裏”走了一趟,覺得空氣中若隱若現有股特別的味兒。這是什麽東西在腐爛的期間常常會發生的臭氣,但又帶著血腥的味兒;如果要找一個相當的名稱,我以為應該是“屍臭”二字。


    如果說是我的錯覺,我不承認。那麽,也許是我的敏感罷。哼,一個飽經變故,在牛鬼蛇神中間混了那麽久的女子,她的感官自然是銳敏的;人家在玩什麽把戲,她說不上來,但是她能感到那空氣,而且隱約的辨出“風”從哪裏來,十之八九沒有錯誤。


    大風暴之前,一定有悶熱。各式各樣的毒蚊,滿身帶著傳染病菌的金頭蒼蠅,張網在暗陬的蜘蛛,伏在屋角的壁虎:嗡嗡地滿天飛舞,嗤嗤地爬行嘶叫,一齊出動,世界是他們的!


    但是使我暗暗地吃驚的,倒是我自己的冷漠的心境。好像我不是此世界的人,一切都與我無關似的。近來我常常如此。這不是應該的罷?好,誰說是應該的呢,然而,在這世上,剩給我的,還有什麽?敢問!


    曾經有過一個時期,我的眼光向著正義和光明;也有過一個時期,我走在善惡的邊緣,激起了內心的焦灼與苦悶,像這幾天常常會麵的n;也有人真心愛過我,而且,也還有一個不願想起但近來又時時闖進我心坎的小小的生命,——可是,這一切都到哪裏去了呢?剩下來的我,還不是滿帶創傷的孑然一身!


    近來我時時自問:我還有什麽?沒有。然而怪得很,一年多前被我忍心丟在xx醫院的小生命,便在這時悄悄爬上了我的心頭。一種溫暖的感覺,將我催眠了,我忘其為我,悠然到了另一世界;我仿佛看見一隻蘋果臉,黑漆一般的一對眼睛,像小麻雀似的半跳半撲,到了我膝前;我感到小手撫摸到我的胸前的輕柔的癢觸,——我的神經一震,但是,這幻象隻一閃就沒有了,我仍是我。


    剩下給我的,還有什麽?我怎能不淡漠?


    因此我昨天嗅到了那異樣的“屍臭”,我也仍然隻有淡漠。


    因此,當我在舜英那裏冷眼看到了魔影憧憧,顯然有什麽事在策劃,我什麽興趣也感不到。甚至,當那位得意忘形的“前委員太太”拉我到她臥室裏誇示他們的“成功”在即,(自然她還是隱約的暗示,但已經夠明顯了,)我也隻淡淡一笑道:“可不是,我倒忘了。你那老三的病,出痧子,早該好全了罷?”


    “誰知道呢!後來又沒有來電報。”舜英依然那樣興高采烈。“光景是好全了。這十幾天工夫,忙大事還忙不過來,我也鬧昏了……”


    我隻是抿著嘴笑。她凝神看了我一會兒,又說:“不久就可以和了。功德圓滿。咱們都是下江人,……你自然也回去啦。”


    “和,但願就在明天,後天,下星期,下一個月。”我故意這麽說。


    可是她倒認真了,正容告訴我道:“那倒未必能夠這麽快……”


    “哦,不能那麽快?”我故意再挑一下。“不過,慢了怕有變化。豈不聞夜長多夢麽?近來我就怕一個字:拖。我私人的事情,都是一拖就變得不妙了。”


    “不會的!”舜英好像有些可憐我還這樣消息隔膜。“方針是已經確定了。大人大馬,好意思朝三暮四麽?不過,也因為是大人大馬,總不好立刻打自己嘴巴,防失人心,總還有幾個過門。”


    夠了,我聽得夠了;任何變動,難道還能把我也變一下麽?


    我離開舜英家裏,茫然不知怎麽是好。人這一種動物,當真有點古怪:當他覺得一身如寄,於世別無留戀的時候,原也飄然自適,但同時又不免空虛寂寞。我信步走去,看見街上匆匆往來的人們,便覺得每個人都有一個目的,為這目的而奔忙;看見衣冠儼然官氣熏人的角色,便在他的臉上認出了相同於剛才舜英所有的那種得意的微笑,而別一方麵,被這種微笑所威脅的人們呢,或怒或悲,也是各盡形相……


    忽然想起:如果小昭尚在,不知他此時忙些什麽?


    還有,k和萍,以及他們的朋友,此時不知又在忙些什麽?


    突然我發見我是走到了回“家”去的車站上了,我又暗暗吃驚;為什麽下意識這樣做,難道回去又有什麽可喜的事情在等待我麽?難道我的人生的目的就是找n來談談解悶麽?


    自己對自己發生的反感,把我的腿往回拉了。同時我又想出一些小事情來,也讓自己“忙”一下。我離“城”時,隻帶了隨身應用的物件,大部分的行李都寄在那個癡肥的二房東太太那裏,何不乘此沒事,去看望看望她。我跳上了一輛人力車,正待說地名,猛又想起那位二房東太太是“貪小”的,不便空手上門,須得買點什麽送給她。


    於是我就先到我那老鄉開的鋪子去。


    鋪子裏忙碌異常,一邊是顧客,一邊是木匠。老鄉口銜香煙,挺胸凸肚,正在“照料”。一瞧見我,就滿臉堆起了笑容,但這笑不甚恭敬。


    “今天進城來麽?您這次高升,我還沒慶賀呢,今晚上喝一杯水酒,怎樣?也不邀別人,隻幾個同鄉。”


    “謝謝,公事忙,還得趕回去呢!”我一麵說,一麵瞧那些木匠。“幹麽?您又要從新裝璜了罷?”


    “不是,”他眯細著眼睛說。“打算添一個寄售部。”於是把眉頭一緊,作出沒奈何的臉相道:“您瞧,有東西的人還往外賣呢,生意難做!”


    我忽然心裏一動,就問道:“舊貨還能銷麽?”


    “不一定。要看是什麽東西。……”


    我一麵和老鄉說話,一麵買了些化妝品,心裏卻在盤算,寄存在二房東太太那裏的東西,有哪一些可以賣掉。


    從前我所住的那間房已經租出去了。那位癡肥的太太一見我就告訴,說新來的房客脾氣不好,架子大,真嘔氣。


    當我拿出東西來送給她時,那位新來的房客更倒楣了;二房東太太不顧氣喘,下死勁地罵他,——似乎罵他即所以回答我送的禮物。


    我說我要看看寄存下的東西,她立刻賭咒似的說:“您放心,擱得好好的,老鼠咬不到。”


    “不是不放心,”我笑著給解釋,“打算找一兩樣帶去用。”


    但是我何嚐真想帶去用,我不過估量一下,看有沒有可以放到我那老鄉的“寄售部”去——當然我也不過先估量一下。


    隻揀了幾本書,我打算走了,房東太太這才記起來,有給我的一封信。“您頭天搬走,第二天就來了,”她東摸摸西瞧瞧地找那封信。“我說搬走了,便問搬在哪裏?啊喲,小姐,您沒說過,就是您說了,我也記不清。‘還有東西在這裏呢,總要來的……’我這麽回報他。再隔一天,又來了,就留下一封信,說是要當麵交給您的。”


    我聽她說著,便猜想那是誰的信。可是她摸了半天,還是沒有,卻又說:“是一個男的,年青青,相貌也好。哦,得了!”她蹣跚地走到我那些寄存的東西跟前,找了一會兒,便轉身說:“您那幾本書呢?……呀,早就在您手裏了麽?信是夾在一本書裏的。”


    果然在書裏。我一看,前麵沒有稱呼,後麵也沒有署名,很像是抄一段書。我讀第二遍時,就明白了,這是k給我的信!


    我撕下一條紙來,寫了個地名,沉吟一會兒,再隨便寫上個街名和人名,然後交給房東太太道:“要是那人再來,您給他。謝謝您費心。”


    在回去的路上,我想:大風暴來了,螞蟻也有預感,螞蟻從低窪的地方搬到高處去了。什麽都在忙,可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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