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最意外的變化在今天下午發生,現在還覺得毛骨聳然。街上寂靜,隻有風聲嗚嗚,時作時歇。神經亢奮,一時也不想睡了。老是看表,那時針偏偏移動得這麽慢。不知n此時到達了目的地不曾?有無更不幸的意外?


    今天午後六時左右,f忽然光顧,說是請我上館子。真懶得去,但是又未便固拒。近來我覺得f這人在這裏學得幾分流氓氣了。


    還是到那“穩便第一”的所謂經濟菜館,揀了個近門的座兒。


    “這裏空氣好些,”我笑著說,“裏邊簡直像個熱蒸籠。”


    f問我喝什麽酒。我搖頭。在這種地方,我知道,最好是點滴不入口。其實f也是不能喝的,不過最近他似乎學會了幾杯強酒。


    他要了半斤大麯,給我斟了滿滿一杯,怪樣地笑著說:“這一點,你是不成問題的。誰都知道,你的酒量很可以。”


    我抿嘴一笑,端起酒杯來,把舌尖去舐了一下,覺得這酒很有力量,便存了戒心。在交際場中,如何勸人喝而自己不沾唇,我還有相當經驗,今兒得拿出手段來對付這個朋友。


    主意既定,我就改取攻勢,一變沉默寡言為嘻笑謔浪,先把f灌了一杯。館子裏這時候上座已到八成,我隻覺得我背後不斷有人走過,咻咻的氣息,甚至波及我的頸脖。第二個菜上來了,我夾了一筷送到f跟前,抿著嘴對他一笑,端起了酒杯,可突然,f的眼睛皮一跳,嘴唇牽動,作了個獰笑的姿勢。同時我又看出他的眼光射在斜對麵的一隅。一個頗為耳熟的老雄貓似的外省口音,在我身後送來。


    “怎的,……”我輕聲說,放下了酒杯。


    然而不等到f開口,我就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女子的聲音也聽得了,那不是n還有誰?聲音是冷冷的,猜想得到是捺住了火性,而且滿臉冰霜,示人以不可侵犯似的。


    我扭回頭去瞥了一眼,果然是n和兩個男的在斜對麵一個座兒裏。滿臉油光八分酒意的一位,正在嬲著n幹杯。另一位,猴子臉的,不知在那裏說些什麽,聽不真,但瞧那神氣,他是撥火棒無疑。


    我不明白n為什麽會落在這兩個人手裏,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麽時候來的。


    f敲著碟子喊道:“菜哪,快點兒!”聲音相當粗暴。


    這也許是“取瑟而歌”的意思。但也許是打算草草吃完,抽身走了,免惹是非,眼不見為淨。


    但是那邊的反響立刻來了。老雄貓的聲音:“到底喝不喝?”


    沒有回答。猴子臉的高聲冷笑道:“老俵,你趕快打退堂鼓罷,別丟臉了。你不瞧瞧斜對麵,人家在這裏,她怎麽肯喝你的酒!”


    “你話要說明白些!”這是n的怒聲。“喝不喝,在我自己,誰也不能幹涉我,誰也不能強迫我!”


    “好!我就要強迫你喝這一杯!”老雄貓嗄聲嚷著。當啷,一個酒杯掉在地上的聲音。我是背向著他們的,然而從f的突然變了的臉色,也就猜到了那邊的幾分情形。我急轉身,正看見那老俵扭住了n的臂膊,n在掙紮,臉色跟一張白紙似的。


    “太不成話了,你不能坐視。”我對f說。“咱們過去勸一勸罷!”


    不等f回答,我拉了他就走過去。猴子臉的先看見,就推著老俵道:“人家來了。”又做一個鬼臉。“居然出場來幹涉,好威風呀!倒要問問他,憑什麽資格來管咱們的事?——哦,還帶了個女的?”


    顯然這幾句話是火上添油,所謂老俵者,霍地站了起來,兩臂撐在腰間,橫著身子,將n擋在裏麵,虎起了臉,對f喝道:“不要臉的,你算是什麽?”


    “沒有什麽。”f倒還鎮靜。“打算跟你說一句話。”


    老俵冷笑一聲,看見f那樣不慌不忙,不亢不卑,似乎倒沒了主意,便斜著眼對猴子臉的看了一下。


    f接著說:“同誌,這裏是公共場所,觀瞻所係,咱們應當自己檢束檢束,別讓人看了笑話;上頭知道了,要是問我的時候,我說不在場罷,是扯謊,扯謊是嚴重的錯誤,我說在場罷,可又要責備我幹麽不及時糾正,我的責任還是卸不了。我要對你說的,就是這幾句話!”


    老俵無言可答,隻是虎起了臉冷笑。不料那猴子臉的卻冷冷地說道:“嗬,嗬,好一番訓話,誰取反抗哪。可是,我們到底幹了什麽不法的事,需要檢束呢?和一個女同誌來吃館子,也是不行的麽?那一個女的,又是和誰一塊兒來的呀?


    別扯淡了,誰又是好貨,有資格來打官腔!”


    “對!媽的,你憑什麽資格來教訓我!”老俵怪聲大叫。


    這時候,我們身後已經圍立著好一些人了,n打算乘這機會就突出老俵的勢力範圍,然而老俵一手將她推回原處去。


    f也不能再忍耐,厲聲回答道:“我憑訓育員的資格,可以對你下警告!”幾秒鍾的靜寂。f又說:“現在我們可以問那位女同誌,她……”


    拍的一聲,把f的話打斷。原來是老俵從褲袋掏出手槍來扔在桌上。


    “不要臉的!”老俵破口大罵。“你是她的什麽人?你有權力幹涉她的行動麽?看老子偏不答應!”


    我一看事情怕要弄僵,就上前排解道:“自家人有話好講,何必動武器呢!要是來了憲兵,大家沒臉。”


    那老俵還沒作聲,猴子臉的卻先涎臉笑著,昂首說:“哪來個女同誌,倒真個漂亮呢!”接著又轉臉對我:“你是什麽人?……”


    我立即截住了他的話道:“你沒有知道的必要!”“哈哈,原來是你!”老俵忽然狂笑,張牙舞爪向我撲來。“那天晚上,哦,那晚上,要不是我喝多了酒,你也跑不了;


    好,今天自己來了……”


    我急忙往後退一步。可是看熱鬧的人擠滿在身後。老俵已經拉住了我,一麵狂笑道:“怕什麽?你和九頭鳥喝酒,……”我猛力一掙,卻不防身子一側,失了平衡,就往前一撞,那老俵乘勢就攔腰抱住了我。隻聽得四麵打雷似的一陣哄笑。突然pia!一聲槍響。老俵鬆了手。接著又是一響!我瞥見n臉色跟紙一樣白,眼光射住了我,槍在她手裏,還沒放下。立時整個菜館,像油鍋裏潑進了水去。我看見老俵大吼一聲,直前抓住了f,兩個就扭作一團。乘這機會,我轉身便跑。


    但是離開我寓所約有二三十步,我腳下一絆,就仆倒了。我立即跳起來,可是作怪,兩條腿就跟棉花似的,再也不能走了。


    我坐在路旁暗處,手捧住頭,一顆心還是別別的跳。


    “這不是姊姊麽!”——當這聲音驚覺了我時,n已經傴著身體蹲在我旁邊了。我握住了她的手,卻說不出一句話。


    “沒有傷罷?”n輕聲問。我搖了搖頭。


    “還是到你那裏去。”n又說,便扶我起來。這時我也覺得兩腿已經不那麽軟了。這時,我們方才看見有兩個憲兵匆匆跑過。


    進了房,n就像全身都軟癱了似的,一把抱住我,把臉埋在我懷裏。我們都沒有說話。遠遠似乎還有轟鬧的聲音。


    我先開口:“老俵傷在哪裏?有沒有關係?”


    n抬起頭來,惘然答道:“我也不知道呢。”


    “那麽,你出來的時候——”


    “你剛走了,我也就脫身!隻看見人們亂作一團。”


    過了一會兒,我又說:“你放第二槍時,那猴子臉的一定看見;明兒他們要卸責,一定犧牲了你。這件事,怎麽辦呢?”


    “隨他們去!”n低聲說,又把我抱得緊緊的。


    我忽然感動得落眼淚。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我把嘴湊在她耳邊說道:“妹妹,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你趕快跳出這圈子!”


    n慢慢抬起頭來,凝眸望住我好一會兒,搖了搖頭,又歎一口氣。


    “你一定得走。”我偎著她的臉說。“怎樣走,我代你布置。”


    “但是叫我走到哪裏去呢?”


    “到我父親那裏去。再不然,就找你的表哥。”


    n低了頭,不作聲。但是我感得她的心跳得很快。“路費之類,”我又說,“你不必愁,全在我身上,……”


    n的身子一震,她抬起頭來,我不等她開口,就說道:“你不用跟我客氣,——”n的頭搖了一下,我攔住了她,急又說:“你叫我什麽的?你再不聽我的話,我就不認你是妹妹!”


    n笑了笑:“可是你不也要回家麽?”


    “你不用管,我的辦法多得很呢!”


    n歎了口氣,點頭,於是我們就商量首先應該怎麽辦。我看表,還隻七點光景,連夜進城,也還來得及,但是隻好坐人力車了。我們約定:n到城裏就住b旅館,用c的假名。第二天我再進城找她,布置第二步。我叫她把自己的衣服脫下,換了我的。


    “咱們布一個疑陣,”我把我的計劃說了以後又補充道,“為的是萬全之計。這都交給我去辦。你隻管走你的!”


    n一切全依我。當最後看見我披上一件不男不女的舊棉大衣的時候,她忽然笑道:“姊姊,這又是哪裏來的?”


    “這有曆史,”我一麵把n的衣服包好,帶在身上,一麵回答。“你不知道麽,我在隊伍裏混過一個時期。現在,我把這個當毯子用的。”


    “姊姊,”n又笑了,“你這些本事,又是怎樣學來的呢?”


    “那就說來話長了,”我挽著她走,“將來再告訴你。”


    我們悄悄地走出屋子,到了街上。沒有霧,也不怎樣冷。


    我送n上了人力車。然後又去布置那所謂“疑陣”。


    八點半鍾我又回到寓處了,但是興奮過度,毫無睡意。


    我不知道n此時到了城裏沒有?但我相信她是一路平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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