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隻當了兩個月的大晉皇後,我就被廢了。


    更沒想到,這僅僅是開始。


    這是我這一生第一次被廢。


    司馬衷、我、皇太孫乘坐雲母車,從華林園西門出宮,來到金墉城,所攜之物隻有貼身所用之物,帶不來洛陽宮城的錦繡、奢華。


    金墉城是曹魏高祖文皇帝在洛陽故城的基礎上修建而成,是曹魏帝後遊冶的別宮,先帝司馬炎代曹魏、創新朝,用以囚禁曹魏宮人。


    如今,金墉城改名為永昌宮。


    宮殿與行裝自有宮人打掃、收拾,我一人漫步在宮道上,冷風襲來,瑟瑟寒意刺骨入膚,我攏緊了大氅。


    這裏的宮殿廢棄多年,無人踏足,留守的宮人也難得打掃一次,因此,所見之處皆荒蕪,漫天飛屑,宮道堆積著雜物與落葉,宮牆與屋頂有些斑駁。


    這夜,宮人累到半夜,簡單地做了晚膳,司馬衷與我吃了一些便就寢了。


    他在正殿,我在偏殿,相安無事,這一夜,我睡得很踏實,一覺到天亮。


    第三日一早,孫皓來金墉城看我。


    “容兒,此處比不得宮中,不過勝在自在。”他望了望空曠的寢殿,微微一笑。


    “京中形勢如何?”


    “趙王當了皇帝,不可一世,在宮中設宴,夜夜笙歌,與那幫獻媚之臣沉溺酒池肉林。”孫皓憤憤道。


    “孫家與羊家必定加官進爵了吧。”我冷笑。


    “那是自然。”他鄙夷地苦笑。


    “表哥,趙王篡位稱帝,行大逆不道之事,乃亂臣賊子,人神共憤,勢必激起諸王不滿。我相信,趙王坐不穩這帝位,一旦諸王興兵討伐,孫家與羊家就……表哥,無論如何,你務必保全自己。”我總覺得,司馬家這些手握兵權、蠢蠢欲動的諸王不會甘心讓趙王當皇帝。


    “我知道了,你也要保重。”


    “這樣吧,你找一個心腹之人來往於洛陽與金墉城,你我互通消息。”


    “也好,還是容兒想得周到。”孫皓笑讚。


    “倘若京中有變,你不要顧著我,先保全自己,表哥切記。”我叮囑道。


    “我怎能扔下你?”他的眸色倏然暗下來,沉沉地看著我。


    “若你連自己都無法保全,如何照顧我一生一世?”我隻能這麽激勵他。


    孫皓沉默半晌,終究答應我。


    突然,他想起什麽事似的,從外麵拎進來一隻信鴿,將折疊成很細很小的紙條遞給我,“這是從信鴿上取下來的。”


    我立即展開信函,粗略看了看,“表哥,謝謝你。”


    他狐疑地問:“你讓我注意昭陽殿的信鴿,就是為了這信函?”


    離開宮城前,碰巧他來送我,我就讓他時刻注意昭陽殿的信鴿。若有信鴿,帶來給我。


    我點頭,“表哥,這不是普通的鴿子,這是傳遞書函、消息的信鴿。”


    孫皓更疑惑了,“你與誰互通消息?”


    我莞爾道:“暫且保密。”


    他挑眉瞪我,我不肯說,他也無可奈何。


    此後,這信鴿就認識了這裏,不再飛往洛陽的昭陽殿。


    司馬穎的來信沒說什麽,以《越人歌》傾訴相思之苦。


    我在信函上簡略地說了趙王篡位之事,讓他早做準備。


    ……


    來到陌生的金墉城,司馬衷倒很興奮,整日瘋玩,今日去東邊玩,明日去西邊玩,後日去南邊玩,接著去北邊玩,揚言要玩遍金墉城。碧涵一直陪著他,他倒也信任她,頗為依賴她。


    隻是,一看見我,司馬衷就會蹦到我身邊,拉著我的手臂,黏著我。


    我們所住的宮殿外皆有重兵把守,身邊也有耳目盯著我們,趙王將司馬衷與我軟禁在此,目的就是不讓司馬衷威脅到他的帝位。


    五日後,先太子司馬遹之子、皇太孫司馬臧暴斃。


    這日午時,我正在用膳,忽然有宮人來報,皇太孫去了。


    匆匆趕去,司馬衷和碧涵已在司馬臧的寢殿,麵有淒色。


    宮人稟道:昨夜司馬臧腹痛,許是吃壞了肚子,連續不斷地上茅房,約有十餘次。


    司馬臧拉得手足發軟,五更天才有所緩解,睡著了。


    今日一早,宮人見他還沒醒,想著昨日累著了,就讓他多睡會兒,沒想到午時了還沒起身。


    宮人近前一看,司馬臧睡得很沉,臉膛發青,沒了氣息,這才著慌了才報。


    有經驗的宮人察看了司馬臧,確定無疑,他脈息已無,死去多時。


    金墉城沒有太醫,查不出具體的死因,隻能吩咐宮人備喪事,讓司馬臧入土為安。


    司馬衷呆呆地看著唯一的孫子,眼珠子一動不動,臉膛平靜得異乎尋常,不若往常那樣,表情生動,傻笑撅嘴。


    也許,悲傷到極致,便如他這般,平靜如斯。


    就算他愚鈍,但看著自己的親孫子死了,也會傷心難過。


    “碧涵,扶陛下回寢殿歇著。”我吩咐道。


    “是。”碧涵扶著司馬衷慢慢離開,像是一對喪子的老夫老妻。


    虎落平陽,昔日的皇太孫被囚禁在此,喪事也隻能草草辦了。


    吩咐諸多事宜後,我回到寢殿,想了一兩個時辰,才想通了一些事。


    當年先帝決定冊立蠢兒司馬衷為儲君,是因為司馬衷的兒子司馬遹非常聰明,超乎一般孩子的智慧。先帝想著兒子不慧、孫子聰慧便可,便立司馬衷為太子、司馬遹為皇太孫。


    司馬衷即位後,沒想到太子司馬遹被無子的賈後忌恨、殘殺,隻留下聰慧的兒子司馬臧。


    司馬臧被冊立為皇太孫,也是個人小鬼大的人精,早就遭到趙王司馬倫忌恨。


    留著司馬衷一條蠢命,對趙王的帝位沒什麽影響,留著聰慧的司馬臧一命就是留下禍根,早晚會成為心腹大患,於是,趙王索性斬草除根,殺了司馬臧,就沒有人威脅他的帝位了。


    雖然無法查出司馬臧的死因,但我可以肯定,司馬臧命喪金墉城,必定是趙王的密令。


    ……


    孫皓密報於我,趙王司馬倫為了收買人心,對那些逢迎拍馬的臣子加官賞賜,濫封爵位,侍中常侍多達九十七人。此類官員需戴貂尾帽,一時間哪裏來這麽多貂尾?


    情急之下,孫秀建議改用狗尾巴,於此,早朝時分,太極殿上不是貂尾就是狗尾,各占一半。


    如此盛況,洛陽城百姓譏諷道:“貂不足,狗尾續。”


    那幫獻媚之臣無經天緯地之能,也無安邦治國之才,為了各自的家族與利益,結黨營私,勾心鬥角,紛爭厲害,人心不穩。


    如此一來,諸王更有借口興兵討伐。


    司馬穎會在什麽時候發兵進襲洛陽?


    我一心一意地等著、盼著,隻要他來了,就能帶我離開洛陽。


    這夜,碧淺去歇著了,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便披了墨氅獨自外出。


    殿外天寒地凍,寒風嗚咽如鬼哭狼嚎,落雪簌簌,將濃黑的夜色染白了。


    天晴了幾日,想不到今日突然陰霾,入夜便開始下雪。


    風雪襲身,寒氣逼人,我攏緊大氅,心中卻暖和,因為,司馬穎會帶我離開洛陽,離開風雨飄搖的皇室,離開加諸我身的枷鎖。


    站在一間偏殿殿廊上,望著這場紛紛揚揚的大雪。


    由於天冷,巡守的守衛大多躲在屋中,整個金墉城靜得隻有落雪的聲音。


    忽然,我聽見身後的宮室似有動靜,心神一凜,全身僵住。


    似輕又沉的腳步聲,慢慢靠近我。


    是宮人嗎?還是宿衛?要回頭嗎?還是應該拔腿奔逃?


    就在我下定決心逃的時候,一支鐵臂勾住我的腰,另一隻手捂著我的嘴,任我激烈地掙紮,也無法掙脫。


    身後的人將我拖進宮室。


    殿中很黑,隻有微薄的雪光透進來,依稀瞧得見這個宮室並不大,除了一張低矮的案幾,別無他物。


    “若你不出聲,我就放開你。”嗓音低沉,抓我的人果然是男子。


    “嗯。”我隻能先應下來。


    慢慢的,他鬆開我的嘴,扳轉我的身。四目相對,我看見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他含笑看著我,我蹙眉,搜尋著記憶,終於想起,是他。


    這男子身長八尺餘,身形魁梧,麵目英武,五分俊色,五分豪邁,讓人過目不忘。再者,他劍術精妙,武藝高強,膂力過人,不太像漢族男子。


    “想起來了?”他拉著我坐在案幾上。


    “你為什麽夜闖金墉城?”我暗自猜測,他有何目的?


    “我聽聞你冊封為皇後,就來瞧瞧你。”他目不轉睛地看我。[^*]


    我不太相信,但他的目光變了,微微的熱,我淡淡道:“如今被廢了。”


    他握著我的手,嗓音低沉得惑人,“你不信嗎?”


    我抽出手,笑問:“公子貴姓?何方人氏?”


    “我叫劉聰,新興(今山西忻州)人。”


    “你不是漢人?”


    “我是匈奴人。”劉聰黧黑的臉膛洋溢著自豪,“我是匈奴冒頓與前漢公主的後代,我祖父是匈奴左賢王劉豹。”


    原來他是匈奴貴族之後,怪不得他的相貌不類漢人,魁梧彪悍,天生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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