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一事,我問:“為什麽刺殺長沙王?”


    他劍眉微揚,“真想知道?”


    “奉命行事?”


    “長沙王掌政,遇刺四次,都是河間王派人來刺殺長沙王。”


    “河間王這麽做,無非是不滿長沙王獨攬朝政,其狼子野心可見一斑。”我忽然想起,前陣子孫皓提起過,長沙王司馬乂在府邸遇刺。


    “河間王數次行刺不成,成都王都知道,也派我來行刺長沙王。假若行刺成功,那便好,假若失敗,長沙王會以為刺客是河間王的人。”劉聰恢複了精銳的神采。


    “你怎麽知道昨夜長沙王夜宿宮中?”其實,我知道他應該與司馬穎在洛陽、宮中的耳目聯絡過,裏應外合,這才成功地夜闖宮城。


    “行此凶險之事,自然是周密部署,力求一擊即中。”他劍眉飛揚,頗為得意。


    “長沙王還沒死,你還不是功敗垂成、身受重傷?”我譏諷道。


    他不在意地笑,“雖然行刺失敗,不過我另有收獲。”


    我聽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往外走去,“今日你必須走!”


    ……


    表哥說,還沒抓獲刺客,長沙王的部屬仍在搜宮,整個宮城人心惶惶,宮人宛若驚弓之鳥。


    十餘個有嫌疑的宮人無辜被殺,長沙王下令,寧枉勿縱,一定要抓到刺客。


    我盤算著如何讓劉聰安然出宮,僅靠我一人之力,根本辦不到,必須借助表哥之力。


    表哥不敢置信,我竟然將刺客藏在寢殿,我隻能說,他是我的朋友,我要送他出宮。


    表哥是個明白人,沒有多問,應承了這件凶險的事,說隻能夜間行事。


    午後,我在書殿抄書,劉聰竟然穿著內侍的衣袍找來,讓碧淺備文房四寶。


    我不理他,兀自抄書,起初渾身不自在,總覺得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抄著抄著,心平靜下來,忘了書殿還有別人。


    不知過了多久,覺得口幹,我端起杯盞,一飲而盡,忽見劉聰行至我案前,一幅畫落在案上。


    展開這幅墨畫,枝影橫斜、一個女子映入眼簾。


    畫中女子站在樹下,容顏秀絕,麵目清冷,雙眸墨如點漆,唇瓣纖巧柔美;身著一襲華貴、典雅的衫裙,廣袂、帛帶、裙裾隨風飄拂,影姿如蘭,氣韻傾世,飄若仙人。


    也許,在眾人眼中,這女子總是冷著一張臉,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清傲感覺。


    這幅畫的右下角題了一詩: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這是《詩三百》中的《野有蔓草》,寫一對青年男女在山野不期而遇,男子對女子產生了愛慕之情,大膽求愛,率真樸實。


    他作畫又題詩,無非是求愛。


    “許久不畫了,生疏了。”劉聰謙虛一笑。


    “以後不許畫我!”我嚴肅道。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


    他折好畫作,放在我的書案,“上次我送你的那幅畫呢?”


    在那所竹屋,他曾經作了一幅畫送給我,我冰冷道:“撕了,燒了!”


    “無妨,你撕一幅,我就再畫一幅。”他手指自己的腦額,自信道,“你的音容笑貌已在我腦中,就算你不在眼前,我也能畫出來。”


    “不許再畫我!”


    我怒火中燒地瞪他,不知道為什麽,這次見到他,不像以往為了擺脫他而敷衍他,總是氣得喪失冷靜,恨他的逼迫,恨他的強盜行徑,恨他的靠近,總之,見到他,我就無法控製自己。


    劉聰的目光落在書案一角的一幅字,“這是你寫的?這幅字和你抄寫的小楷很不一樣。”


    我立即拿起那幅字,沒想到他搶先一步,搶了那幅字。


    “夫將者,國之輔也,輔周則國必強,輔隙則國必弱。”他朗聲念道,黑眼流露出一抹讚賞,“飛揚灑脫,如行雲流水,若寒潭臥木,似巨鷹俯衝,筆法恣意,運力縱橫,有一股欲露不露的殺氣。”


    “胡說八道,哪有什麽殺氣。”他的評介令人驚訝,我氣惱地低喝,“給我!”


    他把這幅字折好,放在貼身的衣袍裏,“我知道你是為我而寫,我會好好珍藏。”


    我氣結,“誰說送給你了?還我!還給我!”


    劉聰笑得奸詐,“送出之物便如潑出去的水,怎好再收回?”


    果然是不折不扣的強盜,想撲過去搶回來,想了想,還是作罷。


    隻是隨手寫的字,罷了罷了,他強行要去也無妨。


    ……


    入夜,我仍在書殿,劉聰在寢殿,我讓碧淺看著他,不許他到處亂跑,也不許他來找我,因為我不想與他同處一室。


    距子時還有半個時辰,孫皓走進書殿,我擱下書冊,站起身,“表哥。”


    他站在我麵前,麵沉若水,“為什麽救他?”


    “你認識他?”我奇道。


    “他叫劉聰,字玄明,匈奴人,成都王麾下大將,驍勇善戰,文武雙全。”他的麵色越來越凝重,“此人不可小覷,你如何認識他的?”


    “此事說來話長,表哥,他到底是我朋友,我不想他被長沙王誅殺。”


    假若他要死,也要死在我手裏。之所以不交出他,是因為此次他回京是為司馬穎辦事,他行刺失敗,如若被長沙王抓住,對司馬穎必定非常不利。


    因此,我不能讓劉聰被司馬乂擒獲,更不能讓他死。


    孫皓的眼中浮現出一抹怪異的色澤,“你想做的事、想救的人,我都會幫你。”


    我誠心致謝,“安排妥當了嗎?今晚方便行事嗎?”


    他頷首,“一切妥當,劉聰有話和你說,你去見見他。”


    回到寢殿,我看見劉聰靠坐在床頭,閉著眼,應該是閉目養神。


    他聽見腳步聲,立即起身,望著我,眼中似有千言萬語。


    “表哥安排好了,應該沒事,你自己當心點兒。”我淡淡道。


    “你會想我嗎?”他希翼地問。


    “不會。”


    “過陣子我再來看你。”


    “不必。”


    “這次你沒殺我,我銘記在心。”劉聰行至我麵前,唇角噙著微弱的笑。


    “不必,時辰不早了,表哥在外麵等你,你快走吧。”我的麵色越發清冷。


    他換上禁衛士兵的袍服,沉靜地看我,握著我的臂膀,越來越用力。


    我拂開他的手,卻被他攬入懷中。


    炙熱的擁抱,短促有力,然後,劉聰毅然離去。


    離去之前,他在我耳畔道:“容兒,當初的承諾,不會變。你應該知道,我完全可以不顧你的意願強帶你走,但我沒這麽做,因為我要你心甘情願地跟我走。我會等你,等你改變主意,等你跟我走!”


    的確,他可以輕易地夜闖宮城,必定也可以帶我離開宮城,隻是他沒有強迫我。


    我冷冷一笑,即使他沒有強行帶我走,也抹不去他的惡行。


    半個多時辰後,表哥來昭陽殿對我說,劉聰已安然離宮。


    ……


    深宮的日子,一日日地熬。


    太安二年(公元303年)七月,孫皓說,河南尹李含、侍中馮蓀和中書令卞粹等人刺殺長沙王司馬乂,被人告發,司馬乂派人夜擒他們,當場誅殺。


    他還說,這三人是受河間王指使刺殺長沙王司馬乂的。


    八月,河間王司馬顒以李含之死為由,命部將張方為督,領兵七萬,征討長沙王。


    成都王司馬穎立即響應,使陸機為前將軍,統兵二十餘萬,進攻洛陽。


    長沙王司馬乂並不驚慌,上奏司馬衷;司馬衷下詔,以司馬乂為大都督,興兵迎擊。


    當初,司馬乂事事請示司馬穎,二人聯手對抗司馬冏,如今反目成仇,兵戎相見。


    皇家宗室中的每一個人,在至高權柄的誘惑下,手足情誼可棄,血緣親情可拋,上一刻是盟友,下一刻便是敵人,一切皆以自身利益為先。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同根又如何?在這局勢瞬息萬變的天闕、洛陽、亂世,唯有自己與手中的權勢最可靠。


    十月,司馬穎麾下陸機軍和司馬乂戰於建春門,大敗,損兵折將不少。


    戰事不斷,戰火綿延,金戈鐵馬,血染京都,烽煙滾滾。


    宮內人心不穩,一些宮人總在牆角議論,二王大軍會不會攻破城門,長沙王能不能守得住。


    我站在殿廊,遙望濃煙升騰、火光隱隱的天空,想著率軍征戰的司馬穎會是什麽模樣。[^*]


    是否甲胄光寒,是否寶刀森冷,是否目光如炬?


    自分別後,司馬穎時不時地飛鴿傳書給我,我沒有回信。當時,他離去之時,問我會不會回信,我說,這就要看你有多少誠意了。我沒有回信,不知道他是不是以為我沒有原諒他。


    劉聰行刺長沙王失敗,回鄴城後,我終於給司馬穎回了一封書函,卻隻是一幅字,上寫:


    夫將者,國之輔也,輔周則國必強,輔隙則國必弱。


    司馬穎看到這字,會想起我與他最初的美好。


    劉聰應該會看到這字,會以為我假借司馬穎告訴他,我不會給司馬穎回信,讓他放心。


    一箭雙雕,一舉兩得,這是我的無奈,也是突但是來的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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