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我又去那個花廊,希望能夠與青衣公子相遇。


    果不其然,他又站在碧樹繁花中唱《越人歌》,青袂飄飄。


    聽著他蒼涼的歌聲,對母親的思念在心間泛濫。母親,與你有關的前塵往事已經過去那麽多年,我不該追根究底,可是,我覺得在這裏遇見這個神秘的男子,是上蒼的安排,我不能什麽事都不做。


    我莞爾一笑,“公子這曲《越人歌》,淡淡的憂傷,刻骨的蒼涼,驚心的絕望,令人動容。”


    “姑娘過譽了。”青衣微微一笑。


    “公子年少時,是否在洛陽?”我終於問出口。


    “在洛陽。”


    “公子可有妻小?”


    “姑娘這麽問,我會以為你對我有意。”他漆黑的眼眸興起星星點點的笑意。


    碧淺清俏道:“公子可別會錯意,我家姑娘隻是隨口問問。”


    青衣正經地回道:“我有妻小,不過那都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我直接問:“敢問公子,公子的最愛可是妻子?公子年少時是否有一個心愛的女子,卻很遺憾,沒有娶她為妻?”


    他笑了,低了頭,一會兒才抬頭答道:“既然姑娘這般坦白,我就直言相告,我有妻小,年少時沒有喜歡的女子,近幾年卻對一個女子念念不忘。”


    希望變成了失望,我還是無法找到真相,母親,我應該放棄嗎?


    “姑娘這麽問,是否因為這曲《越人歌》?”青衣問,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嗯。”我不好意思地笑,“是我唐突了。”


    “無礙。”他溫和道,“假若姑娘喜歡,我再為你唱一遍。”


    他的歌聲響在耳畔,我想起與母親相依為命的一幕幕,淚濕眼眶。


    此後,我總在花廊隔三差五地遇到青衣,聽他唱《越人歌》,與他閑談,漸漸的混熟了。


    他的話不多,言簡意賅,語氣溫淡,溫潤如玉,與他閑談很輕鬆,想說什麽就說什麽,無所顧忌。而且,我發現他時常會迸出一兩句精辟之語,令人深省。


    有一次,青衣唱畢,我還沉浸在歌聲中,他出其不意地說道:“姑娘心事重重,憂慮甚多,對身心無益。若有煩憂之事,不如說出來,青衣可為你參詳一二。”


    “我……我隻是不知道何去何從。”自從暴盲症好了以後,我就在想,我已經被廢,不再是大晉皇後,正是離開洛陽的好時機,我從金墉城消失,應該不會有人追根究底。


    “何去何從,是世人最難抉擇之事。”青衣緩緩道,“姑娘無法做出決定,是因為為難,人或事擋住了去路,姑娘這才難以抉擇,不知道何去何從。”


    “是啊。”我歎氣。


    他三言兩句就說出了緊要處,我完全可以離開金墉城、洛陽,回泰山南城過自由自在的日子,可是,劉聰會放過我嗎?我的行蹤,他應該很了解,我在洛陽,他沒有十分把握,不會冒然回京捉我;假如我在泰山南城,他單槍匹馬就可以把我劫走。


    這就是我選擇留在洛陽的原因,表哥多次勸我回泰山南城,我隻能一次次地拒絕他。


    青衣高深莫測地說道:“無論在哪裏,隻要保持一顆平常心,就能化解所有的危機。以從容之態麵對所有的風刀霜劍,以一顆平常心麵對榮辱興衰和生離死別,你就能所向無敵。”


    想了想,我覺得他的話有一定的道理。


    這世道不太平,這天下內亂頻頻,這江山搖搖欲墜,太過執著會讓自己活得很累,不如以平常心對待一切。


    還有一次,青衣和我談起男女之間的情。


    “情之一字,世間最苦。求而不得,心苦;明明在眼前,卻不能強求,心苦;自以為得到了,卻還是求不到,最苦。”他望著天上的流雲,眸光淡遠,我卻覺得他的目光很沉、很重。


    他說的很對,身受劫難是痛入骨血的煎熬,心受劫難是痛徹心扉的煎熬。


    司馬穎與我,是明明在眼前、卻不能強求。


    劉聰與我,是自以為得到了、卻還是求不到。不過,於他來說,才比較正確。


    青衣是遺落世間的仙人,超凡脫俗,世人皆醉他獨醒,寥寥數語總能切中要害,精辟獨到。他並沒有有意開解我,所說的話好像隨口道來,卻讓我茅塞頓開。


    他道:“酸甜苦辣,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到頭來不過是一堆黃土。無論你在哪裏,無論是什麽時候,你唯一可以做到的是:放過自己。”


    放過自己?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讓我耗盡一生。


    ……


    聽表哥說,在鄴城遙控國政的皇太弟司馬穎好像變了一個人,驕奢僭越,任人唯親,無君之心日益明顯,大失眾望,坊間多有議論。


    他為什麽變成這樣?是否與我有關?


    不願自作多情,可是,我不想他因我而喪失他的謀略與內斂,成為眾矢之的。


    七月初三,忽有內侍來到金墉城,宣天子詔,複尊羊氏為皇後,迎回宮中。


    做了五個月的囚徒,回宮後,我才知道,兩日前,右衛將軍陳眕宣天子詔、傳召百官入殿中議事。司馬衷下詔,拜司空、東海王司馬越為大都督,緊接著,司馬越、右衛將軍陳眕與長沙上官巳聚眾十餘萬,七月初四,奉帝北征司馬穎。


    原來,司馬衷已下詔廢去司馬穎的皇儲身份,複立司馬亶為皇太子,大赦天下。


    司馬穎的僭越行徑,引起諸人不滿,尤其是他的仇家,密謀策劃這次討伐。


    河間王司馬顒遣張方率兵兩萬疾馳鄴城相助,還沒到鄴城,司馬穎部將石超在蕩陰大敗司馬越軍,劫司馬衷入鄴城。上官巳逃回洛陽,司馬顒派張方疾奔洛陽,控製京都,上官巳敗逃。


    如此,洛陽落在張方的手中,朝政、軍務由他一人獨斷,當然,他會請示河間王司馬顒的吧。


    這座宮城,兵力空虛,唯有幾千禁軍守著,如何敵得過張方的強兵悍將?


    張方乃一介武夫,雖非大奸大惡之徒,但縱兵大掠洛陽,將城中能搜刮的珠寶與物資都搜刮了,鬧得人心惶惶。所幸,宮中相對太平,他沒有在宮城大開殺戒,其下屬也沒有怎麽為難宮人。


    宮城風平浪靜,他隻在前朝管製,從未踏足深宮後苑,碧涵與我井水不犯河水,各守陣地。


    這日,碧淺悄悄對我說,雲氣殿有動靜。


    “我聽宮人說,貴人找過張方,不止一次。”


    “哦?”我大感驚訝。


    “昨晚貴人秘密出宮,不知去了哪裏,表少爺的下屬親眼看見的。”碧淺神秘道,“奴婢覺得,貴人出宮一定是去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讓表哥派人盯著她,一有發現,速來稟報。”


    碧淺頷首,匆忙去了。


    可是,就在這日黃昏,我再次被廢,而且是被一個武夫廢黜後位。


    日薄西山,西天的雲海慢慢褪去了絢爛與瑰麗,變得黛紫、暗沉,晚風湧起,冷涼蕭瑟,拂起的廣袂帶起絲絲的涼意。


    一行士兵闖進昭陽殿,守衛攔不住他們的步伐。


    帶頭者就是張方,六個腰懸大刀的親衛止步於大殿外。


    他身著黑袍,麵無表情,淡淡地行了個禮,“這是末將最後一次給皇後行禮。”


    我微微一笑,“此話怎講?”


    “陛下在鄴城,末將接到陛下口諭,廢黜皇後。”張方虎目生威,落音極重。


    “陛下為什麽廢黜皇後?”碧淺不甘心地問。


    “張將軍說廢後是陛下的旨意,那就是陛下的旨意。”我示意她不要亂說話,輕笑道,“勞煩張將軍來宣詔,辛苦了。”


    “明日一早,搬出昭陽殿。”他的目光凜冽如刀,沉澱著經年殺戮的嗜血與血腥。


    “張將軍放心,明日一早我前往金墉城。”我漠然道。


    “不必,你暫且遷到北苑。”話落,張方轉身離去,昂首闊步。


    碧淺有點急,尋思道:“怎麽會這樣?陛下在鄴城,怎麽無緣無故地廢黜皇後?”


    我莞爾笑道:“該來的,總歸會來。”


    她迷惑地看我,不明白我的意思。次日,她和我搬到北苑,就明白了我那句話的意思。


    孫皓派人將我、碧淺的用物搬到北苑,碧淺吩咐宮人清理北苑積累多年的灰塵。


    時近黃昏,殘陽如血,北苑斑駁的矮牆染了一層駭人的血色。


    經過幾個時辰的打掃,北苑終於煥發新顏,隻是破舊、簡陋了些。碧淺揮退宮人,斟了一杯溫茶遞給我,我剛喝完,就聽見外麵傳來淩亂的腳步聲。


    “是碧涵。”她驚訝道。


    “這不是來了嗎?”我站起身,淡然以對。


    自回宮後,就沒有和碧涵見過麵,掐指算來,自從二月被廢,有大半年沒見她了。她變得更美了,妝容明豔,緩髻傾鬟,斜插的金步搖微微搖晃,一襲紫紅宮裝華美耀目,那金繡的廣袂隨著她的步履行進而翻卷著。


    兩個宮娥跟著碧涵踏入小屋,其餘宮人候在屋外。


    她走進來,笑盈盈地看著我,“皇後,哦,不對,你已經不是皇後了,我應該怎麽稱呼你呢?”


    碧淺看不過她的冷嘲熱諷,“就算皇後被廢,也是我們服侍過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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