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機已經不大看得見了,高空中還有嗡嗡的聲音,一會兒遠,一會兒近。


    明藍的天空隻有幾朵白雲,發酵的麵粉似的,每次看它都覺得它又漲得大些。河流彎彎地劃過那黃褐色的田野,在夕陽光下,河水變成了金紅色。


    黃綠斑駁的小點子構成一條虛線,沿那河流的一個彎曲拖到一簇白頭的蘆葦。這虛線的最後一點,現在漸漸從那雪白的蘆花中間鑽出來了;這是一條大號木船,偽裝著樹枝。偽裝之下,疊著兩層的木箱,中間卻留有三尺見方的空隙,有一架帆布床和一隻凳子,這是姚紹光為他自己所準備的“防空室”,同船的人們卻稱之為老鼠洞。


    在上海出發的時候,姚紹光極力主張隻可夜間行船,以免敵機轟炸。然而蔡永良請示嚴仲平的結果,則是可行即行,不分日夜天人不相預唐柳宗元用語。指天與人互相不幹涉。天地,早到早安全,極力爭取時間。姚紹光無可奈何,隻好在自己那條船上利用裝機器的木箱構成那個“防空室”,同時也就是他的“辦公房”,整個白天他都躲在那裏。好在有帆布床,長日迢迢,他唯一的公事就是睡覺。


    也是碰巧,動身以後,接連陰了兩天,敵機並未出現。第三天是大好的晴天,從早上起,姚紹光心裏就十分不安,他命令周阿壽和石全生輪流站在船尾,瞭望有無敵機,又再三囑咐船家,如果發見了敵機,務必將船泊在岸旁的蘆葦叢中,或大樹之下。


    整個上午平安過去了,大半個下午也平安過去的。姚紹光放下了一半心,從他那“防空室”內鑽到艙麵,左顧右盼,欣賞那田野的一片秋光,並且在籌劃今晚上如何賞月喝酒了。


    不料飛機的吼聲突然來到,他慌慌張張鑽進了他那“防空室”,把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朵上。然而使他又吃驚又勃然怒不可遏的,卻是在飛機的嗡嗡而外,仍然有篙櫓打水的聲音垂教。後龔自珍、章炳麟均主此論。,——船仍在行。


    “混蛋!停下來啊!你們不要命?”


    他伏在他那帆布床上,翹起頭,對著兩排大木箱中間的一道細縫,大聲吼叫。從那條縫中,他明明看見艄棚上那船家的下半身,甚至還看見一張歪麵孔(那是石全生),然而誰也不理他的命令。


    他又不敢出去,賭氣似的不再喊叫了,翻身仰臥著,自己寬慰道:“算了,隨這些混蛋亂搞一通罷!反正我這‘防空室’很結實活動的結果,價值、意義不是由對象給予人的,而是由人的,敵機掃射也不怕。”出發以前,他請教過許多權威人士,他們一致同聲都說敵機對於河裏的船隻“照例”不扔炸彈而隻用機槍掃射。而他這“防空室”既以大木箱構成,大木箱裝得滿滿的又是機器,那全是鋼鐵,機關槍彈之類當然是穿不透的。


    他差不多完全放心了,可是忽然又想到:船身可沒有鐵甲保護呀,要是槍彈射穿了船殼,難道船不沉麽?那時候,他可怎麽辦呢?這一個新的“發見”,幾乎把他嚇得半死。他隨手拿起床邊那張小木凳子,拚命地敲著那些木箱,抖著聲音大喊道:


    “停——下——來呀!停下來——呀!混蛋呀!”


    這樣又敲又喊,好一會兒,覺得實在累了,便屏著呼吸再注意聽,篙櫓撥水的聲音比先前更響了應的是原子事實,即感覺材料,如“此花是紅的”。,而且還有談笑的聲音,其中特別清脆的當然是張巧玲。“奇怪,他們倒在開心!大概沒有敵機?”姚紹光一邊忖量著,一邊就翻身下床,躬著腰走到“洞”口,又側耳聽一下,然後慢慢把頭探出“洞”外。強烈的光線使他立即閉了眼睛,同時卻聽得哄然一陣笑聲,中間還夾著一個人說,“烏龜鑽出頭來了!”這大概是周阿壽。


    姚紹光的上半身露出在艙麵的時候,船尾正離開了最後一簇蘆葦。雪白的蘆花飄蕩而下,艙麵那些偽裝的綠枝上像鋪了一層雪。石全生的小女兒阿銀蹲在左側,睜大了一對烏溜溜的眼睛,像窺伺什麽奇怪的動物,看著姚紹光。離阿銀不遠,就是張巧玲、周阿壽、石全生的老婆,——他們看見姚紹光出來,就都把頭別轉去了。除了櫓聲和水聲,艙麵竟寂靜無聲。


    “哦,很好!”姚紹光搭訕地說,裝作很高興的樣子。“第一次碰到敵機,總算平安無事。”突然他眉頭一皺,喚著周阿壽道:“喂,阿壽,怎麽你不去瞭望?你保得定敵機不再回來麽?”


    “現在不是我的班!”


    周阿壽冷冷地回答,依然別轉臉看著那金紅色的河水。“哦!不是你的班。”姚紹光討了個沒趣就趕快自己下台。他轉身望著船尾,勉強笑了笑道,“現在是石全生的班了,很好。”他挪動身子,挨到張巧玲旁邊坐下,鬆了一口長氣,然後用最誠懇的態度對張巧玲說:


    “密司張,下次再發見了敵機,我勸你還是躲一躲為妙。我那間‘辦公房’,——哦,就是那‘防空室’,雖然小了一點,多一個人倒也很舒服。密司張,我十二萬分誠意,歡迎您共同享有這安全的幸福!”


    “謝謝。我喜歡艙麵。”


    張巧玲回答。她的話並不缺乏禮貌,調子卻是冷冰冰的,然而不知為什麽,她又忍不住笑了一笑。


    這一笑可把姚紹光頭腦衝昏了。他著急地說:


    “不然!艙麵不安全呀!”


    “同在一條船上,艙麵如果不安全,您那老鼠——噯,防空洞,也不見得安全罷?”


    “不然,大大不然!哎,密司張,我用我的人格擔保,艙麵是不安全的。為什麽呢?哎,你看,這一點竹葉和鬆柏枝,中個屁用,擋得住機關槍的子彈麽?”


    姚紹光指手畫腳地說著,同時把身子再往張巧玲這邊挪移。不防張巧玲突然站了起來,把姚紹光嚇得一跳。


    張巧玲不出聲,隻離開遠一點,就又坐下了。


    這時候,船到了河流彎曲的地方。走在前麵的八九條船看去像是不動的,拉成了極長一根虛線,最後的一條離姚紹光他們約有半裏路。極目望去,河流盡頭出現了一簇房屋,那當然是村莊:好像是這村莊一下將這河流堵塞住了。一朵雲影在水麵飄浮,在船的前麵。這朵雲影好像在跟船賽跑,永遠比船頭前進這麽十來步。


    姚紹光朝這朵賽跑的雲看了一會兒,忽然振起精神大聲咳一下,嚴重地對艙麵所有的人說道:


    “大家注意!我有幾句話要對你們說一說。——喂,石全生,來呀!來聽我說話。——剛才敵機來了,你們不把船停下,這是嚴重的錯誤。這是十二萬分危險的。我不是早就警戒過你們,怎麽又忘記了!”


    “可是,”歪麵孔恰好從後艙走來,聽得姚紹光怪他們不聽話,就懶洋洋地答辯道:“剛才那飛機高得很呢!唐先生也告訴過我們,船上有偽裝,飛機上看下來目標不清楚,又那麽高,不怕。”


    “誰說不怕?飛機上有千裏鏡,你看它芝麻一點大,它看你呀,哼,連你這歪麵孔也看得清清楚楚呢,怎麽不怕!”


    姚紹光理直氣壯大聲說。歪麵孔他們都怔住了,一時倒無話可答。姚紹光大為得意,正待繼續訓他們一頓,忽聽得一個女人的聲音悄悄地說:


    “停下來不動,那不是等它來炸麽?”這是歪麵孔的老婆,她是偷偷地對歪麵孔說的。


    姚紹光鄙夷地朝她看了一眼,搖著頭說:“沒有知識!哎,你們要注意!不動,當然是消極的辦法;最好是積極。積極的辦法就是快把船撐到蘆葦堆裏隱蔽起來。隱蔽起來,懂不懂呢?”


    沒有人作聲。好像大家都沒有聽到。歪麵孔的小女兒阿銀卻突然哭起來了。她的母親慌慌張張跑過去,其他的人也都轉臉看是什麽事,阿銀哭得更響了,而且大聲嚷痛。忽然她舉起手臂來,大家這才看見她的衣袖上有了血跡了。張巧玲拉著阿銀看她的手臂,有一道帶血的傷痕,大概是不小心被木箱的釘頭劃傷的,寸把長。


    姚紹光完全被冷落了。他無可如何,賭氣鑽回他的“老鼠洞”去了。


    張巧玲給阿銀塗一點紅藥水,還給纏上繃帶,便和阿銀的母親去準備晚飯。陽光已去,水的顏色變成了深紫。


    等到水色又轉成銀灰的時候,半輪月亮已經升的相當高,姚紹光他們這條船和同夥的其它船隻都停泊在一個村莊附近了。


    大家都已經吃完夜飯,可是姚紹光還在獨酌。


    岸旁有兩三棵烏桕樹,經過了初霜的樹葉有的已變成紅,有的還隻變黃,而最大部分卻依舊碧綠。樹那邊有一個墳堆,再遠又是一小塊桑林。而那村莊又在桑林之後。


    墳堆周圍,一片衰草。在船上悶了一整天的人們都在這裏舒展腿腳。唐濟成卻帶著蕭長林等七八人,繞過了那塊桑林,打算找些新鮮的綠枝來修補船上的偽裝,曬了整整一天的太陽,竹葉都卷成管子,鬆枝和柏枝雖然還保持著青翠,可已經不夠分配。


    姚紹光那條船正對著那兩三棵烏桕樹。前後左右全是“自己人”。這次國華廠的機器、原料、半成品,共裝大小木船十四條之多,姚紹光坐的那一條是大型的,編號是第五。緊挨它旁邊,有兩三條小船,光裝著木箱並沒有搭人,此時靜悄悄的船上隻有一兩個船家,躺在艄棚已經睡著了。


    姚紹光自己船上也隻有石全生和他老婆不曾上岸去。姚紹光很悠閑地呷著酒,和歪麵孔夫婦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


    漸漸談到了夥食,歪麵孔老婆訴苦道:


    “姚先生,明天你派別人弄飯菜罷!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差使,我弄不來呀!”


    “怎麽?弄不下?”姚紹光端起酒杯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這可為難了!”


    “當真,換個人試試罷。”歪麵孔幫著他老婆說。“蔡先生的算盤打得精,這一份夥食不好辦呀。”


    姚紹光放下了酒杯,很認真地點著頭,裝出十分同情的嘴臉,低聲答道:


    “我也看著不像樣。這三天工夫,大家都怨聲載道。工友們不明白情形的,還以為是燒菜的人作了怪,這個我當然心裏雪亮。不過,蔡永良,我們也隻好原諒他。哎,你想,人家在上海一向是舒服慣的,今回嚴老板派他做押運員,真是啞子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要是他規規矩矩不弄點油水,他自己也覺得太對不住自己了。哈哈!”


    “可是也太心狠一點。”歪麵孔老婆忿忿地說。


    “對,對!你倒算一算,他揩了多少?三成罷?”


    “要是三成,那就叫做強盜發善心了!”歪麵孔接口說,“米、油,這是他在上海整批買了來的,他怎麽開賬,我們也不知道。可是每天的菜蔬,大家親眼看見,值幾個錢呀?嘿嘿,單是這一項,他沒有一半好處,我就不姓石。”


    “哦!一半還不止!”


    姚紹光沉吟著說,舉杯匆匆地呷了一口。他想不到有這樣多的“油水”給蔡永良獨吞了。他又想起:出發之前,他曾經要求保留他每月向例廠方給的二十元津貼,可是嚴老板不答應;他疑心這都是蔡永良搗的鬼,至少蔡永良不曾幫忙說話。他放下了酒杯,望著烏桕樹後邊那墳堆附近走來走去的人們,心裏卻在計算:一人二角,五十七人就是十一元四角,半數是五元七角,一個月是一百七十一元。啊,一百七十一元!這個不小的數目使得姚紹光忿怒了!


    “簡直不成話!”姚紹光轉眼看著歪麵孔夫婦,道貌岸然,一字一字說。“這樣昧著良心的事情,我就看不進眼!石全生,”他提起身邊的酒瓶搖了一下,“你是知道的,這瓶酒是我自己掏的腰包,”又指著艙板上的五香豆腐幹和牛肉幹,“這也是自己買的。我連公家菜也犧牲了!啊喲,蔡永良呀,簡直是無良心!工友們也太好說話了,光著眼看他無法無天,一點顧忌也沒有了!”


    “第二號船上,開過腔了——”


    歪麵孔遲疑地說,可是姚紹光立刻打斷了他的話,著急地問道:


    “怎麽?怎麽我不知道?第二號船上是誰呀?”


    “周阿梅兩口子,唐先生,新請來的醫生陸濟人,還有……”


    “不必報告人名了!”姚紹光又打斷了歪麵孔的話,“他們開了腔,後來怎樣?蔡永良如何回答?”


    “沒有跟蔡永良開談判。唐先生勸住了!”


    “哦!”姚紹光一怔,但立即做個鬼臉笑了笑道,“唐濟成勸住了!哦,怪不得哪!喂,石全生,你知道麽,那個新來的陸醫生就是唐濟成的親戚呀!船上要什麽醫生?還不是照顧私人!唐濟成自然要幫忙蔡永良呀!他,多也沒有,一成總可以分到。”


    “唐先生不是這樣的人。”歪麵孔老婆聽不下去了,忍不住插嘴說。


    “唐先生勸周阿梅他們忍耐這一回,為的是在路上。”歪麵孔也接口替唐濟成洗刷。


    “路上怎樣?”姚紹光勃然義正詞嚴地反駁,而且嗓子也提高些了。“路上就該大家不聲不響聽人剝削麽?這可不是三天兩天呀!路上,一個月,兩個月,也不定呢;照這樣的夥食,挨到了漢口,大家不弄出一場病來,這才怪呢!”


    歪麵孔夫婦都不作聲了。姚紹光知道自己的話已經發生了影響,便進一步拉著歪麵孔,在他耳邊悄悄地告訴他許多辦法。末了又再三叮囑道:


    “關照大家,可不要讓唐濟成知道。他是蔡永良的同黨!”


    姚紹光提起他的酒瓶來,在月光下照了一照,瓶裏的酒隻剩小半了。他看了又看,搖晃了幾下,終於在他那尖底的小酒盅內倒了三分之一,打算送給歪麵孔喝,好比大元帥要部下出陣衝鋒,例須賜酒三杯;他拿起酒盅,眼看著歪麵孔,忽然又舍不得了,輕輕地放下了酒盅,又側著頭看看那兩樣下酒物,終於笑了笑,對歪麵孔說道:


    “可是也不要先提到我啊!到了緊要關頭,我自己會出麵給大家撐腰!”


    他急忙拿起杯子,一仰脖喝幹,又急急忙忙把那剩餘的下酒物也一掃而光,乘著七分酒興就勢在艙板上一躺,哼著不成腔的花鼓調。


    月亮已經掛上了烏桕樹梢,出去采集綠枝的唐濟成他們高高興興背著許多冬青枝回來,馬上就分配給各船,漏夜修補那偽裝。墳堆那邊還有十來人在高聲談笑。另外有幾個則蹲在烏桕樹下吸著煙。


    歪麵孔慢慢地踱到岸上,他先找到最相好的兩個翻砂工人,然後又一同到那墳堆近旁。夥食太壞,大家早已不滿。歪麵孔他們不費什麽力氣就把九條船上的人都聯絡好了。可是他們瞞過了張巧玲和蕭長林。他們又推定了石全生的老婆負責打聽沿途各鎮的物價,等到得了真憑實據就和蔡永良算賬。


    第二天清早,十四條船先後出發了。蔡永良坐的是第七號,也是大船,裝的是半成品,僅隻半載,所以走的最快,照例它是領隊。和姚紹光的作風不同,蔡永良並沒給自己準備好一個“防空室”,可是他為自己留下了寬敞而舒服的中艙,又用廠裏的鋼板蓋在他這中艙的頂上,鋼板之上又是偽裝。他這船內不搭工人,除了四個精壯的船夫,就是那缺嘴阿四,——在蔡永良手下熬滿了四五年的老幹部。各船的每天菜蔬就是缺嘴阿四奉命去采辦的,蔡永良那一本糊塗賬,當然這阿四肚裏最明白。


    河麵飄著濛濛的細雨。這雨是拂曉的時候開始的,數小時來,不曾停過,可也沒有變大。這雨像一層薄紗,罩住了樹木和村莊。原野的鮮豔色彩好像受了潮濕,都有點漫漶起來了。


    蔡永良盤腿坐在中艙,嘴唇上粘著一枝香煙,那煙灰足有半寸長,還沒往下掉。他在計算路程,也在計算他可能增加的進項。大家都不滿意他辦的夥食,他也知道。可是他自己也並不滿意。那一天,第二號船上,唐濟成一方麵勸住了周阿梅他們,一方麵也叫唐太太找機會給蔡永良一個暗示。唐太太教過多年的小學,為人最溫和,她不說船上夥食怎樣,隻描寫了“兵荒馬亂”的當兒菜蔬難買。可是蔡永良已經猜到了她的來意,很大方地說了這樣的話:


    “大家總以為這夥食裏頭我賺了不少,老實說罷,全部落腰包也不過十來塊,我在上海搓搓小麻將,碰到手氣不好,十來塊還不夠八圈牌。況且,十天八天也就到了埠頭,難道這十天八天的油水就夠用一世麽?老實說,這樣一件事本來用不到我來管的,不過嚴老板吩咐下來,我不好不應承呀!誰要是願意代替我掮這木梢,我是求之不得。”


    蔡永良這一番話並非全部扯謊。天公地道,他並沒存心在這每天每人二角錢的數目上打太大的主意,他弄錢是“大處落墨”的。這幾天他自己吃的是“特別菜”,大家吃的怎樣,他不大明白;可是他不相信缺嘴阿四手腳會幹淨。


    “這缺嘴真是一條饞狗!”


    蔡永良心裏罵了一句,有點生氣了。香煙的那段長灰掉在他盤坐著的大腿上。他隨手拂了一下,這才覺得尾尻骨有點酸痛。這又是他和姚紹光作風不同的地方:他尊重習俗,在船上就睡艙板,不過墊得厚些罷了。


    他把身子躺平,遊目四顧。靠近右舷,一隻矮茶幾上,端端正正放著兩隻盤子,一是糖果,一是瓜子。他探起上半身抓了一把瓜子,嗑了幾顆,覺得無聊,便又翻身到那矮茶幾旁邊,從舷旁的竹篷下麵窺看船外的風景。


    濛濛雨依然保持著過去的密度。作為偽裝的樹葉,現在吸飽了水分。斜掛在竹篷邊的一束鬆枝,綠的耀眼,從鬆針尖上滴下了一顆一顆的水珠。忽然這一束鬆針顫抖起來了,接著,蔡永良覺得眼前一黑,又聽得蘇蘇磨擦的聲音。從後艄又傳來了船家和來船打招呼的口號。蔡永良探頭到竹篷下一看,隻見一連串的木船正從對麵駛來,擦肩而過。這些船也有偽裝,而且都插著一麵小旗。


    “又是差船,裝的不知是兵呢還是軍火?”


    蔡永良這樣想,便喚:“阿四!”


    沒有應聲。


    他拉開那幅布簾向前艙看了看,沒有人。阿四的一件灰布夾襖丟在艙板上,旁邊還有半盒香煙。這竟不是阿四向來吸的“紅金龍”,而是蔡永良吸的“三炮台”。


    蔡永良不能不生氣了,他厲聲再喚:“阿四!”


    這一回,應聲來了,在後艄。蔡永良跳了起來,一伸手就掀開那隔離中艙和後艙的蘆葦,他看見阿四也正慌慌張張跳了起來,艄板上散著幾張紙牌,另外兩個同在鬥牌的船家似乎也吃了一驚,麵麵相覷,手捏著紙牌。


    蔡永良沒有說一句話,放下蘆席,又盤腿坐著。


    船上鬥牌是極平常的事。不但阿四,大部分的工人也喜歡這一道。如果不是身分有關,蔡永良也何嚐不想加入做個主角。再如果唐濟成和他的太太不那麽迂執,張巧玲不那麽拘束,而姚紹光的賭品也稍稍好些,那麽,蔡永良早就準備把他這寬敞的中艙貢獻出來給“同人”們共樂了。但是,現在他卻覺得缺嘴阿四不該賭。


    聽得前艙有了悉悉索索的輕響,蔡永良知道是阿四回來了。他身子一仰,背靠著那一疊棉被,半躺半坐著,心裏想到剛才看見的“三炮台”香煙,便覺得自己的尊嚴受了侮辱。


    缺嘴阿四爬到那布簾旁,輕輕咳了一聲,表示他在聽候發落。


    等了好久,這才聽到蔡永良拉長了調子,學著嚴仲平有時對蔡永良說話的腔調了,慢吞吞說:


    “好啊,你這幾天發了財了,闊起來了,嗨嗨!”


    缺嘴阿四揭開那布簾,半蹲半跪,垂頭對著蔡永良,低聲應了幾個“是”,卻不說話。


    突然蔡永良的口氣轉了,——不再是模仿嚴仲平的腔調,而是他自己的了:


    “人家說你吃得太飽了,我在代你頂著名呀!”


    缺嘴阿四一怔,驟然間想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然而,立即他解悟過來了,一顆心倒放下了,他不慌不忙回答:“回科長!缺嘴阿四哪敢放肆。那些人的話是白水裏造橋。


    我經手的銀錢,都有賬。”


    蔡永良瞪大了眼睛,不置可否。


    缺嘴阿四摸著那連在皮褲帶上的小皮包,拉開撳鈕,撿出一張紙來,雙手呈上。


    蔡永良接過紙來剛看了一眼,臉色就有點變了。如果剛才他隻是為了缺嘴阿四“真是一條饞狗”而生氣,那麽現在他的更其生氣,卻是為了這條狗不但饞而且膽敢自己表白它饞的還不過分。照這紙上的賬目看來,每天十一元四角的菜蔬費中,光是蔡永良的“特別菜”就去了一元,“三炮台”香煙去了三元二角,水果、糕點、糖果、瓜子之類又去了一元,——而尤其可惡的,這賬上還有宕著的二元,下邊注明“茶點費”,還注著日期。


    蔡永良把這張紙向缺嘴阿四劈麵擲去,罵道:


    “見你媽的茶點費!”


    缺嘴阿四忙即說明道:“這是前天,科長在那個鎮上跟鎮長吃酒的當兒,叫來了一個唱的……”


    “混賬!”蔡永良咆哮起來了,“誰要你多嘴!見你媽的茶點費!”


    缺嘴阿四不敢再作聲了,垂頭喪氣準備受一頓痛罵。蔡永良愈想愈生氣,指著缺嘴阿四的鼻子厲聲問道:


    “我一個人一天吃得了一塊多的菜麽?抽得了那麽多的香煙麽?全是你偷了去了!什麽水果、瓜子、點心,也是一塊錢一天,放屁,鬼話!你這笨賊!你連花賬也還不會造呢,你還得去學學!”


    “回科長!我是天天在跟科長學!”


    這一下,可當真把蔡永良氣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僵了半天,蔡永良忽然拿起矮茶幾上那一盤瓜子沒頭沒腦往缺嘴阿四身上擲去,最後擲的那盤子,卻被缺嘴阿四一手接住了。


    “混蛋!你記著!”


    蔡永良恨恨地說,就躺平了身體,不再開口。


    當這一幕活劇在進行的時候,河麵那一長串的差船早已過完,前麵卻又出現了另一群船隻。這一群,極像大城市中出現的難民群,從裝扮上,就可以看出他們的身分不同,平常時候決不會混在一處,但現在卻把這相當寬闊的河道都擠滿了。這一群,相離尚遠,看去好像是朝同一方向在前進,直到在它們前麵又出現了黑簇簇的房屋,這才知道它們原來是不動的。然而它們卻又一點一點大起來了。


    半小時以後,這一群船隻的麵目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原來這是不折不扣的雜牌軍:從華麗的花舫直到農民運載大糞的“赤膊船”;有的也做著偽裝,有的連一張席篷也沒有;然而大多數裝滿了人和東西。


    而且它們也不是擠成一塊,倒是聯成了一條長線,頭部接著那黑簇簇的房屋,——現在也看清了,這是一個市鎮,尾部離蔡永良的坐船隻有一箭之遠。


    嘈雜的人聲也可以聽到了。躺在蘆席中哼著京戲的蔡永良翻身起來,推開舷旁的竹篷一看,船已經擠住。一大一小吃水很深的兩條木船剛剛擦著右舷過去,船身晃了一晃,就停下來了。


    缺嘴阿四把頭探進布簾,低聲說道:


    “科長!這裏是一個什麽關呢,要檢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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