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西斜的時候,趙克久回到他那一個單位所駐在的地點。嚴仲平夫人的好意使他興奮的不得了,回來的路上他就作了不少未來的美妙計劃,現在他最大的願望卻是找個安靜的角落一個人悄悄地做完幾項必要的準備。


    他實在太興奮了,門衛對他敬禮的時候,他幾乎忘記了回答。


    大門內院子裏人來人往,行動都很匆忙,空氣有點異樣,趙克久也沒理會,一心隻想自己的事。這一座大房子現在住著三個機關,趙克久所服務的那一個占據了最後的一進,大小房間十來個。其中最大而光線最差的一間,作為會議室。這就是趙克久想望中的安靜的角落。


    事情正如他所期待,昏黃的電燈光下,這長方形的房內隻有啞口的家具和四壁的標語;黨國旗、總理玉照,——還有另外兩張大照片,好像都已經除掉王艮(1483—1541)明哲學家。字汝止,號心齋。泰州,但這隻是趙克久刹那間模糊的感覺,他根本沒有加以注意。


    他打算躲在這裏寫兩封信:一封請求辭職,又一封留別小陶,她在昨天被派到附近一個鄉鎮做宣傳工作去了,預計後天方能回來。


    順利地完成了計劃以後,他就回宿舍。


    可是在宿舍前的小院子裏,他簡直駭呆了。一件一件的行李正在往外搬,同事們全副出發的裝束,鬧哄哄地亂成一堆。錢科長在人叢中指指點點發命令,忽然瞥見了趙克久大學古典語言學教授。繼承叔本華的基本觀點,但不同意他,便大聲喊道:


    “趕快去準備,馬上就要開拔了!”


    趙克久這時完全沒有了主意,機械地奔到男職員的宿舍,一進門隻見滿地的紙片,三副床板都已翻身,可是不見他自己的行李。


    他趕快轉身再到那小院子去,半路上迎麵來了小陶,遠遠地就叫道:


    “好了,好了!再遲兩三分鍾你就要掉隊了!”


    “可是我的行李呢?”


    “早就替你搬到車上去了,都是小陸幫忙的!”


    哨子聲音喈喈地急叫。小院子裏人已走了一大半。趙克久和小陶擠在人堆裏急急忙忙跑到門外,看見一字長蛇陣五輛卡車,人和行李都裝得滿滿的。


    “在這裏呀!快些!”


    小陸在倒數第二輛的車上大聲招呼。


    前麵的三輛這時都已開動。趙克久和小陶剛爬上了車廂,他們這一輛也跟著走了。前車揚起的塵土像一匹輕紗將趙克久他們罩住。


    夜幕也下來了,天空出現了第一顆星。路上的車輛漸漸多了,都走著同一方向。路旁有時閃著幾點火光,那大概是村莊。


    趙克久爬上車後就老在那裏發怔。全車七八個人也沒有誰開口。但是,隨著路上同行車輛的增多,車上人指指點點也就熱鬧起來。趙克久也惘然看著那些從後麵趕上來的或者被別人趕過頭的各式車輛,心裏卻空空洞洞,毫無感想;又像是有什麽濃厚的膠汁把他的心膩住了,一時還化不開。


    “剛才你到哪裏去了?怎麽找你不到?”


    小陶的聲音從旁邊來。


    趙克久好像沒有聽到,又好像不曾聽懂這是對他說的,直到小陸在他背上輕輕打了一下,他這才張皇地問道:


    “哦?小陶說什麽?”


    “問你剛才到哪裏去了?”


    “我麽?到了上海。”


    “不是問你到上海呀!”又是小陶的聲音,“問你回來後又到哪裏去過?”


    “沒有呀!”


    “那就怪了。”現在是小陸的聲音了。“出發命令下來後,大家都代你著急,怕你趕不上。後來有人說看見你回來了,可是我們什麽地方都找遍了,茅廁裏也去看過,都不見。”


    “哦,這個麽?我在會議室。”


    “啊喲,這就誰也猜不到了。你就躲在會議室睡覺?”


    小陸頑皮地笑著。


    “不是!我寫兩封信。”趙克久被迫得隻好依實招供,沒精打采地回答。同時機械地伸手到口袋裏摸著那兩封信,忽然腦筋靈活起來,轉臉急口問道:


    “小陶,你怎麽就回來了?我以為總得明天才能夠回來呢?”


    “我們在那個村子裏上午就接到命令,說要轉移。”


    “哦!什麽都是想不到的。”


    趙克久輕輕說,歎了口氣。


    過一會兒,他又輕聲問道:“轉移!轉移到什麽地方去?”


    “我也不知道。誰也不知道,連錢科長也不知道。”


    “他大概知道一點,就是不肯說罷哩!”


    這是小陸的聲音。


    趙克久又輕輕歎了口氣,就不再開口。


    路麵愈來愈壞了,卡車像個搖籃似的。車上人有一大半都打著瞌睡。趙克久自己在心裏盤算:“不管他們轉移到什麽地方,反正我不跟他們走了。汽車不會整夜開,遲早要停下來歇夜的,而且也不會離上海很遠,明天我還是能夠到嚴太太那裏討回音。即使明天不成,遲一天大概也不礙事罷?”


    這樣想著,漸漸地他的眼皮也抬不起來了。


    卡車突然猛烈地一震,把車上人都震醒了。車隨即停止。黑暗中隻聽得四麵鬧嚷嚷的人聲,浪潮一般時起時落。忽而又聽得火車汽笛的聲音遠遠地飛來,接著便是隆隆的車輪聲愈來愈響。這時候,四周圍鬧嚷嚷的人聲也就達到了高xdx潮,甚至把火車的聲音也壓倒了。同時又看見手電筒的白光霍霍地掃來掃去。


    卡車上人都紛紛下去,趙克久也學大家的樣。他夾在人叢中被推著上前,終於到了較為空曠的一處,人們都止步,原來前麵就是軌道。


    趙克久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也懶得去打聽;他默坐在路旁的一堆碎石子上。


    又聽到了汽笛叫。但是人們呐喊怒罵的聲音真個是震天動地。趙克久又愕然回顧,同伴們都飛奔到那邊去了,這裏隻剩他一個。他料想他們也是去搶車的。他有點慌了,跳起來也朝那邊擾亂的一堆走去。可是他剛跑了兩三步就聽得砰的一聲槍響,接連又是兩槍。他不由自主地返身向路旁拚命亂跑。跌倒了,馬上爬起來再跑。突然那怒潮一般的喊聲靜下去了。汽笛又叫了,這次卻是威風凜凜的長鳴,足有一分鍾之久。


    列車終於開走了,載去一大批,留下來的還是一大堆,黑暗中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但好像也都疲乏了,靜靜地都在軌道兩旁坐下來,等候再一次的機會。


    趙克久在人堆裏轉了半天,幸而聽到了小陸的聲音,方才找到自己的一夥。他們集中在一棵大樹底下,七嘴八舌地發牢騷。


    “這樣沒有秩序!”好像是錢科長的聲音。“要是給敵機發現了,可怎麽辦呢?”


    “站長太不中用了,為什麽他不照命令執行?”


    “那也怪不得他呀,別人不守命令!”


    “看來今晚上我們是走不成了,”又一人說,“我提議到車站裏找地方睡它一覺罷。”


    “嘿!你還在做夢!站裏全是傷兵躺滿了,你一個腳趾頭也插不進去!”


    “那麽,還有站長室呢?”那人不服氣地說。


    “好,好,你自己去看去!也許牆上那掛衣鉤還沒有被人家搶先占了去!”


    大家都哄然笑了。


    趙克久發現小陶獨自坐在那大樹根上,兩手捧著頭。他忽然想到了口袋裏那封準備留給小陶的信。於是從早上到現在整整一天內的變化,一古腦兒又都壓在他心頭了。他本來是計劃得好好的,可是現在他就像滔滔洪流中的一根稻草,身不由主被卷著走,可又不知道前麵等著他的是一片芳草的陸地呢,還是黑暗肮髒的臭水溝。


    他站在小陶身邊,輕聲問道:


    “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我們的目的地是哪裏?”


    小陶吃驚地抬起頭來,看見是趙克久,一會兒以後才回答道:“上海撤退了!敵人在金山衛登了陸。”


    她把自己知道的消息詳詳細細告訴了趙克久:部隊奉命在無錫集中,而他們這班幹政治工作的也許還得往西退,政訓處長在蘇州,因此目前第一步大概先到蘇州;誰也不知道將來怎樣,可是她以為也許他們會留在太湖一帶,最後退入江西。


    趙克久聽了半晌不作聲,末了,他歎口氣說:


    “金山衛離我的家很近。”


    “哦!哎,我想到你的嫂嫂,她還拖著兩個孩子。”


    “他們也許先到鄉下躲幾天,可是,小陶,我今天要是留在上海……哎,現在我可沒有了主意。”


    “你著急也沒有用啊!”小陶以為趙克久焦急的是家裏人的安全,便極力安慰他。“況且敵人的目標是上海,那個小鎮沒有軍事價值,敵人不一定去。”


    趙克久不作聲了。他這時焦慮的,並不是父母等等,他覺得父母和嫂嫂妹妹他們總有辦法;他著急的還是他自己。跟著部隊走罷,他實在不感興趣,自己走自己的路呢,本來還有這勇氣,可是現在聽說大軍西撤,又親眼看到交通這樣混亂,他怎麽能不躊躇?


    他正打算把自己的心事告訴小陶,和她商量辦法,忽然小陸跳著來了,很高興地叫道:


    “走罷,走罷,趕快上汽車去!”


    “上汽車幹什麽?”小陶站起身來問。


    “錢科長決定變通辦法,不等那火車了!”


    小陸一麵回答,一麵拉著小陶,又催著趙克久快走。


    手電筒也亮起來了。雖然立刻聽到一片聲喝著“不許打手電!”可是他們這一夥誰也不理,一陣風似的就跑走了。


    卡車又上路了。顛顛簸簸走了半個鍾頭,看見前麵有燈光了,大約是一個村子。卡車開到第一個人家門前就停止了。


    錢科長從司機室鑽出來,揚手對車上人叫道:


    “各位同誌!今晚在這裏過一夜。各人自找睡覺的地方,各人照顧自己的行李!”


    說完,他開亮手電筒,闖進村去;他的勤務兵提著他的行李趕快跳下車,跟著他走。


    這村子一共隻有二十多戶人家。然而最使趙克久他們大吃一驚的,卻是每份人家幾乎都已經住滿了不速之客——十分狼狽但又十二分蠻橫的潰兵。


    趙克久和小陶、小陸和另外一位同事直找到村尾,看見有一座離群獨立的房子,窗上閃著燈光,門前空地上也沒有隊伍所到之處那種必有的騷擾狼藉的景象。


    “謝天謝地,我們發現了新大陸了!”


    姓張的那位男同事這樣說著就朝那有燈光的一間走去。這房子是並排四間,隻有最末的一間有燈光,看樣子這是裝著玻璃窗的。但是還沒走到這一間的前麵,就聽得粗暴的聲音喝著“站住!”同時,亮晶晶的刺刀尖也到了那姓張的胸前了。


    小張並不示弱,他也喝問對方是屬於哪個部隊的,這裏住的是誰?那衛兵不回答,橫著槍隻是不許小張走近。這時趙克久他們也上來了,七嘴八舌助威。


    閃射著燈光的那間房有人出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問道:


    “什麽事?”


    趙克久聽得那女人的口音是自己家鄉那一帶的,就搶著把事情說明。女的聽說還有兩位“女同誌”也找不到住處,很同情地望著小陶和小陸說:


    “營長到車站去了,還沒回來,我也不敢做主。”


    “那麽,你是營長太太罷?”趙克久冒失地問。


    那女的忽然支吾起來了,不承認,也不否認,卻招呼著小陶和小陸道:“進來坐坐,慢慢想辦法。”


    女的約有二十多歲,長得也還好看,不過臉色非常憔悴。她請這四位客人進了那房間,卻又並不替他們“想辦法”,一句一句追著趙克久探詢她家鄉的情形。她又說出她父母的姓名,問趙克久知不知道他們。


    “好多時候得不到信息,”女的輕輕歎著氣說。“現在我是回不去了,隻好跟著他走。”


    他們的鄉談,小陶和小張他們都不甚懂。後來,小張耐不住了,拉著趙克久問道:


    “商量好了沒有?”


    “什麽?”


    “住的地方呀!”小張也看出不是那麽一回事了。


    “哦!不要著急,總不會沒有辦法!”女的接口說,這次她用了“普通話”,大家都聽懂了。


    她告訴他們,這裏一共四間,兩間都擠滿了兵,一間住了營長和她,剩下的一間擠著房主人大小十多口。


    “這裏再加上你們四位,”她看著房內的地位,“本來也可以將就。不過,營長就要回來的。”


    趙克久他們都認為沒有希望了,但是那女的指著小陶和小陸又說道:


    “我不管如何,留下這兩位女同誌罷。”


    事情就這樣決定,趙克久和小張去找房主人想辦法。


    這時候已經過了半夜,房主人一家除了小孩子,都還沒有睡著。對於新來的兩位,他們的態度是冷冰冰的。小張不管三七二十一,看見房內唯一可以躺下來的地方是一張板桌,他把軍毯裹在身上,就蝦一般蜷在那桌子上了。


    趙克久準備熬一夜,找出話來跟主人家兜搭。然而十句話中間隻能得到一兩句簡短的回答。畏懼,不信任,而又蔑視的空氣,終於使得趙克久沒有勇氣再開口。不過他至少也打聽到很重要的一點:離這小村子十來裏,就是某鎮,那邊有水路通上海。


    矇矓了片刻以後,趙克久突然驚醒,看見那半掩的木板門外已經泛著魚肚白。他拿了自己的衣包和小小的被卷,不聲不響走到房外,脫下製服,換上便衣,又取出早已準備好的辭職書和製服紮在一處,心裏想:就放在小張的身邊如何?


    卻看見小陶走來了。


    “怎麽?這樣早?”趙克久詫異地問,心裏很高興。


    “那個營長,簡直不是東西。我和小陸,整夜都不敢閉一閉眼睛。”接著,她又歎口氣說,“我代那女人難受!她也是讀過初中的,連拐帶騙,上了當,現在她什麽自由也沒有!”


    “那麽,小陸呢?她在哪裏?”


    “她到屋子後邊找茅房去了。可是你怎麽換了便衣?”


    趙克久把自己的計劃簡單地告訴了小陶,並且說:


    “你也脫離了這糟糕的隊伍罷!賣膏藥,到處受老百姓的白眼,沒有意思。”


    小陶沉吟著,搖了搖頭。


    趙克久忽然又想到自己早就寫好的留給小陶告別的信,摸了出來,便遞在小陶手裏。


    “這是什麽?”小陶吃驚地問。


    “留給你告別的一封信,昨天就寫好了的。”


    小陶並不拆信,望著趙克久的臉,輕聲說:“我是打算回家。我的家在粵漢路以西。小趙,你最後也一定要往西走的,我們還有再會的機會。”


    “當然。短期間我就要去漢口。你找國華機器製造廠漢口辦事處嚴潔修,一定可以問到我的住址。”


    “我也給你一個通訊處。”


    小陶在自己的日記本上撕下一頁,寫著地址。夾在日記本內的一張小照忽然掉在地下了,這是小陶沒有參加工作以前照的。趙克久拾起來看了一眼,忽然小陶劈手奪了去,無端的笑了。她看著趙克久好一會兒,然後把照片和通訊地址一齊都給了趙克久,但忽然她的手一抖,手裏的自來水筆掉在地下,很不巧,這裏有一塊石頭。


    趙克久趕快拾起那自來水筆一看,筆尖已經壞了。他摸出自己的一枝“派克”遞給小陶:


    “你用這一枝罷。我到上海可以買的。”


    小陶接了筆,卻又從趙克久手裏取回那照片,翻過背麵,寫了兩行字:


    再見罷,不在前線,就在後方。


    趙克信念了兩遍,自己回答似的加重說:“在後方!”


    他把製服和辭職書都交給小陶,鄭重握了手,就走了。忽然他又止步回頭去看。小陶追上來揚手叫道:


    “不要忘記,問候你的嫂嫂!也許她不記得我了,可是我永遠忘不了她!再見罷,在後方!”


    趙克久卻覺得小陶這幾句話好像是對他說的,不是對他的嫂嫂。他忽然感到十分難受,舉手說一句“再見,忘不了!”


    就大步走出村子,迎著剛布滿在天空的朝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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