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魯迅先生,是1927年10月,那時我由武漢回上海,而魯迅亦適由廣州來。他租的屋,正和我同在一個弄堂。那時我行動不自由,他和老三到我寓中坐了一回,我卻沒有到他寓裏去,因為知道他那邊客多。似乎以後就沒有再會麵,直到1930年春。


    這以後,我長住上海,不再走動,所以和他見麵的時候也多了。不過我所知道的關於他的私生活,亦不多。現在追憶起來,覺得有些事雖然未經人道及,但是大都牽涉到過去十年間文壇上的"故事",此刻暫時不提起也好。此外,好象大家都已聽說過,我如果再來寫,亦殊嫌蛇足。無已,從他治病這方麵說一件事吧。


    今年是魯迅先生的六十冥壽,如果我們是在替他做生日,該多麽好!他五十歲生日那天,上海文藝界同人曾在一個荷蘭餐館裏為他祝壽。記得那天到會的外賓隻有二三人。那時誰也不會想到(或感覺到)魯迅先生活不過六十歲!


    不但那時,在1935年如果有人說魯迅不久於人世,那一定會被目為"黑老鴉"。魯迅自己從未說他身體不好,人家看他也很好;他精神抖擻地戰鬥著。但在1935年11月,有人“發見”了魯迅身體實在不好。


    記得是"十月革命"節的前一天或後一天,上海蘇聯領事館招待少數文化人到領事館去看電影。中國人去的隻有五、六個,其中有魯迅和他的夫人、公子。那晚上看了《夏伯陽》(大概是),魯迅精神很好,喝了一兩杯"伏特加"。史沫特萊喝得很多,幾乎有點醉了;但在電影映完,大家在那下臨黃起江的月台上休息時,史沫特萊嚴肅地對魯迅說:“我覺得你的身體很不好,你應該好好休養一下,到國外去休養。”“我自己並不覺得什麽不對,"魯迅笑著說,"你從哪裏看出來我非好好休養不行呢?”


    “我直覺到。我說不上你有什麽病;可是我起直覺,知道你的身體很不行!"


    魯迅以為她醉了,打算撇開這個話題,然而史沫特萊很堅持,似乎馬上要決定:何時開始治病,到何處去……等等,她立刻要得一個確定。她並且再三說:“你到了外國,一樣做文章,而且對於國際的影響更大!"


    那晚上沒有結論。但在回去的汽車中,史沫特萊又請魯迅考慮她的建議,魯迅也答應了。過了一天,史沫特萊找我專談這問題。總結她的意見:她認為魯迅如不及時出國休養,則能否再活多少年,很成問題,但如果出國休養,則一二十年的壽命有把握!她不能從醫理上說魯迅有什麽病,但她憑直覺深信他的體質太不行。她提議到高加索去休養,她要我切切實實和魯迅談這問題,勸他同意。


    魯迅後來也同意了——雖然他說起史沫特萊的"直覺"時,總幽默地笑著。並且也談到,在休養時間他有機會完成《中國文學史》的著作了。但在不再反對之中,魯迅也表示了如果是當真出國,問題卻還多得很,恐怕終於是不出去的好。


    到那年年底,史沫特萊說是接洽已妥,具體地來談怎樣走,何時走的時候,魯迅早已決定還是暫時不出去。有過幾次的爭論,但魯迅之意不能回。1936年1月,為這問題,爭論了好幾次,凡知此事者,都勸過魯迅;可是魯迅的意見是:自己不覺得一定有致命之病,倘說是衰弱,則一二年的休養也未必有效,因為是年齡關係;再者即使在國外吃胖了,回來後一定立即要瘦,而且也許比沒有出去時更瘦些;而且一出了國便做啞巴(指他自己未諳俄語),也太氣悶。


    據我猜想,那時文壇上的糾紛,恐怕也是魯迅不願出國的一個原因;那時期有人在傳播他要出國的消息,魯迅聽了很不高興,曾經幽默地說:他們料我要走,我豈不走,使他們多些不舒服。


    出國問題爭論的最後結果是:過了夏天再說。因為即使要出國,也得有準備,而他經手的事倘要結束一下,也不是一二個月可以完成的。


    不幸那年2月尾,魯迅先生就臥病,這病遷延到了秋季,終於不救。


    1940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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