讚襄先生:我從你信上“我至少也照例哭得二小時,一聲也不斷地哭得二小時”的自述,很欽仰你純良浩白的心;但是你因此而反對自然主義文學的理由,卻似未足!敬申說如下:一、你說“現在的青年,誰不有時代的深沉悲哀在心頭呢?自然主義的作品深刻地描寫了人間的悲哀,來掉換人間的苦淚,是應當的嗎?”你這一段話的意思,隱然指自然派的如實描寫人類弱點為不應該,這也是從前一般反對自然主義的醜惡描寫者所說過的;但是我們先要問:“人間世是不是真有這些醜惡存在著?”既存在著,而不肯自己直說,是否等於自欺?再者,人間世既有這些醜惡存在著,那便是人性的缺點;缺點該不該改正?要改正缺點,是否先該睜開眼把這缺點認識個清楚?人類不願暴露自己弱點,大概有兩個原因:一是怙惡——即是從人類的誇大狂來的,所以《進化論》出版後大受僧侶的攻訐,以期把“人為萬物之靈”的尊嚴取消了;二是怕痛,因為沒有勇氣忍受精神上的痛苦,便甘自假裝癡聾,寧願麻木而睡,不願醒。中國現代的青年,不願看醜惡,原因大半為此;就他們的心中有“理想的善”這點上看,我極敬重他們的居心,然而“掩惡”等於“長過”,我極不讚成這種態度。這是單就“該不該描寫醜惡”一點討論。


    二、其次我們要進一步,討論“僅僅抉露人生醜惡而不開個希望之門”是否應該了。來信說“自然主義者描寫了人間的悲哀,不會給人間解決悲哀……”,以及下麵一大段仿佛就是這個意思。這也是從前人反對自然主義文學的一個理由,我從前也有一時因此而不讚成自然主義文學。但是試問專一誇大地描寫人間英雄起的浪漫文學,何以會在十九世紀後半倒楣呢?是不是因為自然先生開了“現實”之門,把人類從甜美的理想夢中驚醒了的結果?莫泊三小說《人生》裏的女英雄,幼時心裏裝滿了對於戀愛的理想的美,出嫁後方認識乃是醜惡;對於母親純潔的理想的敬愛,直到母親死時發見母親的情書;又化為烏有。《人生》當然是寫實小說,但是在這寫“幻滅的悲哀”一點上,我以為頗有象征的意思;象征近代人極力想以理想美化人生而終不免失敗!近代的自然主義文學所以能竟奪舊浪漫主義文學的威勢,原因即在理想美化了的表麵,終有一日要拉破,繡花枕裏的敗絮終有一日要露出來,事實如此,無法否認;舊浪漫文學描寫人間的英雄氣概的處所,徒然使人覺得虛偽罷了。自然主義專一揭破醜相而不開個希望之門給青年,在理論上誠然難免有意外之惡果,——青年的悲觀;但是在實際上,生當“世紀末”的已覺悟的青年,一雙眼睛本是明亮的,人間的醜惡,他自己總會看見,就沒有自然主義文學,難道他真能不知人間有醜惡麽?既然他總能自己去看見醜惡的,而文學者還強要以掩醜而誇善的浪漫文學作品去給他,實在是哄小孩子了。須知最使人心痛苦的,不是醜惡的可怖,而是理想的失敗;——理想以為怎樣怎樣好的,一旦見其真相,乃是絕醜,這幻滅的悲哀,對於人心的打擊,比什麽都利害些!如果竟有人先看舊浪漫派小說而興奮,繼看了自然派文學而頹唐,這隻能歸過於浪漫派小說的太誇張,太會說慌,不能埋怨自然派文學的如實地描寫醜惡為不應當!而況進一層說,人看過醜惡而不失望而不頹喪的,方是大勇者,方是真能奮鬥的人;若徒然靠甜蜜蜜的引人的希望之光而方能有些勇氣去奮鬥,我敢說他一遇困難,就退下來了。如果並未在實際上遇見困厄,不過在紙上看見,遂爾“談虎色變”,意氣大大消沉起來,這樣的青年,處於現在的風浪險惡的時代,恐怕隻有被風浪衝退的分兒了!即使天天把鼓人興致的文學給他看,中用麽?這都是就“僅僅抉露人生醜惡而不開個希望之門是否應當”一點而說。


    三、尊信末後有“末世紀的灰色自然主義啊,你讓可憐的我見一絲兒藝術的光罷!”這麽一句話;從這話看來,你是不認自然主義文學是藝術品了!不知據何理由,何所見而雲然?從來反對自然主義文學的人對於“自然派文學也是藝術品”這句卻總是承認的;除非是對《鏡花緣》裏“君子國”的酒保表同情的文言家,也該沒有人竟至於罵自然派文學算不得藝術品罷!


    此外對於尊信附白囑我“不要在文字上非難”一句,我也覺得有些詫異,不得其解;不過你既然這麽說了,我也就遵命不多嘴了。祝尊體速愈。


    雁冰〔一九二二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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