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衍同誌:昨看《早春二月》後,曾述鄙見,歸途在車中又反複思之,茲走筆再瀆,供諸同誌參考。


    一、如何看待蕭澗秋、陶嵐兩個人物?我以為蕭與陶有同又有不同。兩人都有反抗舊社會的氣骨,是其相同處;但蕭則湖海飄零多年,有徘徊莫知所從之概,陶則與世隔絕、驟接新思潮,故多勇往直前之氣。蕭之追求真理,已有年所,故托爾斯泰主義已先入為主,當票與陶嵐相遇時(亦即與文嫂相遇時),表麵上或主觀上雖似一徘徊歧途者,然而潛意識中,托爾斯泰主義實占上風。陶則猛一覺醒,正值大革命前夜,風雲澎湃,陶隻有被卷入之可能,而無彷徨徘徊之餘地。然而陶的思想水平,認識水平,還不到能侃侃而談,折服蕭之地步。現在我沒時間取柔石原作分析此兩個人物之精神狀態,或許原作對蕭、陶之性格描寫,未如此明朗,然我們不妨在影譬如此發展他們。何則?因為如此發展了他們,雖與原作有出入,但對當時現實,固無抵牾也。


    二、如果我們肯定了上麵的論點,於是:a、強調蕭之思以個人力量挽救人間苦難之思想而又自懷疑(擇一適當鏡頭加幾句簡煉的話語,或對陶傾訴,或獨白);b、如何處理文嫂?文嫂是一個善良的家庭婦女,負著舊禮教的包袱。鎮中的謠言使她痛苦,然而溫順的性格和生活的窮困又使她不忍也不能毅然拒絕蕭的照顧和溫情。如果我們這樣來理解文嫂,則在阿寶病死,蕭來探望時的一段對話,可以略加修改為:蕭勸文嫂再嫁,而且暗示有人會犧牲自行接受她,文嫂暗示“此人”另有意中人,她何必損人(破壞了陶嵐的戀愛)而不利己?(懷疑蕭未必能終愛,而自己將為社會所笑罵)文嫂表示了將一死結束漫長的苦痛,囑蕭善視采蓮,並謂陶小姐一定也能善視采蓮。c、然而文嫂此種適合於她本人境遇的暗示並未能使蕭正視現實,卻反而激起了他潛意識中的托爾斯泰主義,故在昏夜彷徨時,對陶小姐直白了自己的打算,(此可用影平原來對話,但可稍稍修改,於激昂中帶陰悒,頗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味道,可考慮蕭獨吟此句,以加強氣氛)。陶始而驚愕,繼而沉默深思,終乃平靜,謂之曰:“此乃從井救人,她將來不會幸福,你也不會幸福,而我……沒有說完,她就跑走了。d、文嫂自殺後,原有鏡頭,大體可以保留,但蕭之留書出走,似可改為蕭正在寫信,未完,而陶至,陶奪書讀之,冷冷地問蕭欲往何處去,蕭不答,表示絕望的困惑。陶以堅決聲調說:我也要走。蕭驚問:何處?陶答:革命風暴的中心。蕭睜大了眼睛,陶厲聲說:你現在還是徘徊麽?還是幻想個人力量可以使不幸者幸福麽?陶說完,奮然即走,蕭似大夢初醒,大呼追之。全劇結束。


    以上的想法,在批判了蕭,同時又不至於離原作太遠。把蕭處理為逃避鬥爭的人,似乎也不妥;蕭隻是受了托爾斯泰主義的毒害較深,誤認為此乃反抗舊勢力、感動人心的法門,故對於共產黨指示的道路,長時期徘徊不決而已。


    昨日大家曾談剪去蕭擬娶文嫂一段,但我後來反複考慮,覺得如此一剪,則後麵的鏡頭有不少都得改動,補拍太多而且劇情也缺少回蕩曲折之勢,所以我現在作如上之設想。請你們參考。


    順頌健康


    雁冰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二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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