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講的是文學與人生。中國人向來以為文學,不是一般人所需要的。閑暇自得,風流自賞的人,才去講文學。中國向來文學作品,詩,詞,小說等都很多,不過講文學是什麽東西,文學講的是什麽問題的一類書籍卻很少,講怎樣可以看文學書,怎樣去批評文學等書籍也是很少。劉勰的《文心雕龍》可算是講文學的專書了,但仔細看來,卻也不是,因為他沒有講到文學是什麽等等問題。他隻把主觀的見解替文學上各種體格下個定義。詩是什麽,賦是什麽,他隻給了一個主觀的定義,他並未分析研究作品。司空圖的《詩品》也沒講“詩含的什麽”這類的問題。從各方麵看,文學作品很多,研究文學作品的論文卻很少。因此,文學和別種方麵,如哲學和語言文字學等,沒有清楚的界限。談文學的,大都在修詞方麵下批評,對於思想並不注意。至於文學和別種學問的關係,更沒有說起。所以要講本題,在中國向來的書裏,差不多沒有材料可以參考。現在隻能先講些西洋人對於文學的議論,再來講中國向來的文學,與人生有沒有關係。


    西洋研究文學者有一句最普通的標語:是“文學是人生的反映(reflection)”,人們怎樣生活,社會怎樣情形,文學就把那種種反映出來。譬如人生是個杯子,文學就是杯子在鏡子裏的影子。所以可說“文學的背景是社會的”。“背景”就是所從發的地方。譬如有一篇小說,講一家人家先富後衰的情形,那麽,我們就要問講的是那一朝。如說是清朝乾隆的時候,那麽,我們看他講的話,究竟象乾隆時候的樣子不象?


    要是象的,才算不錯。上麵的兩句話,是很普通的。從這兩句話上,大概可以知道文學是什麽。固然,文學也有超乎人生的,也有講理想世界的,那種文學,有的確也很好,不過都不是社會的。現在我們講文學與人生的關係,單是說明“社會的”,還是不夠,可以分下列的四項來說一說。


    (一)人種文學與人種,很有關係。人種不同,文學的情調也不同,那一種人,有那一種的文學,和他們有不同的皮膚、頭發、眼睛等一樣。大凡一個人種,總有他的特質,東方民族多含神秘性,因此,他們的文學也是超現實的。民族的性質,和文學也有關係。條頓人刻苦耐勞,並且有中庸的性質,他們的文學也如此,他們便是做愛情小說,說到苦痛的結果,總沒有法國人那樣的熱烈。法國作家描寫人物,寫他們的感情,非常熱烈。假如一個人心裏煩悶,要喝些酒,在英人隻稍飲一些啤酒,法人卻必須飲烈性的白蘭地。這英法兩國人的譬喻,恰可以拿來當作比較。文學上這種不同之點是顯然的。


    (二)環境我們住在這裏,四麵是什麽。假設我們是鬆江人,鬆江的社會就是我的環境。我有怎樣的家庭,有怎樣的幾個朋友……都是我的環境。環境在文學上影響非常厲害。


    在上海的人,作品總提著上海的情形;從事革命的人,講話總帶著革命的氣概;生在富貴人家的,雖熱心於平民主義,有時不其然而然的有種公子氣出來。一個時代有一個環境,就有那時代環境下的文學。環境本不是專限於物質的,當時的思想潮流,政治狀況,風俗習慣,都是那時代的環境,著作家處處暗中受著他的環境的影響,決不能夠脫離環境而獨立。


    即使是探索宇宙之秘奧的神秘詩人,他的作品裏可以和他的環境無涉——就是並不提其他的環境,但是他的作品的思想一定和他的大環境有關。即使是反乎他那時代的思潮的,仍舊是有關係因為他的“反”,是受了當時思潮的刺戟,決不是平空跳出來的。至於正麵的例子,在文學史上簡直不勝枚舉。


    例如法國生了佐治申特等一批大文學家,他們見的是法國二次革命與複辟,所以描寫的都是法國那時代環境下的人物。申特雖為了他的革命思想,逃到外國,可是他的作品,總離不掉法國那時代的色彩。舉眼前的例:我們在上海,見的是電車、汽車,接觸的可算大都是知識階級,如寫小說,斷不能離了環境,去寫山裏或鄉間的生活。英國詩人勃恩斯(burns)的田園風景詩,現在人說他怎樣好,怎樣美麗,平靜;十九世紀末,作家都寫都會狀況,有人說他們墮落;這都是環境使然。又如十九世紀末有許多德國人,厭了城市生活,去描寫田園,但是他們的望鄉心,一看便知。這就是反麵的例。可見環境和文學,關係非常密切,不是在某種環境之下的,必不能寫出那種環境;在那種環境之下的,必不能跳出了那種環境,去描寫出別種來。有人說,中國近來的小說,範圍太狹,道戀愛隻及於中學的男女學生,講家庭不過是普通瑣屑的事,談人道隻有黃包車夫給人打等等。實在這不是中國人沒有能力去做好些,這實在是現在的作家的環境如此,作家要寫下等社會的生活,而他不過見黃包車夫給人打這類的事,他怎樣能寫別的?


    (三)時代這字或是譯得不好。英文叫epoch,連時代的思潮,社會情形等都包括在內。或者說時勢,比較近些。我們現在大家都知道有“時代精神”這一句話。時代精神支配著政治、哲學、文學、美術等等,猶影之與形。各時代的作家所以各有不同的麵目,是時代精神的緣故;同一時代的作家所以必有共同一致的傾向,也是時代精神的緣故。自然也有例外,但大體總是如此的。我們常聽人說,兩漢有兩漢的文風,魏晉有魏晉的文風……就是因為兩漢有兩漢的時代精神,魏晉有魏晉的時代精神。近代西洋的文學是寫實的,就因為近代的時代精神是科學的。科學的精神重在求真,故文藝亦以求真為唯一目的。科學家的態度重客觀的觀察,故文學也重客觀的描寫。因為求真,因為重客觀的描寫,故眼睛裏看見的是怎樣一個樣子,就怎樣寫。又因為尊重個性,所以大家覺得盡是特別或不好,不可因怕人不理會,就不說。心裏怎樣想,口裏就怎樣說。老老實實,不可起人。這是近世時代精神表見於文藝上的例子。


    (四)作家的人格(personality)。作家的人格,也甚重要。革命的人,一定做革命的文學,愛自然的,一定把自然融化在他的文學裏,俄國托爾斯泰的人格,堅強特異,也在他的文學裏表現出來。大文學家的作品,那怕受時代環境的影響,總有他的人格融化在裏頭。法國法朗士(anatolefrance)說,“文學作品,嚴格地說,都是作家的自傳。


    ……“就是這個意思了。


    以上是西洋人的議論,中國古來雖沒有這種議論,但是我們看中國文學,也拿這四項做根據。第一,中國文學,都表示中國人的性情:不喜現實,談玄,凡事折中。中國的小說,無論好的壞的,末後必有個大團圓:這是不走極端的證據。關於人種一條,可以說沒有違背。第二,環境更當然。中國文學的環境,自然都是中國的家庭社會。第三,時代的關係在中國似乎不很分明。但仔細看,也有的。講舊文學的人說:同是賦,兩漢的與魏晉的不同;同是詩,初唐盛唐晚唐也不同。李義山的無論那一首詩,必不能放在初唐四傑的詩中。他們的詩,同是幾個字綴成,同講格律,隻因時代不同,作品就迥然兩樣。《世說新語》的文字,在句法與文氣上都與他書不同,《宋人語錄》亦如此,與《水滸》不同,與《宣和遺事》又不同。這都可以說因為時代空豈不同。非但思想不同,文氣、格律也有不同。可見時代的影響,也很厲害。至於人格,真的作家,不是欺世盜名的,也有他們的人格在作品裏。所以文學與人生的四項關係,在中國也不是例外了。


    文學與人生簡單的說明不過如此。從這裏,我們得到一個教訓,就是凡要研究文學,至少要有人種學的常識,至少要懂得這種文學作品產生時的環境,至少要了解這種文學作品產生時代的時代精神,並且要懂這種文學作品的主人翁的身世和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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