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大學的學生都參加“五卅”周年紀念會去了——幾乎是全體,但也有臨時規避不去的,例如抱素和靜女士。學校中對於他倆的關係,在最近一星期中,有種種猜度和流言,這固然因為他們兩個人近來過從甚密,但大半還是抱素自己對男同學泄露秘密。短小精悍的李克,每逢聽完抱素炫奇似的自述他的戀愛的冒險的斷片以後,總是閉目搖頭,像是諷刺,又像是不介意,說道:“我又聽完一篇小說的朗誦了。”這個“理性人”——同學們公送他的綽號——本來常說世界萬事皆小說,但他說抱素的自述是小說,則頗有懷疑的意味。可是其餘的同學都相信抱素和靜的關係確已超過了尋常的友誼,反以李的態度為妒忌,特別是有人看見抱素和靜女士同看影戲以後,更加證實了;因為靜女士從沒和男同學看過影戲,據精密調查的結果。


    現在這“五卅”紀念日,抱素和靜女士又被發見在p影戲院裏。還有個青年女子——彎彎的秀眉,清澈的小眼睛,並且頰上有笑渦的,也在一起。


    這女士就是我們熟識的慧女士,住在靜那裏已快一星期了。她的職業還沒把握。她搬到靜處的第二日,就遇見了抱素,又是來“報告消息”的。這一天,抱素穿了身半舊的洋服;血紅的領結——他喜歡用紅領帶,據說他是有理由地喜歡用紅領帶——襯著他那張蒼白的臉兒,亂蓬蓬的長頭發,和兩道劍眉,就頗有些英俊氣概,至少確已給慧女士一個印象——這男子似乎尚不討厭。在抱素方麵呢,自然也覺得這位女性是惹人注意的。當靜女士給兩人介紹過以後,抱素忙把這兩天內有不少同學因為在馬路上演講廢除不平等條約而被捕的消息,用極動聽的口吻,報告了兩位女士,末了還附著批評道:“這些運動,我們是反對的;空口說白話,有什麽意思,徒然使西牢裏多幾個犯人!況且,聽說被捕的‘誌士’們的口供竟都不敢承認是來講演的,實在太怯,反叫外國人看不起我們!”說到最後一句,他猛把桌子拍了一下,露出不勝憤慨的神氣。


    靜是照例地不參加意見,慧卻極表同情;這一對初相識的人兒便開始熱鬧地談起來,像是多年的老朋友。


    自此以後,靜的二房東便常見這惹眼的紅領帶,在最近四五天內,幾乎是一天兩次。並且靜女士竟也破例出去看影戲;因為慧女士樂此不疲,而抱素一定要拉靜同去。


    這天,他們三個人特到p影戲院,專為瞻仰著名的陀斯妥以夫斯基的《罪與罰》。在靜女士的意思,以為“五卅”日到外國人辦的影戲院去未免“外慚清議”,然而終究拗不過慧的熱心和抱素的鼓動。影片演映過一半,休息的十分鍾內,場裏的電燈齊明,我們看得見他們三人坐在一排椅子上,靜居中。五月末的天氣已經很暖,慧穿了件紫色綢的單旗袍,這軟綢緊裹著她的身體,十二分合式,把全身的圓凸部分都暴露得淋漓盡致;一雙清澈流動的眼睛,伏在彎彎的眉毛下麵,和微黑的麵龐對照,越顯得晶瑩;小嘴唇包在勻整的細白牙齒外麵,像一朵盛開的花。慧小姐委實是迷人的嗬!但是你也不能說靜女士不美。慧的美麗是可以描寫的,靜的美麗是不能描寫的;你不能指出靜女士麵龐上身體上的哪一部分是如何的合於希臘的美的金律,你也不能指出她的全身有什麽特點,肉感的特點;你竟可以說靜女士的眼,鼻,口,都是平平常常的眼,鼻,口,但是一切平凡的,湊合為“靜女士”,就立刻變而為神奇了;似乎有一樣不可得見不可思議的東西,聯係了她的肢骸,布滿在她的百竅,而結果便是不可分析的整個的美。慧使你興奮,她有一種攝人的魔力,使你身不由己地隻往她旁邊挨;然而緊跟著興奮而來的卻是疲勞麻木,那時你渴念逃避慧的女性的刺激,而如果有一千個美人在這裏任憑你挑選時,你一定會奔就靜女士那樣的女子,那時,她的幽麗能熨貼你的緊張的神經,她使你陶醉,似乎從她身上有一種幽香發泄出來,有一種電波放射出來,愈久愈有力,你終於受了包圍,隻好“繳械靜候處分”了。


    但是現在靜女士和慧並坐著,卻顯得平凡而憔悴,至少在抱素那時的眼光中。他近日的奔波,同學們都說是為了靜,但他自己覺得多半是已變做為了慧了。隻不過是一個“抱素”,在理是不能抵抗慧的攝引力的!有時他感得在慧身邊雖極快意,然而有若受了什麽威脅,一種窒息,一種過度的刺激,不如和靜相對時那樣甜蜜舒泰,但是他下意識地隻是向著慧。


    嘈雜的人聲,不知從什麽時候騰起,布滿了全場;人人都乘此十分鍾鬆一鬆過去一小時內壓緊的情緒。慧看見坐在她前排斜右的一對男女談的正忙,那男子很麵熟,但因他低了頭向女的一邊,看不清是誰。


    “一切罪惡都是環境逼成的,”慧透了一口氣,回眸對抱素說。


    “所以我對於犯罪者有同情。”抱素從靜女士的頸脖後伸過頭來,像預有準備似的回答。“所以國人皆曰可殺的惡人,未必真是窮凶極惡!所以一個人失足做了錯事,墮落,總是可憐,不是可恨。”接著也歎息似的吐了一口氣。


    “據這麽說,‘罰’的意義在哪裏呢?”靜女士微向前俯,斜轉了頭,插進這一句話;大概頸後的咻咻然的熱氣也使她頗覺不耐了。


    抱素和慧都怔住了。


    “如果陀斯妥以夫斯基也是你們的意見,他為什麽寫少年賴斯柯尼考夫是慎重考慮,認為殺人而救人是合理的,然後下手殺那個老嫗呢?為什麽那少年暗殺人後又受良心的責備呢?”靜說明她的意見。


    “哦……但,但這便是陀氏思想的未徹底處,所以他隻是一個文學家,不是革命家!”抱素在支吾半晌之後,突然福至心靈,發見了這一警句!


    “那又未免是遁辭了。”靜微微一笑。


    “靜妹,你又來書呆子氣了,何必管他作者原意,我們自己有腦,有主張,依自己的觀察是如何便如何。我是承認少年賴斯柯尼考夫為救母姊的貧乏而殺老嫗,拿了她的錢,是不錯的。我所不明白的,他既然殺了老嫗,為什麽不多拿些錢呢?”慧激昂地說,再看前排的一雙男女,他們還是談的很忙。


    靜回眼看抱素,等待他的意見;抱素不作聲,似乎他對於劇中情節尚未了了。靜再說:“慧姊的話原自不錯。但這少年賴斯柯尼考夫是一個什麽人,很可研究。安那其呢?個人主義呢?唯物史觀呢?”


    慧還是不斷地睃著前排的一對男女,甚至抱素也有些覺得了;慧猛然想起那男人的後影像是誰來,但又記不清到底是誰;舊事舊人在她的記憶裏早是怎樣地糾紛錯亂了!


    靜新提出的問題,又給了各人發言的機會。於是“罪”與“罰”成了小小辯論會的中心問題。但在未得一致同意的結論以前,《罪與罰》又繼續演映了。


    在電影的繼續映演中,抱素時時從靜的頸後伸過頭去發表他的意見,當既得慧的頷首以後,又必轉而問靜;但靜似乎一心注在銀幕上,有時不理,有時含胡地點了一下頭。


    等到影片映完,銀幕上放出“明日請早”四個淡墨的大字,慧早已站起來,她在電燈重明的第一秒鍾時,就搜看前排的一對男女,卻見座位空著,他倆早已走了。這時左右前後的人都已經站起來,蠕蠕地嘈雜地移動;慧等三人夾在人堆裏,出了p戲院。馬路上是意外地冷靜。兩對印度騎巡,緩緩地,正從院前走過。戲院屋頂的三色旗,懶懶地睡著,旗竿在紅的屋麵畫出一條極長的斜影子。一個煙紙店的夥計,倚在櫃台上,捏著一張小紙在看,仿佛第一行大字是“五卅一周紀念日敬告上海市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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