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慕遊作事固然荒唐,但委實是“春”已來了。嚴冬之象征的店員風潮結束以後,人們從緊張,凜冽,苦悶的包圍中鬆回一口氣來,怡怡然,融融然,來接受春之啟示了。


    在漸熱的太陽光照射下的各街道內,太平景象的春之醉意,業已洋洋四溢。頸間圍著紅布的童子團,已經不再值勤,卻蹲在街角和一些泥麵孩子擲錢賭博。他們頸間的紅布已經褪色,確沒有先前那樣紅得可怖了。藍衣的糾察隊呢,閑到沒有事做,便輪替著告假,抱了自己的孩子在街頭彳亍。挺著怪樣梭標的朋友們早已不見。這使得街頭的野狗也清閑得多,現在都懶散地躺在那裏曬太陽了。


    春的氣息,吹開了每一家的門戶,每一個閨闥,每一處暗陬,每一顆心。愛情甜蜜的夫妻愈加覺得醉迷迷地代表了愛之真諦;感情不合的一對兒,也愈加覺得忍耐不下去,要求分離了各自找第二個機會。現在這太平的縣裏的人們,差不多就接受了春的溫軟的煽動,忙著那些瑣屑的愛,憎,妒的故事。


    在鄉村裏,卻又另是一番的春的風光。去年的野草,不知在什麽時候,已經重複占領了這大地。熱蓬蓬的土的氣息,混著新生的野花的香味何休(129—182)東漢經學家。字邵公,任城樊(今山,布滿在空間,使你不自覺地要伸一個靜極思動的懶腰。各種的樹,都已抽出嫩綠的葉兒,表示在大宇宙間,有一些新的東西正在生長,一些新的東西要出來改換這大地的色彩。


    如果“春”在城裏隻從人們心中引起了遊絲般的搖曳,而在鄉村中卻轟起了火山般的爆發,那是不足為奇的。


    從去年臘尾,近郊南鄉的農民已經有農民協會。農民組織起來了,而謠言也就隨之發生。最初的謠言是要共產了,因為其時農協正在調查農民的土地。但這謠言隨即變而為“男的抽去當兵,女的拿出來公”。所以南鄉的農民也在惶惑中度過了舊年節。其間還發生了搗毀農協的事情,有勞縣農協派了個特派員王卓凡下鄉查察。


    事情是不難明白的:放謠言的是土豪劣紳,誤會的是農民。但是你硬說不公妻,農民也不肯相信;明明有個共產黨,則產之必共,當無疑義年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經法》、《十大經》(又名《十六經》)、,妻也是產,則妻之竟不必公,在質樸的農民看來,就是不合理,就是騙人。王特派員卓凡是一個能幹人,當然看清了這點,所以在他到後一星期,南鄉農民就在爛熟的“耕者有其田”外,再加一句“多者分其妻”。在南鄉,多餘的或空著的女子確是不少呀:一人而有二妻,當然是多餘一個;寡婦未再醮,尼姑沒有丈夫,當然是空著的。現在南鄉的農民便要彌補這缺憾,將多餘者空而不用者,分而有之用之。


    在一個晴朗的下午,大概就是陸慕遊自由地“戀愛”了素貞以後十來天,南鄉的農民們在土地廟前開了一個大會。王卓凡做了臨時主席,站在他麵前的是三個臉色驚惶的婦女。其中一個穿得較為幹淨的,是土豪黃老虎的小老婆;今天早晨五點鍾模樣,農民們攻進了黃老虎的住宅,她正躲在床角裏發抖。


    現在這十八歲的少女睜大了圓眼睛,呆呆地隻管看著四周圍的男子。她知道此來是要被“公”了,但她的簡單的頭腦始終猜不透怎樣拿她來“公”。她曾經看見過自己的丈夫誘進一個鄉姑娘來強xx的情形。然而現在是“公”,她真不明白強xx與“公”有什麽不同,她不免焦灼地亂想,因而稍稍驚恐。


    還有兩個,一個是將近三十歲的寡婦,神氣倒很坦然,似乎滿知道到這裏來是怎麽一回事。又一個是前任鄉董家的婢女,也有十七八歲了本質聯係。,她和土豪的小老婆正是同樣的驚惶,然而多帶些好奇的意味。


    農民們隻是看著,嚷著,笑著,像是等待什麽。


    後來,在一陣狂笑與亂嚷中,又帶進了兩個尼姑,渾身發抖,還不住口地念“阿彌陀”。


    嘈雜的人聲漸漸低下來,王卓凡提高了嗓子喊道:


    “隻有五個女人,不夠分,怎麽辦呢?”


    於是爭論起來了;不下於叫罵的爭論,持續了許多時間。最後,決定了抽簽的方法。凡是沒有老婆的農民都有機會得一個老婆。五個女人中間比較漂亮的土豪的小老婆,屬於一個癩頭的三十多歲的農民。土豪的小老婆卻哭起來,跳著腳,嚷道:


    “我不要!不要這又髒又醜的男子!”


    “不行!不行!抽簽得的,她做不了主!”


    許多仗義的人們也大嚷而特嚷地擁護癩頭的既得權。


    “不行,不行!癩頭不配!不公平!”


    人圈子的最外層忽然也起了咆哮的反對聲。這立刻成為聽不清楚的對罵,接著就動了武,許多人亂打在一堆。喊聲幾乎震坍了土地廟。王卓凡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隻把指揮梭標隊的哨子亂吹。


    梭標隊到底建立了戡亂的偉功,捉住了三四個人,都帶到王卓凡的麵前。


    一個帶著梭標,左臂上有一小方紅布為記的長大漢子對王卓凡說:


    “不用審問。我們認識這一夥王八蛋是村前宋莊的人。我們傷了七八個。”


    “你老子正是。我們夫權會要殺盡你們這夥畜生野種!”


    俘虜中的一個,很倔強,睜圓了眼,直著喉嚨這麽嚷罵。


    大家都知道宋莊有一個夫權會,很和這裏的農協分會作對。下來,非常可怕。接著,杠子,土塊,石頭,都密集在俘虜身上了。大概也不少誤中了自己的人。王卓凡看情形不對,一麵指揮梭標隊帶俘虜回去,一麵就轉換眾人的視線,高呼“到宋莊打倒夫權會去!”這個策略立刻奏效,土地廟前的一群人立刻旋風似的向村前滾去。


    那一群人趕到宋莊時,已經成了一千多人的大軍;這是因為梭標隊已經聞警全隊而來,而沿路加入的農民亦不少。沒有警備的宋莊,就無抵抗地被侵入了。人們都知道夫權會的首要是哪幾個,會員是哪些人,就分頭包抄,幾乎全數捉住。吃了“排家飯”後,立刻把大批的俘虜戴上了高帽子,驅回本鄉遊行,大呼“打倒夫權會!”待到許多婦女也加入了遊行隊伍的時候,呼喊的口號便由她們口裏喊出來成為:


    “擁護野男人!打倒封建老公!”


    這個火山爆發似的運動,第三天就有五種以上不同的傳說到了縣裏。縣黨部接到王卓凡的詳細正式報告,卻正是胡國光榮任常務委員後的第十五日,也正是陸慕遊在那裏枝枝節節地解決孀婦錢素貞的困難地位的時候。


    胡國光看了那報告,不禁勃然大怒,心裏說:“這簡直就是造反了!”他想起了自己的金鳳姐。但是,由金鳳姐,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這便是兒子阿炳近來更加放肆了。


    “哼,這小子,沒有本事到外邊去弄一個進來,倒在老子嘴裏扒食吃!”胡國光恨恨地在心裏罵著。但一轉念,他又覺得南鄉農民的辦法,“也不無可取之處”,隻要加以變化,自己就可以混水摸魚,擇肥而噬。他料想方羅蘭他們是不會計算到這些巧妙法門的,正好讓他一人來從容布置。


    事實也正是如此,黨部裏其餘的委員看見了這一紙報告,並不能像胡國光那樣能夠生發出“大作為”來,他們至多不過作為談助而已;便是方羅蘭也隻對婦女部長張小姐說了這麽一句話:


    “婦女部對於這件事有什麽意見?糾正呢,還是獎勵?”“這是農民的群眾行動。況且,被分配的女子又不來告狀,隻好聽其自然了。”


    正忙著籌備“三八”婦女節紀念大會事務的張小姐也隻淡淡地回答。所以這件事便被人們在匆忙與大意中輕輕地放過去了。再過一二天,就沒有人在黨部裏談起,隻有胡國光一個人在暗中準備。


    但是在縣城的平靜的各街道上,這事件便慢慢成了新的波動的中心。有許多閑人已經在茶館酒店高談城裏將如何“公妻”,計算縣城裏有多少小老婆,多少寡婦,多少尼姑,多少婢女。甚至於說,待字的大姑娘,也得拿出來抽簽。這一種街談巷議,頃刻走遍了四城門。終至深伏在花園裏的陸三爹也知道了。這是錢學究特地來報告的;不用說,他很替陸慕雲小姐著急呢。


    “南鄉的事是千真萬確的,城裏的謠言也覺可慮;府上還是小心為是。”


    錢學究最後這麽說,便匆匆走了;他似乎是不便多坐,免得延擱了陸三爹父女打點行裝的工夫。陸三爹縱然曠達,此時也有些焦灼,他立刻跑到內室,把錢學究的報告對女兒學說了一遍,歎氣道:


    “錢老伯的意思,危邦不居,勸我們遠走高飛。隻是滔滔者天下皆是,到哪裏去好呢!況且祖業在此,一時也走不脫身。”


    陸小姐低了頭想,眼光注在腳尖;她雖然不是學校出身的新女子,卻是完完全全的天足,出門原也不成問題,但她總不大相信那些謠言,覺得父親是過慮。


    “父親看來那些謠言會當真麽?”陸小姐慢慢地說。“現在時事變化果然出人意外,但總還不離情理。南鄉的事,那些打倒親丈夫,擁護野男人的話頭,果然離奇得可笑,但細想起來,竟也合乎情理。從前我們家的劉媽,說起鄉下女子的苦處,簡直比牛馬不如。不成材的男人貪吃懶做,還要賭錢喝酒,反叫老婆掙錢來養他,及至吃光用光,老婆也沒有錢給他使了,他便賣老婆。像這樣的丈夫,打倒他也不算過分罷?父親從前好像還幫過這等的窮無所歸的鄉下女子。”


    陸三爹微微點著頭,但隨即截住了女兒的議論,說:


    “鄉下的事,且不去管它;隻是據錢老伯說,城裏也要把妾婢孀婦充公,連未字女郎也要歸他們抽簽,這就簡直是禽獸之行了!錢老伯特地來叫我們提防,他說的是危邦不居。”


    “錢老伯自是老成遠慮。剛才我說南鄉的事也還近情理,也就有城裏未必竟會做出不近情理的怪事的意思。妾婢孀婦充公,已經駭人聽聞,未必成真;至於大姑娘也要歸他們抽簽,更其是無稽的謠言了。方太太的朋友張小姐,劉小姐,也都是未字的姑娘,她們都在婦女協會辦事,難道她們也主張抽簽麽?”


    陸小姐說著,不禁很嫵媚地笑了。父親摸著胡子,沉吟半晌,方才說:


    “或許在你料中,自然最好。但當此人欲橫流的時候,聖賢也不能預料將來會變出些什麽東西。古人說的‘天道’,‘性理’,在目下看來,真成了一句空話罷了。”


    於是“危邦不居”的討論,暫且擱起。陸三爹感時傷逝,覺得腦子裏空空洞洞,而又迷惘,舊有的思想信仰都起了動搖,失了根據。但他是一個文學家,況又久與世事絕緣,不願自尋煩惱。所以隻爽然片刻,便又高興起來,想作一首長詩以紀南鄉之變。他背著手,踱出女兒的房間,自去推敲詩句。


    陸小姐惘然望著老父的孤單的背影,無端落下幾點眼淚來。她的感慨又與老父異趣。她是深感著寂寞的悲哀了。在平時,她果然不是愉快活潑的一類人,但也決非長日幽怨,深顰不語的過去的典型的美人;可是每逢她的父親發牢騷,總勾起了她自己的寂寞的悲哀來。自幼在名士流的父親的懷抱裏長大的她,也感受了父親的曠達豪放的習性;所以雖然是一個不出閨門的小姐,卻沒有尋常女孩兒家的脾氣。她是個胸懷闊大,又頗自負的人。她未必甘於寂寞過一生。然而縣城裏的固塞鄙陋,老父的扶持須人,還有一部分簡單的家務,使她不能不安於這寂寞的環境。所以她聽了父親轉述的謠言後,雖然從理性上判斷其必無,以為避地是多事,但是感情上她何嚐不渴望走出了這古老的花園,到一個新的環境。


    然而陸慕雲小姐的聰明的觀察以為必無的事,在街道上卻是一天比一天嚷得熱鬧了。加以“三八”婦女節大會上,代表婦女協會的孫舞陽的演說裏又提到南鄉的事,很鄭重地稱之為“婦女覺醒的春雷”,“婢妾解放的先驅”,並且又惋惜於城裏的婦女運動反而無聲無臭,有落後的現象;她說:


    “進步的鄉村,落後的城市,這是我們的恥辱!”


    不但孫舞陽,以老成持重著名的縣黨部婦女部長張小姐的演說,也痛論婢妾製度之不人道,為黨義所不許,而當尼姑的女人,也非盡出自願,大都為奸人掠賣,尼庵之黑暗,無異於娼寮。


    這兩位的話,仿佛就證實了謠言之有根。街談巷議自然更盛,而滿心想獨建殊勳的胡國光也深恐別人捷足先得,便迫不及待地在最近的縣黨部會議中提出了他的宿構的議案了。這個議案,在胡國光是一舉而兩善備:解決了金鳳姐的困難地位,結束了陸慕遊和錢素貞的明來暗去的問題,滿足了自己的混水摸魚。


    各委員中間照例不能意見一致。因為胡國光雖然尚未采取街頭輿論的未字女子也要抽簽,並且他的全案中也沒有抽簽,但是他主張一切婢妾,孀婦,尼姑,都收為公有,由公家發配。陳中首先反對,以為如此辦理,便差不多等於“公妻”,適足以證實了土豪劣紳的謠誣。方羅蘭也反對,以為“公家發配”違反了結婚自由的原則。最奇怪的,是張小姐也反對,這不能不使胡國光憤憤了。


    “張同誌也反對,很令人驚異。”他說,“那天‘三八’節張同誌演說,明明攻擊妾婢製度非人道和尼姑傷風敗俗。何以前後言行矛盾呢?”


    “我的演說的用意,是在喚醒人們。我希望以後不再有妾婢尼姑增添出來,並不主張目前多事紛更。況且收為公有既惹人議論,公家發配也違背自由,可知解放妾婢尼姑的實行方法,原很困難,不得不慎重辦理。”


    張小姐理直氣壯地說,但胡國光譏笑她是“半步政策”。


    他說:


    “走了半步就不走,我們何必革命呢?至於方法,自然應該從長討論,可是原則上我不能不堅持我的主張。”


    似乎“何必革命呢”這句話,很有些刺激力,而“半步政策”亦屬情所難堪,所以林子衝和彭剛都站到胡國光一邊了;方羅蘭本來不是根本反對,也就有“可以討論辦法”的話,表示不複堅決反對。這麽著,討論的方向,便離開了“提案能否成立”而轉到“執行的方法”,事實上胡國光已經得了勝利。


    “公家發配,太不尊重女子人格;簡直把女子仍作商品看待,萬不可行。我主張替她們解除了鎖鏈,還了她們的自由,就完了。”林子衝說。


    方羅蘭微微搖頭,還沒說話,張小姐已經發言反對了。她以為婢妾等等還沒有自由的能力,把她們解放了而即不管,還不是仍舊被人誘拐去作第二次的奴隸;她提出一個主張是:


    “已經解放的婢妾尼姑,必須先由公家給以相當的教育和謀生的技能,然後聽憑她們的自願去生活。”


    大家覺得辦法還妥當,沒有異議。但是孀婦應否解放,以及一切婢妾是否都無條件地解放,又成了爭執的焦點。胡國光極力主張孀婦也須解放,理由是借此打破封建思想。辯論了許久,大家覺得倦了,於是議案就決定如下:


    ——婢,一律解放;妾,年過四十者得聽其仍留故主之家;尼姑,一律解放,老年者亦得聽其自便;孀婦,年不過三十而無子女者,一律解放,餘聽其自便。


    又決定了“本案委托婦女部會同婦女協會先行調查,限一星期竣事;其應解放之婦女即設解放婦女保管所以收容之”。一件簇新的事業便算是辦好了。“解放婦女保管所”這名目,本來還有人嫌不妥,但爭論了半日,頭腦都有些發脹的委員們實在不能再苦思,此等小節,就不再事苛求,任其“解放婦女”“保管”算了。


    當下最得意的,自然是胡國光。會議散後,他立刻到孀婦錢素貞的家裏找陸慕遊;這地方,現在不但是陸慕遊白天的第二個家,胡國光也是每天必到一次的。這是午後三點鍾光景,那三間平屋的正中一間作為客廳用的,靜悄悄地隻有一隻貓歪著頭聳起耳朵蹲在茶幾上。朝外的天然幾上有一個瓷瓶,新插了桃花的折枝。陸慕遊的帽子就倒翻著躺在瓶邊。


    胡國光回到院子裏,向右首一間屋的玻璃窗內窺視;窗上遮了白洋紗,看不見房裏的情形,但仿佛有人影搖動,又有輕微的笑聲。胡國光心下已經恍然明白,便想繞到客廳後從右側門闖進去,嚇他們一下。他剛進了客廳後壁的套門,右房裏的人已經聽得聲音,發出了“客廳裏是誰呀?”的女子的慌張的聲音。


    “是我。胡國光。”


    他看見右房的側門也關著,便率直地回答了。過了一會兒,陸慕遊踱了出來。胡國光笑嘻嘻地喊道:


    “慕遊,你倒樂呢!白天就——”


    陸慕遊一陣狂笑打斷了話頭。錢素貞也出來了;臉上紅噴噴不讓於廳裏的桃花,黑而長的頭發打一條大辮子,依然很光滑,下身是大褲管的花布夾褲,照例沒穿裙子。她招呼胡國光喝茶吸煙,像一個能幹的主婦。但當兩個男子談到了“解放孀婦”,她就笑著跑進右邊的房裏去了。


    “這麽說,我的事情就解決了。前天她的本家還來和我嚕蘇,被我一頓話嚇退了,現在是更不怕了。國光兄,感謝不盡。我們家,沒有婢女,也沒有小老婆;隻有國光兄,府上的金鳳姐卻怎麽辦呢?”


    陸慕遊很關切地問。他確不知道金鳳姐在胡府上是什麽地位,猜想起來,大概是婢妾之間罷了。


    “金鳳姐麽?”胡國光坦然回答。“她本是好人家女兒,那年鄉下鬧饑荒,賤內留養下來的。雖然幫做些家裏的雜務,卻不是婢女。現在她和我的兒子要自由戀愛,我就據實呈報便了。還有個銀兒,本是雇傭性質,是人家的童養媳。”


    這樣把金鳳姐和銀兒都布置好了,是胡國光的預定計劃。“好了。時候不早,我們上聚豐館吃夜飯去,是我的東。”


    陸慕遊請胡國光吃飯,早已極平常,但此次或許有酬功之意。


    “不忙。還有一件事呢。那解放婦女保管所內自然要用女職員,最好把素貞弄進去。可是我不便提出來。你去找朱民生,托他轉請孫舞陽提出來;是婦女協會保舉,便很冠冕,一定通得過。此事須得即辦,你立刻找朱民生去,我在這裏等候回音。”


    “一同去找朱民生,就同到聚豐館去,不是更好麽?”


    “不,我不願見孫舞陽。我討厭她那不可一世的神氣。”


    “朱民生近來和孫舞陽不很在一處了,未必就會碰著她;


    還是同去走走罷!”陸慕遊仍是熱心地勸著。


    “不行,不行。”胡國光說的很堅決。“有我在旁,你和朱民生說話也不方便。”


    “好罷。你就在這裏等著。”


    “不忙。”胡國光忽又喚住了拿起帽子將走的陸慕遊。“你說朱民生近來不很和孫舞陽在一處,難道他們鬧翻了麽?”


    “也不是鬧翻。聽說是孫舞陽近來和方羅蘭很親密,朱民生有些妒意。”


    胡國光鼻子裏“哼”了一聲,也不說什麽;他自然有些眼熱,並且自從第一次拜訪方羅蘭碰了釘子,他到如今還懷恨,總不忘找機會報複。


    陸慕遊走後,胡國光就進了客廳後的套門,在側門口就遇著錢素貞。這漂亮的少婦正懶懶地倚在門邊,像已經偷聽了半天了。胡國光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走進她的臥室,同時涎著臉說:


    “你都聽見了罷?我替你辦的事好不好?”


    “謝謝你就是了。”婦人灑脫了手,媚笑著回答。


    “那麽,你前天許我的事,幾時——”


    婦人第二次掙脫了胡國光的手,瞟著眼說:


    “你呀——看你這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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