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姓唐的青年,叫做慎卿,二十來歲。他的父親近來常說他的尖下巴不像“福相”,但是他的母親卻中意了他的尖下巴上麵有敞開的額角和平圓的頭頂——所以是“壽桃頭”,而“壽桃頭”據說是一世吃著不愁的。


    唐太太的“相法”也許是對的。因為唐慎卿的父親近八九年來的確把祖傳的家業擴充了好幾倍;雖然沒有經過會計師的正式核算,登報告白,但好事之徒喜歡代為估計,得表如下:


    人欠:租米(本年份——民國廿三年的,以及去年前年的陳租),約計三千五百擔,合洋二萬餘元。


    應收的房租(連上海的市房也在內),一萬二三千元。


    呆賬(主要是五年前放出去的),連複利應作二萬三千八百元計。


    貸款(已經倒掉的不算),四萬元左右。


    欠人:銀行及錢莊到期押款,合共十六萬元(本年份利息未清)。


    到期空頭支票(內有十分之八是付給王樂記營造廠的),一萬二千元左右。


    華光織綢廠名義所出期票(內轉期者二萬元,將到期者五萬元),他名下應攤認的約一萬四千元。


    華光廠所借押款(他名下應攤認的),二萬五千元左右。


    華光廠所欠客家保證金(他名下應攤認的),一萬八千元左右。


    交易所經紀人處(上月新欠證金),二萬四千元。


    華光廠欠付工友薪水(他名下應攤認的),八千六百元左右。


    華光廠失業工友遣散費(他和別的股東都尚未承認),約計六千元。


    立大當鋪(本年端陽節收歇)未付散戶存款(他名下應攤之數),約一萬二千元。(此款他已經肯認二成,但須分期無利拔還。)


    資產:良田一千餘畝,約計四萬元(照上年田價)。


    市房(本地的和上海的),連地皮,約計三十萬元。(內上海房產地價暫依一九三○年工部局估價八折計算,應合洋二十三萬許。)


    祖遺住宅一所,約值二萬元。


    上海公館一座(連地皮),約值三萬數千元。


    華光廠機器生財(估價二十五萬元),他可攤得五分之一。


    華光廠存貨(估價十六萬元),他可攤得五分之一。


    家具汽車古玩字畫等等,約共值三萬餘元。


    現款——數目不明。


    (附注)大太太和姨太太的私蓄,有人說是十萬光景,有人說是六七萬,應作別論,不在本表範圍之內。


    唐慎卿對於自己家裏的經濟情形,雖不及外邊的好事之徒估計得那麽清楚,可是他很覺得他的那些酒肉朋友恭維他的話語不是一頂高帽子。大約是一年前罷,他寫出第一張“待父天年”的借據時,那位借錢給他的趙歪嘴就拍著他的肩膀說:“照老兄這樣家當,一年花上這麽一萬八千,真也不算什麽一回事;尊大人實在太精明了。”唐慎卿也覺得他的父親當真不像樣;去年隻許他花了二千多,今年連一千也不滿。而且大概也是老頭子在外麵有過“聲明”罷,所以今年他連“待父天年”的款子也借不到。


    現在,他有四五百元的急用,也隻能向他父親討。


    他看手表,還隻有三點三十五分。他望著窗外,太陽光似乎特別金黃,園子裏的兩棵山茶花特別紅;天氣暖和得跟春三月相仿。他打了個嗬欠,往沙發上一躺,但是立即又跳起來,跑到書房外的過道口叫道:


    “小王,小王!老爺回來了麽?”


    可是他一看見小王的癩痢頭慢吞吞地從客廳外的台階升上來,他就改口道:


    “老爺一回來,你就來告訴我!不要忘記!”


    他再打一個嗬欠,就縮進書房裏躺在沙發上,閉了眼睛。他先在肚子裏打稿子:回頭父親回來了時,指什麽用途開口要錢呢?店賬麽?不妥。店賬向來歸家裏的賬房先生老胡經手。說是正月裏自己要請客,母親也要請客罷?也不大妥。菜館裏向來是記賬的,而且請幾次客也不用三四百。……最好是把這項用途做在母親身上……他微微一笑,在心裏對自己說:“小唐!你怎麽會忘記媽在八月裏生過半個月的病了?隻說你特地請了外國人——一個美國醫生,來診過幾次,不就哄過了老頭子麽?”


    他得意地笑了一聲,於是就忙著想像怎樣同月娥去逛西湖;他覺得已經上了火車,而且一下裏已經到了西湖,——多少遊艇包圍上來拉生意!嚷得真熱鬧!……他猛然睜開眼來,還聽得大聲的嚷。他側耳一聽,立刻跳起身來往外跑。


    這是他父親的聲音。他父親回來了,他急忙看表,還好,四點還不到,長針指在9字上。他在客廳裏碰見小王,他也來不及罵他誤事,隻顧飛步跑進了他父親的“簽押房”。


    不錯,這是“簽押房”。這小三間的花廳,從他祖父芝軒公以來就叫做“簽押房”。


    現在呢,卻是他的父親子嘉二老板跟賬房先生老胡在那裏算賬。


    二老板的臉色很不好——七分生氣,三分尷尬。“爸爸,剛才吃中飯時,我聽媽說起,這才知道你回來了。


    我正有點事要告訴你——”


    慎卿正待把擬好的一個大謊說出來,二老板卻立刻打斷了他的話頭道:


    “你沒到外邊去過麽?不要出去亂說我回在家裏過年嗬!


    懂得麽?”


    慎卿呆了一下,二老板卻已經轉過臉去朝著老胡,把雪茄煙的蜜蠟咬嘴指著一本厚賬簿上的一行。慎卿趕快應了個“懂!”伸手搔搔頭發,就鼓足勇氣說道:


    “爸爸!你給我五百塊錢,——我經手過一筆賬。”


    二老板轉過臉來,一對眼睛瞪出得跟金魚眼睛一樣。慎卿不慌不忙把編好的故事背了出來。二老板似信不信地聽著,仰起了頭,隻噴著淡青色的煙氣。他搖了搖頭,冷然說:


    “我不認這筆賬!什麽美國人,診費要那樣大!”


    他吸了一口煙,回過臉去,又問帳房先生道:


    “怎麽到今天才來對我說呢?你沒有提起過呀!”


    “那是少爺——”老胡頓了一頓,慎卿在他身邊悄悄地拉他的衣角。老胡便像想起了似的接下去道:“少爺自己陪了來的。我不會講洋話,沒有招待,——還當是少爺的朋友呢!”


    “他是我的先生的朋友。賣麵子才肯來的。”


    慎卿也趕快接口說,鬆了一口氣,覺得那五百元是九成有望了。


    不料二老板卻淡淡笑了一笑道:


    “既然是情麵上來的,送錢不如送東西。他們外國人喜歡中國古董,一隻新窯的彩描瓷盤也當作寶貝。我有許多鼻煙壺在那裏,等我閑了,挑一隻送給他便算了。——其實不送也不要緊。”


    “那——那怎麽好意思!”慎卿急得滿頭是汗。


    忽然二老板站了起來,雙手在那本厚賬簿上重重拍一記,就大聲嚷道:


    “錢麽?錢在這本賬簿裏。有了田收不到租米,造了市房收不到房租,——你們母子兩個倒隻管向我要錢;難道我身上長得出錢麽!錢都在這本賬簿裏,不要說是五百塊,五千也不止;阿慎!你有本事去討了來,就算是你的!”


    “我從來不經手這些事,我——”


    “可不是?你就隻會花。自己有錢放在人家手裏,單叫你去討,你就不會了!”


    “又不是我花的!爸爸——”慎卿也氣上來了,似乎他忘記了什麽美國醫生的診費根本是一個謊。“沒有就沒有,犯不上借著由頭排揎我呀!”


    “啊啊!慎少爺,你這筆錢回頭再商量吧。二老板才來,許許多多賬頭全沒理清楚呢。——這年成,唉,跟人家討債倒要陪笑臉,說好話,莫說你慎少爺弄不來,就是我老胡也是走投無路。如今討債竟比從前借債還難了!”


    賬房老胡一麵說,一麵用腳尖去碰碰慎卿的皮鞋,又朝二老板笑了一笑。


    賬房老胡剛才也吃過二老板幾個軟釘子,所以他那後半段的話,一半也是自己發牢騷。


    二老板歎了一口氣,仍舊坐了,看著慎卿那一張又像著急又像生氣的“壽桃臉”,就慢吞吞地說道:


    “慎卿,你們年青人真不知世故!如今這世界,錢放到了人家手裏,就不算是姓唐的錢了。十萬二十萬的賬,放出去容易得很;回頭你自己要用,哼!你就是活巴巴要餓死,也沒有人來睬你一下!算了,你這什麽診費,到底是不急之務,——到期的過期的債,人家還賴呢,——況且據你說,又是朋友情麵,遲幾天更不妨。你自去罷,我還要同老胡商量收租呢!你倒查查賬簿看,佃戶欠了我們多少?房客欠了我們多少?”


    “可是我已經同朋友說過了,今天送去,外國人是最講究信用的。我丟不了這麵子!”


    慎卿說得頂認真,似乎他背後當真有一個“朋友”,而“朋友”背後又站著那“美國醫生”,都瞪大了眼睛在望著他。


    二老板卻笑起來了,閉著一隻眼,搖了搖手,冷冷地說:“什麽麵子!一點小事情,也麵子長麵子短,還能做人麽?阿慎!你將來老練點,就會明白,現在,——哼,上千萬家當的什麽大王也欠了一屁股的債,公堂裏天天有他的官司,嗨,他老人家照樣吃酒應酬,麵子蠻好在哪裏呢!去罷,不要耽誤我的正事了!”


    二老板的肥而且紅的手指於是又落到那本厚賬簿上。老胡側過臉去朝慎卿使了個眼色,又微微一笑,便走近二老板身邊,眼光跟住了二老板的手指,在那賬簿的字裏行間移上移下。


    慎卿左手插在褲袋裏,右手摸著他的尖下巴,眼看著地下的方磚,轉了幾個圈子,他看見方磚上的太陽影子一個一個都像是月娥的蓬頭。他低低歎了口氣,覺得有生以來從沒如此之窘,如此之糟!


    “區區四五百塊錢都弄不到,這個台,在月娥麵前可坍不下哪!”慎卿咬緊了牙齒在心裏對自己說。他失神似的踱出了那“簽押房”,就轉念要去跟他母親想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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