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慎卿想“開房間”樂一下,沒有成功;但是他的父親子嘉二老板卻已經舒舒服服住在城外鐵路飯店一間最闊氣的房裏了。這是那天晚上八點鍾光景。


    兩個茶房很忙碌地正在收拾一桌吃殘的酒席。火鍋下麵的火酒早已燒完,然而那一大鍋“好湯”還是熱騰騰地噴著香味,和房裏的三種煙味——紙煙的,雪茄的,鴉片煙的,再加上各位先生嘴裏噴出來的酒氣,就混成一種奇怪的氣味。


    靠窗一角的一張小小的圓桌上,擺著個精致的麻雀牌盒子。金福田坐在這圓桌子旁邊,似乎肚子裏撐得太足了,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手裏弄著當作“籌碼”用的彩色小圓片。


    唐子嘉二老板躺在銅床上的鴉片煙燈旁邊,閉著眼睛,讓胃裏的魚翅雞鴨之類且消化一下;他那“上好香腸”型的手指中間依舊夾著一枝值到塊把錢的雪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右手的大拇指機械地撥轉著中指上的鑽石戒,然後——慢慢地噴出一口煙氣,慢慢地半睜開眼皮,向對麵躺著的那人說道:


    “真真笑話!鬧到我門上來!——打算來清清靜靜過個年,不料碰到這種事,真是太不成話了!——在上海呢,雖然有點麻煩,倒還不至於如此狼狽!——噯,芳翁,我想乘九點四十六分的特別快車回上海去罷?”


    躺在唐二老板對麵的那個人,正是城裏最大最殷實的寶源錢莊的經理錢芳行。二老板從家裏爬牆出來後就到了這位“老朋友”府上,急忙地打了電話到公安局請派“大隊去維持秩序”,就和錢芳行來開了這房間。二老板倒還不願意太“驚動”朋友們,然而錢芳行哪裏肯?到底搖了幾個電話出去,約了兩三位“知交”來敘敘。


    剛才那桌酒算是錢芳行的;他本來要替二老板“接風”,但現在卻要變為“送行”了。


    當下錢芳行聽得二老板說要趕九點四十六分的特別快車走,就把他的細眉毛輕輕一挺,他嘴裏一筒煙還沒抽完;好容易抽完了,他把煙槍一放,呷了口滾熱的濃濃的紅茶,就笑道:


    “何必那麽急!打完二十四圈麻雀,你趁南京來的夜快車走,不是從容得很麽?——喂,陳景翁!……”錢芳行掉過頭去朝那離銅床不遠的大沙發看了一眼。“哦,陳景翁到哪裏去了?——嘿,連小桃紅也不見了!哈哈!陶樂翁他們也躲著我們窩心去了!哈哈!”


    說著錢芳行就坐了起來。


    那邊的金福田雖然肚子撐得太飽。有點懶洋洋地,卻還能夠“眼觀四處,耳聽八方”。他聽得錢芳行在找陶樂翁他們,就趕快走過來,笑嘻嘻做著鬼臉說:


    “陶樂翁麽?又開一個房間在那裏了,花寶寶是同去的。


    ……”


    “哈哈哈!”錢芳行笑得臉上的肥肉都抖動了。


    二老板也笑了起來,然而他的笑總還有點不大自然,他還有點忘不了“鬧上門來”那班人的“可惡”,而且他特別不能“釋然”的,是“那班人”一鬧以後,他“回來了”這消息一定滿城都知道了,那麽,立大當鋪以及其他許多方麵的零星小戶的債權人也許竟會來一個什麽“債權團”,也上門來麻煩;這後麵的一個“也許”,就是逼他不得不立即回轉上海的主要原因。


    “那麽,陳景翁呢?也去開了房間麽?哈哈!”錢芳行又問,一對肉裏眼眯緊得簡直看不出有縫了。


    “嗬嗬!”金福田笑得更加怪樣。“恐怕——恐怕是到後房小解去了!”


    錢芳行突然跳起來,在二老板的大腿上重重拍一記,就像一個饞嘴的人聽說起奇羞異味似的格格地笑著說:


    “噯,子翁!了不得!陳景翁的算盤越來越精了!真是無孔不入!哇嗬嗬!——真是無孔不入!”


    二老板也忍不住哈哈地笑了。這回是笑得很有勁了。他叫著金福田道:


    “喂喂,福田!你看錢芳翁饞涎也滴下來了,還不趕快去打個電話催老五馬上就來麽!——怎麽轉一個局轉到此刻還沒完!——哈哈,芳翁……”


    “哦——子翁,你沒有熟的,我給你介紹一個,免得你也——”


    “算了罷,算了罷!芳翁!回頭朱潤翁來,我還有點事和他談談呢。”


    “不礙事!——你怕冷落了人家麽,我代你招呼;哈哈,況且還有福田兄!”


    金福田聽得錢芳行這麽說,也涎著臉笑了。


    這時有輕輕的幾聲咳嗽從床後傳來。陳景翁搖搖擺擺像個沒事人兒走了出來。此公四十過頭,五十不到,一雙貓頭鷹的眼睛在朋友輩裏是很出名的。


    錢芳行一看見他,倒忽然不笑了,滿臉擺出非常至誠的樣子,對他說道:


    “噯噯!景翁,我們正在提到你呢!我們說,你景翁這才不愧為數一數二的米行老板——那,那,‘方寸之地’,你總放不過它,一刻也不肯荒廢的!”


    “哪裏,哪裏,”陳景翁先還客氣,但是貓頭鷹眼睛忽然一轉,“哦!——嗬嗬!豈有此理!芳翁,真豈有此理了!哈哈!”


    大家都很痛快地笑了起來,陳景翁往那床上一躺,就拿起煙槍,裝起極大的一鬥煙。錢芳行自去寫條子給二老板“介紹一個”,又叫金福田去打電話。


    陳景翁一邊裝煙,一邊就和二老板夾七夾八談著生意場中的事。二老板好像很感慨地說道:


    “這年頭兒真古怪!有多少‘事業’,——多少商家廠家周轉不來,僵在那裏;然而銀錢業也說他們有多少現款活動不來,也是僵在那裏,——他們是要脹死!剛才和錢芳翁談起,他也就說:要是明年市麵沒有轉機,他那裏也隻好脹死了!嗨嗨!”


    “可不是!”陳景翁在把煙扡通著眼。他丟了煙扡,他那對貓頭鷹眼睛很有精神地望住了二老板的臉,繼續著說,“不過,他們要是怕脹死,放一放罷,嗬嗬!市麵上有什麽風吹草動時,一個筋鬥栽下來,可不是玩的!這次裕豐和泰昌,每家不過短了三四萬銀子,——毛病就在中秋節後那一放太大意了點兒!”


    陳景翁把煙槍順過來,想要吸了,但又放開,很有把握似的加說一句:


    “明年要是再這麽一年,大家都沒有生意可做!”


    “——不過,今年貴業是好的!”


    “哪裏,平平而已!”陳景翁就吱吱地抽起煙來了。“嗯,”二老板點著頭說,“雖則是旱荒,米價卻也漲不起。”於是他忽然興奮了。“咳,陳景翁!說到米價,要叫人氣死的!我們放租田的人,收了租來完糧,竟要賠貼呢!幾千畝田不給你生利,倒給你耗費!景翁,這都是洋米進來太多之故。近來年年要進三四萬萬塊錢的洋米,無怪民窮財盡。”


    “哈哈!”陳景翁等不及一口煙舒舒服服下去,就笑著叫了起來。然而他嗆住了,他放了煙槍,呷了一口熱茶,就又笑著大聲說道:


    “嗬!子翁!你幾時學了報館主筆這種調門的!本國米夠吃麽?沒有洋米,大家準得餓死!”


    “那——那又不盡然……”二老板有點不肯認輸,他此時忽然“憂國憂民”起來了。然而他既一時說不出“所以然”,並且也沒有時間讓他慢慢地說下去,小桃紅已經從後房出來,忽然就站在麵前,一出手就擰了陳景翁一把大腿。同時那邊方桌上豁剌剌一陣響聲,麻雀牌倒出了盒子,錢芳行在大聲叫著“子翁!景翁!來——”


    “我還要抽一兩筒煙呢!”陳景翁也大聲回答,卻又對小桃紅說,“老八,你先去代幾副。”於是又大聲向錢芳行那邊叫著“就來的!就來的!”


    二老板走到牌桌邊,就問道:“啊!陶樂翁呢?”


    “叫過了!一會兒就來的!”錢芳行興高采烈地就洗起牌來。“福田兄,先代他打幾副罷。”


    扳定了座位以後,二老板就又想起怎麽朱潤身還不來。但是他立即沒有閑暇再多想了,他一起手就是罕見的好牌風。


    二老板連和了兩副,他漸漸覺得五髒六腑裏像有一隻熨鬥在那裏很細心地工作。


    那時陶樂翁也帶著花寶寶來了;錢芳行的老五以及介紹給二老板的一位也都先後坐在各人身旁;陳景翁也已經過足了癮,滿房間是煙香和脂粉香,滿房間是笑聲和牌響。茶房進進出出忙著伺候,金福田也很忙。


    然而到第二圈開頭,二老板的牌風壞下來了。二老板漸漸覺得肚子裏的“熨鬥”已經停止了工作。他叫他的“那一個”替他代幾副,就拉著金福田到一邊去說道:


    “怎麽朱潤身還沒來?你去找他一找。我極早是南京來的四點鍾夜快車走,——也許遲到明天夜車。他這麵的事,我一定要辦個了結的。還有,你帶便把老胡也找了來。我還有幾句話吩咐他!”


    “啊!三抬!滿貫了!滿貫了!”


    忽然那邊牌桌上轟起了這樣的叫聲。


    “誰的三抬?誰的三抬?”二老板撇了金福田,大聲問著,就匆匆忙忙跑到牌桌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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