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蒲柳春十歲那年,奶奶身染重病。老人家神智清醒,咽不下最後一口氣;蒲天明把柳春娘和蒲柳春打發到院外的小菜園去,隻留自己守在床頭。


    老人家噙著兩顆慈心淚,緊緊抓住蒲天明那長滿老繭的大手,說:“兒呀,娘閉不上眼睛。”


    蒲天明泣不成聲,說:“娘,您老人家壽比南山不老鬆,再吃兩劑藥,養息幾天,就會好的。”


    “我的時辰已到,不必哄我了。”老人家的臉上呈現出痛苦神色,“隻是王二皇上老賊還活在世上,九泉之下我怎麽有臉去見你爹?”


    蒲天明恍然大悟,哭道:“娘,父仇未報,是兒的罪過”。如今柳春已經長成半大小子,足可以頂門立戶,是兒子跟老賊清賬的時候了。”


    老人家點點頭,撒了手,含笑閉上二目。


    蒲天明安葬了老娘,夜晚鄭長庚陪伴他坐在葫蘆架下,兩個人心上都像壓住一塊磨扇,默默無言。小柳春也不睡覺,抱著膝蓋,坐在柴門口,凝望滿天繁星。葫蘆架的密葉中,一隻蟈蟈叫叫停停。蒲天明忽然發了狂,搖晃著葫蘆架喊叫道:“我再也忍不下去啦!”鄭長庚抱住他的身子,說:“哥!仇,要報;拚,我也豁上。隻是咱們人單勢孤,必須智取,不能力奪。”小柳春一躍而起,跑了過來,說:“還有我!”鄭長庚熱淚滾滾而下,說:“好孩子!楚餘三戶,亡秦必楚!”


    蒲天明沉睡三天三夜,突然醒來,蒼老了十歲。一連七日,隻是悶頭幹活,一聲不吭,閑下來就磨洗老爹留下的那口砍毛斷發。削鐵如泥的寶刀。


    這天晚上,蒲天明悄悄出去,柳春娘插上門,早早睡了。半夜時分,院裏撲通一聲,有人跳進籬笆,小柳春驚醒,一摸身邊的支窗棍子,喝道:“什麽人?”窗外答道:“我!”是他爹。柳春娘嘟噥說:“深更半夜,你到哪兒遊逛去啦?”蒲天明在窗外小聲說:“別嚷!”柳春娘聽出他的聲音奇怪,忙點著燈,下炕給他開門。


    門一開,隻見蒲天明滿臉鍋煙,一身血汙,她唉呀一聲,手裏的油燈落了地,哆哩哆嗦問道:“你……你這是……”蒲天明牙齒咯咯響,說:“我把王二皇上砍了!”


    原來,蒲天明不聲不響,暗暗窺伺王二皇上的動靜。今天夜晚,打聽到王二皇上過河去接他的外甥殷汝耕,正得下手。殷汝耕是個日本留學生,在北洋政府財政部裏當司長,因為貪汙巨款,被通緝嚴拿,從北京潛逃來到通州,躲藏在一座寺院裏,捎信給王二皇上,接他到運河灘隱匿存身。王二皇上不敢白天行動,便夜晚前去,又怕走漏風聲,隻套了一輛小小轎車,帶了兩名護衛。蒲天明腰藏寶刀,抹一臉黑鍋煙,埋伏在半路上的柳棵子地裏。三更天,王二皇上一行歸來,殷汝耕坐在轎車裏,王二皇上騎在高頭大馬上。蒲天明從柳棵子地裏飛躍而出,摟頭就給老賊一刀,王二皇上大叫一聲,栽下馬去。蒲天明又摸黑連砍兩刀,急忙鑽進青紗帳。這時,那兩個護衛驚魂方定,亂放了一陣槍,前天明早已無影無蹤了。他先跑到杜梨樹墳地,抱住爹娘的墳頭,嗚咽著說:“爹呀,娘呀!兒子砍死了王二皇上,您們在九泉之下笑一笑吧!”然後,才回家。


    但是,王二皇上並沒有死。夜色漆黑,蒲天明三刀都沒有砍準。一個月後,王二皇上起了炕,左腮從耳根到嘴角,落下一道月牙疤。


    王二皇上起了炕,蒲天明又趴了炕,仍是昏昏沉睡。柳春娘怕他生出好歹,日夜看守,不敢離開寸步。


    又是第三天上,蒲天明醒轉,柳春娘慌忙問道:“柳春他爹,你好了嗎?”


    蒲天明恍恍惚惚地說:“心口上的大疙瘩,化了。”


    “化了就好。”柳春娘眼圈一紅,“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呀!”


    蒲天明吧嗒吧嗒了一陣煙,猛然說:“柳春他娘,我打算出外尋訪奇人。”


    “幹什麽?”柳春娘驚問道。


    蒲天明兩眼直勾勾地說:“這個世道偏向王家,憑咱們一家一姓的氣力,扳不倒王二皇上。咱守在這巴掌大的天地裏,眼路短,心路窄,不請奇人指點,報不了仇。”


    柳春娘聽他說得有理,隻得答應,說:“那你就去吧!三山五嶽,五湖四海,藏龍臥虎,你都走一走,訪一訪。”


    蒲天明的脾氣,話一出口,抬腿就走。他打了一網魚,撈了兩網蝦,,捉了三隻野鴨子,賒來一葫蘆酒,便打發小柳春去請鄭長庚。


    鄭長庚已經不當私塾先生了。縣政府教育科通令查禁私塾,塾師進城考核,合格的錄用為小學教員;教育科的官員一聽鄭長庚是長工出身,認為有辱斯文,不但取消他的考核權利,而且飭令不許他再“濫竿充數,混跡學界”。他也並不戀棧,脫下長衫,卷起鋪蓋,搬出破廟,到一家騾馬客店當賬房先生。


    鄭長庚到來。在葫蘆架下擺起送行酒宴。


    蒲天明抱起酒葫蘆,咕咚咚給柳春娘和鄭長庚倒滿兩小碗,又給自個兒倒滿一大海碗,說:“誰也不許愁眉苦臉,誰也不許掉半個眼淚疙瘩,得給我討個吉利,出門見喜。”


    小柳春不知愁,說:“爹,帶著我吧!跟那個奇人學得呼風喚雨,撒豆成兵。”


    蒲天明哈哈大笑道:“兒呀,你的翅膀還軟,暫且蹲在窩裏吧!”


    鄭長庚強打歡顏,捧起酒碗,說:“哥,我祝你一帆風順。”


    “兄弟,你這話我愛聽。”蒲天明一仰脖兒,咕略喝喝幹了這一碗酒。


    柳春娘強忍著兩泡眼淚,不吃也不喝,蒲天明偷看她一眼,一股傷感襲上心頭,心一哆咦,再不走,過一會兒就抬不動腿了。於是,他抓起梢馬子,霍地站起身,說:“我得上路了!”


    柳春娘出聲說:“你還沒吃口東西呀!”


    “不餓。”蒲天明把一隻蒲扇大手,壓在鄭長庚肩頭:“兄弟,我把他們娘兒們托付你了,你得替我擔起這副沉重的擔子。”


    鄭長庚咽了兩口淚水,說:“我句句刻在心上。”


    蒲天明又轉過身去,裝出一副輕鬆神氣,嘻笑著跟柳春娘說:“別這麽難舍難離,我又不是薛平貴投軍,一去十八年。”


    柳春娘抽泣著說:“我怕……你像那……斷線的風箏。”


    蒲天明縱聲一陣大笑,說:“放心!外邊的花兒再香,草兒再綠,也亂不了咱的耳目,迷不了咱的本性。”


    他又到杜梨樹墳地,叩別了爹娘的墳墓,便背起梢馬,邁開大步,向下遊走去,頭也不回。


    親人們站在河堤上,望著他那高大的身影,在蜿蜒伸向天涯的河邊古道上,漸漸消失了。隻留下茫茫大河上閃耀的水色,青青草灘上浮動的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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