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周檎白天在家裏給雲遮月寫新詞,夜晚便到老木匠鄭端午的瓜棚去,跟柳罐鬥、何大學問、吉老秤、鄭端午等人聚會。有時聚會在柳罐鬥的大船上,鄭整兒和荷妞就代替他們的老爹看瓜,巡風放哨的是雲遮月,不用何滿子;因為爺爺說他還是個黃口小兒,不能擔當大任。


    望日蓮這幾天被豆葉黃關在家裏,不再到河灘上打青柴,何滿子也不能跟她搭伴了。


    何滿子像風吹柳絮,雨打浮萍,沒頭沒腦地這裏跑跑,那裏轉轉。找牽牛兒去玩,那個憨頭憨腦的家夥,蔫蔫糊糊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就像浸了水的木魚敲不響;他感到沒意思,又像蜻蜓點水飛走了。


    他走到渡口花鞋杜四的小店牆外,忽然看見河防局的巡長麻雷子,騎著一輛賊光閃亮的自行車,飛馳而來。那年月,自行車極其罕見,何滿子未免少見多怪,這就吸引了他那百無聊賴中的好奇心。麻雷子騎車駛進小店外院,何滿子也跟踵而至。


    這個小店,坐落在距離渡口百步之外的一塊空地上,四麵打起半人高的土牆,土牆外栽種著連綿不斷的柳棵子,柳棵子外掩上了沙坡。荊條編的大梢門,一進門是個大院,東西兩溜敞棚,拴著騾馬,存放車輛。滿院的糞尿和草料末子,招引來一群群雞、鴨、麻雀啄食。正麵一座長棚屋,被一條過道隔成兩個大通間,每個大通間都是對麵兩條炕,每條炕擠得下二三十人,都是販夫、走卒、苦力;夜晚他們便三五成群,聚攏在小黑油燈下,擲骰子,押大寶,呼麽喝六,吵蛤蟆坑。穿過過道,東西兩座廂房,東廂房是灶上,西廂房是花鞋杜四和三個夥計的住處;正房也是一座長棚屋,隻不過隔斷成一個個鴿子籠似的單間,四壁粉刷了白灰,店錢高出前院大通間十倍。租賃這些單間的都是商人、老客、紈挎子弟,他們開酒席,推牌九,打麻將,抽鴉片煙;花鞋杜四還有一隻花船,給他們從通州接來妓女。


    有一回,何滿子看見花船靠岸,一個獨眼龍,左手搓弄著兩隻叮當響的鐵球,右手提著一條皮鞭,從船上押下幾個女人。一個個黑眼窩子,目光像死魚,臉上搽著厚厚的白粉,抹著血紅的嘴唇,妖形怪狀。何滿子尾隨進去,隻見前院大通間的客人,吹口哨,擠眉眼,嘴裏全是不幹不淨的髒活兒。一到後院,單間裏的那些有錢客人,發了狂似的撲奔出來,有的一個人拉走了兩個,有的兩個人架走了一個。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尖叫著:“我有病,我有病!”那個獨眼龍一把挽住她的辮子,手裏的皮鞭雨點似的抽打著,何滿子嚇得扭頭就跑。跑到牆外,他又可憐那個有病的女孩子,痛恨那個殘暴的獨眼龍,就找了兩塊碎瓦片,鑽進柳棵子,隔著土牆,照那個獨眼龍的後腦勺打去。何滿子扔磚頭,投坷垃,打瓦片,百發百中不落空。他站在渡口上,一塊瓦片擦著水麵掠過去,在河上留下圈套圈、環扣環的一大串漣漪,直到對岸。所以,他這兩塊瓦片不偏不倚都打中了獨眼龍的後腦勺,登時就開了瓢兒,血流如注,疼得獨眼龍抱著腦瓜子又蹦又跳,躺在地上打滾兒,爬起來轉磨。何滿子見闖下大禍,急忙逃之夭夭,腳上紮了六七個蒺藜狗子,也顧不得拔下來,一口氣跑回了家。


    小店店主花鞋杜四,是一條人蛆,一塊地癩,抽大煙抽得瘦小枯幹,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他的名聲惡臭,誰沾上他就像招了鬼祟,輕則晦氣十天半個月,重則便會流年不利。這兩年,他入了個會道門,脖子上掛著一串念珠兒,吃起了素,開口閉口阿彌陀佛。


    麻雷子跟花鞋杜四臭味相投,狼狽為奸。麻雷子在河防局當巡長,管界三十裏,這個小村正在他的管界之內。他有頭無腦,是條傻狗;花鞋杜四是他的眼線,又是他的耳報,更是他的狗頭軍師。


    “杜四哥!”麻雷子的自行車直穿過道,衝入內院,“天上掉餡餅,一樁好買賣找上門來了。”


    花鞋杜四從西廂房伸出脖子,齜牙一樂,說:“阿彌陀佛,夜貓子進宅!我剛點著煙燈,請你抽頭一口。”


    麻雷子鬼鬼祟祟走進了西廂房。


    何滿子追在麻雷子的自行車後麵,聽見他那句話:“一樁好買賣……”忽然想起七月七夜裏,他在周檎的後窗下,聽見望日蓮打著寒噤說:“……董太師想買我做小,他們正討價還價。”於是,急忙收住腳,轉身走出小店,鑽柳棵子來到土牆外。


    花鞋杜四居住的西廂房,後山正借的是院牆,也有個小窗戶;何滿子溜到牆根,在窗口下站立,屋裏說話都聽得見。


    一陣呼嚕呼嚕的抽煙聲之後,花鞋杜四急不可待地問道:“你先說說是哪一路買賣,油水大不大?”


    麻雷子從嘴裏拔出煙槍,說:“自治政府警察廳,下來個十萬火急的公文,懸賞緝拿京東共產黨頭子周文彬:賞金五百塊大洋,一巴掌膘的油水!”


    “夠肥的!”花鞋杜四咂著嘴兒,“可是,大海裏撈針,到哪裏去摸姓周的影兒呢?”


    “在周檎身上打主意!”麻雷子一拍炕席。


    “你真是長蟲打架繞脖子!”花鞋杜四嘎嘎笑道,“咱們正話說捉拿周文彬,你怎麽又牛頭不對馬嘴,拐到周檎那小哥兒身上。”


    麻雷子壓低了聲音,嘁嘁喳喳地說:“周文彬這個共產黨,原是八年前的潞河中學畢業生,跟你們村的這個周檎,算是大師兄和小師弟。頭年冬天京東鬧學潮,反對殷長官成立防共自治政府,主謀是周文彬,周檎也參加了。你想,他倆能不是同夥嗎?”


    “二遍茶,剛喝出點滋味兒。”花鞋杜四說。


    麻雷子又接著說下去:“周文彬是天上的鳥兒,水裏的魚,雲遊四方,沒有準窩兒,他們管這個叫地下活動。周檎要是他的同夥,周文彬免不了來到周檎這兒落腳。你隻要發現周檎家有生人來,就趕快報告我;來不及報告,那就先斬後奏,抓起來再說。”


    “阿彌陀佛!”花鞋杜四的舌頭打著嘟嚕,“你叫我動手抓周檎那小哥兒,我惹得起他舅舅柳罐鬥嗎?”


    “隻要周檎犯了案,那就連同柳罐鬥也一塊抓起來!”麻雷子氣衝衝他說,“這個家夥在我的管界之內,天不怕,地不怕,軟不吃,硬不吃,是我的肉中刺。”


    “阿彌陀佛,抓起他來,那更是拔了我的眼中釘!”花鞋杜四說。


    麻雷子又呼嚕呼嚕吸了兩口煙,問道:“你家那個小花妞兒,還不趁早賣個利市呀?櫻桃桑椹兒,貨賣當時;等過兩年花兒不紅了,蕊兒不嫩了,可就賣不出好價來了。”


    “董太師一不肯出大錢,二不肯給我撐腰呀!”花鞋杜四唉聲歎氣,“這個丫頭自從認了何大學問跟一丈育當幹爹幹娘,我跟你嫂子再也擺布不了她;除非你助我一臂之力。”


    “把何大學問也抓起來!”麻雷子說。


    “你給他安個什麽罪名呀?”花鞋杜四問道。


    “跟周檎和柳罐鬥一勺燴!”


    何滿子聽到這裏,又氣又怕,急忙鑽出柳棵子,就奔家裏跑。


    這時,已經傍晚,他看見周檎正在小院裏繞著籬笆轉來轉去,低聲吟哦,輕拍手板,琢磨著他給雲遮月寫的唱詞。


    “檎叔,檎叔!”何滿子跑進來,把周檎推進屋去,“你認得一個叫周文彬的人嗎?”


    周檎臉色一變,忙問道:“你聽誰說起這個名字?”


    “我剛才在小店西廂房的後窗口下,聽見麻雷子跟花鞋杜四搗鬼,他們要捉拿周文彬,能得賞金五百塊大洋。”


    “兩條癲狗,竟想捉住一頭豹子!”周檎輕蔑地冷笑一聲。


    “他們還想暗地裏害你跟柳爺爺。”何滿子著急地說,“還要把蓮姑賣給董太師,連我爺爺也安個罪名抓起來。”


    周檎凝神沉思,半晌才說:“滿子,別害怕,狗汪汪攔不住人走路。你聽到的這些話,不許再對外人說,更不許告訴你蓮姑。”


    夜晚,何滿子在炕席上翻過來掉過去,就像烙燒餅,睡不著。梆打二更,門聲吱扭,是望日蓮來睡覺了。


    這幾天,望日蓮不去打青柴,豆葉黃還叫她新做了一件花洋布小衫,一條黑洋布褲,穿在身上,又粗又黑的大辮子紮著紅頭繩,顯得十分俏麗而秀氣。豆葉黃打扮望日蓮,是為了抬高望日蓮的身價,在董太師那裏多賣幾個錢,望日蓮還蒙在鼓裏。她走進屋,隻見何滿子在炕上亂滾,還當是大花腳蚊子叮得他難受,連忙抓起芭蕉扇給何滿子扇了一陣。


    何滿子抽抽搭搭哭起來。


    “滿子,做噩夢了嗎?”望日蓮上了炕,輕聲問道。


    “沒……沒有”


    “那你怎麽啦?”


    “檎叔……不讓我告訴你。”


    “你檎叔有什麽事瞞著我?”望日蓮把何滿子抱了起來,“是不是他要進京去?”


    “不……不是”


    “是不是……有人給他提親保媒?”望日蓮的呼吸緊張而急促。


    “也……也不是。”


    “到底為什麽呀?”


    “我……不說”


    “滿子,你這個小沒良心的!”望日蓮傷心地說,“你檎叔跟我變了心,你還跟他串通一氣。”


    “不是呀!”何滿子慌忙說,“花鞋杜四跟麻雷子合夥,要趕快把你賣給董大師,檎叔怕你著急,不讓我告訴你。”


    “原來他見死不救呀!”望日蓮氣得哆嗦,“我找他去。”


    “他在柳爺爺的大船上。”


    望日蓮跳下炕就走,何滿子緊追在後麵,驚醒了睡在東屋的一丈青大娘,喊也喊不住他們。


    雞叫頭遍了,月明星稀,草上下滿露水;望日蓮牽著何滿子的手,上氣不接下氣地一路小跑。


    柳罐鬥的大船,停泊在距離鄭端午瓜田不遠的河灣處,船上人影幢幢,聲音有高有低。何滿子和望日蓮還沒有跑到大船近前,老木匠鄭端午從瓜棚裏走出來,說:“你們別上船!”河坡上,雲遮月也說了話:“你們來幹什麽?”望日蓮卻不顧阻攔,直奔船邊。


    “幹爹,快救救女兒吧!”望日蓮撲通跪倒水邊上,“您要不管女兒,我就脖子上掛一塊大石頭,跳河淹死。”


    何大學問哈哈笑道:“那是麻雷子的下場!”


    “蓮姑娘,不必急火攻心!”吉老秤笑眯眯地說,“我保你七天之內,跟檎哥兒完婚。”


    望日蓮驚呆了。抬起頭,滿臉淚光,睜大眼睛望望吉老秤,望望何大學問,又望望柳罐鬥;最後,目光迷惘而哀怨地落在周檎身上。


    周檎走下船,攙她起來,柔情地小聲說:“幾位老長輩同心合力成全咱倆,你回去放心睡覺吧!”


    柳罐鬥一直沒有開口,朦朧的月光中,他站在船頭,像一座古代勇士的石像。


    十一


    望日蓮長這麽大,頭一天清早不起炕;豆葉黃隔著籬牆大喊大叫,一丈青大娘從屋裏走出來。


    “我女兒病了。”一丈青大娘笑吟吟地說,“你有什麽活兒,我來替她幹。”


    豆葉黃眨了眨小眼睛,冷冷地說:“那怎麽敢當呢?她昨晚上還好端端的,怎麽一夜之間就倒臥在炕上了呢?”


    “人吃五穀雜糧,難免災枝病葉。”一丈青大娘沉下臉說,“蓮丫頭成年累月,整天地不拾閑兒,傷了元氣。”


    豆葉黃無可奈何,隻得回屋去。這個女人半百了,卻人老心不老,一心要打扮得“婢婢嫋嫋十三餘,豆寇梢頭二月初”。她描眉入鬢,鬢似刀裁,擦胭脂抹粉,臉上桃紅李白。要想俏,女穿孝,她愛穿一身月白;三寸金蓮鳳頭鞋,走起路來扭扭捏捏,兩隻長長的耳環子蕩來蕩去打臉。她本來長著一雙巧手,卻吃饞了,呆懶了;平日橫草不動,豎柴不拿,油瓶倒了也不扶。望日蓮不回來,沒人燒火做飯,她的牆櫃裏正有一位相好的送來一包綠豆糕,就打開紅紙包大吃起來。雞籠裏的雞,豬圈裏的豬,餓得撲籠拱圈,吱吱哇哇亂叫,她也不管。


    正當她大吃綠豆糕的時候,忽然有人抬開柴門,何大學問跟一丈青大娘雙雙走進來。何大學問剃頭刮臉,身穿長衫,一丈青大娘也梳了頭,穿一件新毛藍布褂,黃銅手鐲叮叮當當分外響;老兩口子的神情都十分嚴峻。


    “大妹子在家嗎?”一丈青大娘高聲問道。


    豆葉黃連忙將一塊綠豆糕直脖兒咽下去,噎得打著嗝兒,捂著胸口迎出來,說:“老姐……姐,何大……哥,屋裏坐。”


    她高高打起門簾,一丈青大娘和何大學問一前一後走進去。


    這間小屋,不知道的隻當是新婚的洞房。粉蓮紙糊頂,雪白的四壁,窗欞上貼著剪紙的紅喜字,牆上掛著鴛鴦戲水和美女思春的楊柳青年畫,炕上鋪的是細軟新席,牆角碼起的是兩床火燒雲的大紅被子。


    豆葉黃忙給何大學問端過來煙笸籮,遞上她的翠玉石嘴長杆煙袋。這個女人好抽煙,一口牙齒熏得烏黑,使她的花容月貌大為減色。


    何大學問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掏出自個兒的大腦殼煙鬥和煙荷包,吧嗒吧嗒抽起來。


    一丈青大娘咳嗽一聲,嗽了嗽嗓子,說:“弟妹,按照咱們的鄉俗禮數,掛鋤時節,當爹娘的要接閨女回娘家住幾天;我跟你大哥想留蓮丫頭住幾天娘家,求你點頭。”


    豆葉黃雖然歹毒,可是自從吃過一丈青大娘一頓暴打,心存畏怯;她一看這個情景,不敢不答應,便順水推船說:“老姐姐,你心疼她,難道我不疼愛她嗎?那就讓她叨擾你兩天,隻是一天要喂三遍豬,還得她管。”


    院裏又響起一陣咚咚腳步聲,有人喊道:“杜四哥在家嗎?”好大嗓門兒,是吉老秤。


    豆葉黃心涼肉跳地迎出去,隻見古老秤也是一身齊整打扮,頭上還頂著個紅疙瘩帽盔兒。


    “老秤兄弟,哪陣香風把你這位稀客刮了來?”豆葉黃年歲比吉老秤小,可是花鞋杜四比吉老秤大,所以是嫂子小叔。


    “無事不登三寶殿!”吉老秤大搖大擺闖進屋,一見何大學問和一丈青大娘,忙打了個千,“原來大哥大嫂也在這兒,巧啦!我本想見過杜四哥跟杜四嫂以後,再到府上去,這就不必我磨鞋底兒了。”


    豆葉黃又遞過煙筐籮和翠玉嘴兒長煙袋,說:“老秤兄弟,嚐嚐我的蘭花煙。”


    “請吧!”吉老秤從腰裏摸出鼻煙壺,“四嫂子,你嚐嚐這個。”說著,捏了一大撮,抹進鼻孔裏。


    於是,就像過山炮裝上了炮彈,點著了藥撚子,在豆葉黃的這座香巢裏,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連珠炮聲。


    “唉呀,你要把我的房子震塌啦!”豆葉黃堵住兩隻耳朵尖叫。


    “老秤,你究竟有什麽事兒?”何大學問開了腔。


    炮聲戛然而止,吉老秤欠了欠身子,說:“回大哥的話,我來給杜四嫂子的女兒蓮姑娘保個媒。”


    “我是她婆婆!”豆葉黃急忙更正。


    “誰不知道二和尚肉包子打狗以後,你就把蓮姑娘當成了親生女兒!”吉老秤狡黠地眯著眼睛笑道,“有個好主兒,跟蓮姑娘天生一對,地造一雙;我不能不積德行善,成全這一樁美滿良緣。”


    “且慢!”何大學問打斷他的話,“蓮姑娘還是我跟你大嫂的幹閨女,我們也是她的一層父母;水大漫不過船去,我們兩口子不樂意,你也白搭。”


    “大哥,你且聽我說下去!”吉老秤當胸一抱拳。


    “我不想聽,你免開尊口!”豆葉黃急色白臉。


    “四嫂子,我的尊口一開,保你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吉老秤不慌不忙地說,“我給蓮姑娘提的這個親,男方是咱們方圓幾十裏的一位高才人物?”


    “誰?”一丈青大娘插嘴問道。


    “姓周名檎!”吉老秤說,“大哥大嫂,你們兩口子都是爽快人,樂意不樂意?”


    何大學問樂得閉不上嘴,說:“這是高攀了,求之不得哩!”


    一丈青大娘更是眉開眼笑,說:“我的心裏樂開了花。”


    “四嫂子,你呢?”吉老秤又問豆葉黃。


    “你給我滾出去!”豆葉黃犯起刁來。


    “豆葉黃,你膽敢不賞我的臉麵!”吉老秤咆哮一聲,一拳搗在炕上,砸塌了一大塊炕坯。


    豆葉黃一見吉老秤那一副金剛怒目的模樣兒,嚇得一屁股從炕沿上出溜到地下,哼哼唧唧地說:“我一個婦道人家做不了主,得杜四說了算。”


    “我要聽你的回話!”吉老秤大吼。


    “嫂子依你,依你。”豆葉黃眼珠兒一轉,“我去找杜四,勸他也答應這門親事。”說罷,爬起來就奔外跑。


    “你還是陪我這個香風刮來的稀客吧!”吉老秤像老鷹抓小雞,把豆葉黃攔在懷裏,“有人請杜四哥去了。”


    請花鞋杜四的是老木匠鄭端午。


    這一天是陰曆七月十五。陰曆七月十五是鬼節,鬼節是黑煞日,人不下水,船不擺渡。因此,花鞋杜四的小店門前冷落車馬稀,柳罐鬥的大船也拴在對岸。


    渡口不遠處的柳蔭下,花鞋杜四正跟麻雷子席地而坐,交杯換盞地喝酒。


    “杜四兄弟!”老木匠鄭端午走上前去,“我有件事,要跟你和弟妹求個人情,到你家去說吧!”


    麻雷子正想把花鞋杜四打發走,他好獨吞酒肉,忙說:“四哥,辦事去吧!快去快回,我等你回來再下著。”


    花鞋杜四隻得硬著頭皮,跟著老木匠鄭端午走了。


    等花鞋杜四一走,麻雷子便自食其言,大塊吃肉,大口喝酒,直喝得渾身冒油,扒下了身上的黃狗皮,露出一身黑肉。他眼花耳熱,猛一抬頭,隻見從對岸的柳罐鬥的大船上,走下了雲遮月。


    雲遮月隻穿了一件粉花蔥心綠的抹胸,懷裏抱著剛拆完的被子,還有兩支棒槐和一塊搓板,到河邊去洗。


    麻雷子打了個尖利刺耳的胡哨,怪叫道:“雲遮月,到河這邊來洗吧!我給你打個下手。”


    雲遮月坐在了水邊,揚起一隻雪白的胳臂,笑著說:“麻巡長,我不會鳧水。”


    麻雷子色迷迷地說:“我有心過河幫你的忙,就怕柳罐鬥不許我在你身上插一手。”


    “他不在船上!”雲遮月隔河拋過來一個媚眼。


    “到哪兒去啦?”


    “他去買紙錢,晚上祭水鬼。”


    “那我真得陪陪你,免得你冷清。”麻雷子色迷心竅,說著就下河。


    “麻巡長,你找死呀?”雲遮月嚇得驚慌擺手,“今天是鬼節,水鬼拉替身。”


    “神鬼怕惡人!”麻雷子踩水泅過來,“我麻雷子是凶神惡煞,水鬼不敢惹我。”


    他的話沒落音,水下兩隻大手扯住他的兩條腿,一神到底。


    麻雷子雖然一陣心慌,可是他的水性不小,沉到河底睜眼一看,原來是柳罐鬥,這才知道中了計,便拚命掙紮起來。柳罐鬥扼住他的喉嚨,他也死抱住柳罐鬥的身子不放,兩人被水下的激流衝向下遊。到底麻雷子的水性比柳罐鬥差得多,力氣也不如柳罐鬥大;角鬥了十幾裏,氣力漸漸不支,柳罐鬥便掐著他的脖子灌壇子。咕嚕嚕!咕嚕嚕!三番五次,麻雷子昏迷不醒,掙紮了幾下,便斷了氣。柳罐鬥拖著死屍,又遊出幾裏,見岸邊有一片濃密的水草,四下沒有人影,便將麻雷子的屍體操了進去。然後,悄悄上岸,鑽進了青紗帳中。


    再說花鞋杜四跟隨老木匠鄭端午回到家裏,進門一看何大學問、一丈青大娘和吉老秤擺開了陣勢,便知必有來頭,馬上堆起笑臉說:“各位大駕光臨,我的麵子不小呀!”


    何大學問和一丈青大娘說:“我們來接蓮丫頭住娘家歇伏,弟妹答應了。”


    吉老秤開門見山,說:“我來給蓮姑娘保媒,四嫂子滿口應允,隻等你一句定乾坤了。”


    “吉老秤,你這不是拆我的家嗎?”花鞋杜四炸了,“我的兒子在外當了官,一十八載衣錦榮歸;我的兒媳婦是個貞節烈女,要學那苦守寒窯的王寶釧。”


    “誰說你兒子當了官?”吉老秤問道。


    “難道你忘了?是鐵嘴小神仙算出來的。”


    “陳穀子爛芝麻,我早忘得一幹二淨了。”


    無巧不成書,門外傳來笛子聲。花鞋杜四像是盼來了救命星,說:“小神仙來了,我請他當著你的麵再算一回。”


    “你陪客,我去請!”何大學問搶先一步,走了出去。


    一會兒,鐵嘴小神仙進來了,問過了二和尚和望日蓮的生辰八字,掐指算了又算,口中念念有詞,猛然一拍大腿,說:“好卦!大吉大利。”


    “是不是二和尚在外當了官兒?”花鞋杜四提醒他。


    “新近升了混成旅旅長!”


    “哪一年衣錦還鄉?”


    “一十八載。”


    “怎麽樣?”花鞋杜四得意地笑了起來,“我那兒媳婦是不是還得等上幾年,熬出個夫貴妻榮?”


    “不必了!”鐵嘴小神仙沉重地搖了搖頭,“二和尚已經被他們的司令官招為東床佳婿,蓮姑娘命小福薄,配不上旅長大人了。”


    “胡說!”花鞋杜四絕望地嘶叫,“你為什麽變了卦,跟兩年前算的不一樣?”


    “誰說不一樣?”


    “兩年前你說二和尚當了營長,他的媳婦應該等他。”


    “兩年前他當的是營長呀,蓮姑娘的命相還算相當;如今令郎高升三級,蓮姑娘的命相可就尊卑不合了。”


    “放你媽的屁!”花鞋杜四潑口大罵,“什麽他媽的鐵嘴?你是紅口白牙跑舌頭,馬勺上的蒼蠅混飯吃。”


    “豈有此理!我雖比不了諸葛亮,也還比得上劉伯溫。”鐵嘴小神仙忿然作色,“杜四掌櫃,我分文不取,送你一卦:這位蓮姑娘命硬金石,先克公,再克婆,你不趕快把她打發走,我敢斷你流年不利,必遭險凶。”說罷,跟何大學問討了卦禮,揚長而去。


    鐵嘴小神仙一出門,正跟小店夥計撞個滿懷,兩人都跌倒在地;小店夥計連滾帶爬進了院子,氣喘籲籲地叫道:“老掌櫃,大事不好!麻巡長叫水鬼拉了替身。”


    “趕快救人呀!”花鞋杜四急得暴跳。


    “鬼節黑煞日,誰敢下河呀?”小店夥計帶著哭腔說。


    “我去撈他!”花鞋杜四說,“他還欠著我十塊大洋哩。”


    “你不能去!”豆葉黃撲到他身上,“十塊大洋隻當喂了狗,你可別叫水鬼再拉走。”


    何大學問拉著長聲說:“老四,鐵嘴小神仙送你那一卦,你可別當耳旁風呀!”


    花鞋杜四咳的一聲,抱著腦袋蹲在地上,口中連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吉老秤伸出大手,一抓他的脖領子提了起來,說:“虧得你還算個男子漢,倒不如四嫂子這個娘兒們家有見識,君子一言,響屁一聲,你開個身價吧!”


    花鞋杜四身上像發瘧疾,嘴裏像滿槽牙疼,呻吟著說:“我這個兒媳婦是花錢買來的,又吃了我十二年飯,我不能白送給人家”。


    吉老秤不耐煩地喝道:“放響屁!”


    豆葉黃說:“三十塊大洋吧?”


    “住嘴!”花鞋杜四尖叫道,“五十塊,少一個銅板我也不撒手。”


    “杜四,你是一隻餓狼!”吉老秤罵道,“給你五十塊,連豆葉黃也搭上。”


    花鞋杜四咬定牙關,說:“我言無二價。”


    “我扒出你的狼心狗肺來!”吉老秤大吼一聲,把杜四當胸一抓,順手抄起了炕上的剪子。


    “救……”花鞋杜四剛要呼救,脖子已經被吉老秤掐住,眼珠子憋得凸了出來。


    “老秤兄弟,你饒了他吧!”豆葉黃苦苦哀求,“我叫他依你,全都依你就是了。”


    “豆葉黃,你還憐惜這隻餓狼幹什麽?”吉老秤說,“我宰了他,你挑個黃道吉日嫁人,趕巧了還能結個晚瓜。”


    “老秤,不要莽撞!”何大學問攔住他,“老四,你也真是財狠食黑;蓮丫頭進你家門十二年,給你家當了十二年的牛馬,是她白吃你的飯,還是你喝了她的血?咱們找個算盤來,清一清賬。”


    “甭……甭算了。”花鞋杜四氣息奄奄地說,“三十塊……就三十塊吧!”


    “找文房四寶來!”何大學問大喊。“咱們當麵鑼,對麵鼓;白紙黑字,立下文書。”


    “爺爺,我這就拿來!”一直隔著籬笆偷聽的何滿子,歡叫著跑了。


    “大哥,這筆錢誰掏?”花鞋杜四不放心地問。


    “我!”何大學問一拍胸膛。


    “咱們現錢交易,不準賒欠。”花鞋杜四又緊籲一句。


    “我撥給你二畝地!”何大學問說。


    花鞋杜四兩眼一陣賊亮,忙說:“大哥,你可不能翻悔。”


    “我何某人吐唾沫是釘兒!”何大學問慷慨激昂地說,“二畝地給我幹閨女贖身,二畝地給我幹閨女陪嫁,才不過花掉我半壁江山。”


    何滿子從周檎那裏,用一個小竹籃挎來文房四寶。


    花鞋杜四開小店,能寫會算,親手寫了字據,跟豆葉黃按了手印,呈給何大學問;何大學問回家取來地契,扔給了花鞋杜四。


    悶葫蘆鄭端午這才得著機會說話:“表哥,表嫂,老秤是檎哥兒的媒人,你們就把蓮姑娘這個大媒賞給兄弟吧!”


    “多謝了!”何大學問爽朗地大笑,“還得有勞你帶著整兒跟荷妞,給我操持聘閨女辦喜事。”


    十二


    何家小院喜氣衝天,一群群喜鵲從東西南北飛來,落在院裏院外的樹上,從早到晚喳喳山叫。何大學問跟一丈青大娘雖然賠出四畝地,損失了半壁江山,可是埔得了全村男女老少的喝彩;老兩口子心裏高興,臉上放光。


    最叫老兩口子感動的,是跟花鞋杜四辦完交涉的當天晚上,柳罐鬥忽然來了;這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一進屋倒頭便拜,隻說了一句:“大哥,大嫂,兄弟一輩子報答不完你們的大恩大德!”便泣不成聲。


    柳罐鬥的心情是很痛苦的。他隻有三間泥棚茅舍,並無一壟土地,深感對不起外甥,更有負於九泉之下的姐姐和姐夫。


    老嫂比母,小叔似兒。一丈青大娘比柳罐鬥大二十來歲,見他如此禮重和傷情,心裏發酸,慌忙扯起他,吵架似的嚷道:“我又不是為你破費,你謝得著我嗎?我是花在我那可人疼的女兒蓮丫頭身上。”


    “也為了檎哥兒!”何大學問慢聲慢氣,自我陶醉地說,“常言道,門婿半個兒;從今以後,檎哥兒有我一半了。罐鬥,我占了你的大便宜,你怎麽不識數兒,反倒謝起我來?”


    柳罐鬥並不多言,揮淚轉身離去。


    辦完交涉那天從杜家回來,望日蓮感激涕零,雙膝跪倒在幹爹幹娘麵前,抱住二位老人的腿,哭著說:“爹呀,娘呀!我不能割您們身上的肉,我不要那二畝地陪嫁。”


    一丈青大娘也哭了,摟住望日蓮說:“兒呀,誰叫娘窮家破舍呢?娘真想陪你三宅兩院,十頃八頃,可是娘沒有呀!”


    “那就再給蓮丫頭二畝!”何大學問激動起來,“剩下二畝給咱們老兩口子當墳地,足夠了。”


    “不,不!”望日蓮大叫,“這怎麽對得起哥哥嫂子呢?”


    何大學問說:“你哥哥在城裏當了少掌櫃,用不著土裏刨食了”


    “不,不,不!”望日蓮叫得聲音淒厲。“我更不能對不起小滿子。”


    何大學問揚聲高笑,說:“寒門出將相,草莽出豪傑,蒲柳人家出英才。我看那小子注定是個大命人,不稀罕這二畝地。”


    望日蓮哭急了說:“爹呀,娘呀!您再逼我多要二畝地,我就不嫁了。”


    何大學問和一丈青大娘隻得不再強迫,但是一定風風光光大辦喜事。


    門婿周檎出麵勸阻了。


    “大舅,大舅媽,您們待我跟她的恩情,已經山高海深,不能再鋪張排場了。”


    鄉下禮數,沒正式成婚拜堂的女婿,不能登丈人家的門;怕的是被人背後飛短流長,說是:“先有後嫁”,名聲上不好聽。所以,周檎闖進門來,說話又掃人興,何大學問跟一丈青大娘臉色不悅。


    一丈青大娘沒有好聲氣地說:“檎哥兒,你還沒有八抬大轎把我們蓮丫頭搭走,我們何家的事你少管,也不該你管。”


    何大學問也整著臉子說:“檎哥兒,蓮丫頭雖不是我的親生女兒,可是比我的親生兒女還要親,婚姻本是終身大事,我不能委屈了孩子,也不能叫鄉親們戳我的脊梁骨。”


    “大舅,大舅媽,您們都是知大理,明大義的人。”周檎懇切地說,“如今國難當頭,眼看要當亡國奴了。這個時候,大辦喜事,鄉親們更要戳斷咱的脊梁骨!”


    何大學問恍然大悟,連聲說:“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一丈青大娘仍然賭氣,望日蓮撒嬌地說:“娘,人家說的是至理明言,您別蠻不講理,依了他吧!”


    一丈青大娘歎了口氣,說:“隻是委屈了你,娘過意不去。”


    望日蓮連忙一牽周檎的袖子,說:“還不謝謝爹娘。”


    “大舅,大舅媽,我……”


    “你管我叫什麽?”一丈青大娘又惱了。


    “爹,娘!”周檎改了口,深深鞠了一躬。


    一丈青大娘笑逐顏開,說:“隻要你們倆恩恩愛愛,和和美美,我跟你爹這兩把老骨頭,還能給你們熬出斤兒八兩的油來。”


    周檎跟望日蓮的喜日前一天,何滿子的爸爸何長安從通州趕來。


    何長安在通州並沒有另外安個家,而是跟嶽父嶽母住在一起。他的妻子到通州後生下一個女兒,目前又要分娩。嶽父年老力衰,小書鋪主要靠他經營;他是個守成之材,小書鋪在他手裏,並沒有發達,但也沒有衰落。


    他為人心地善良,卻又膽小柔弱,滿麵和氣生財的笑容,一副安分守己的儀態。這兩年發了福,白白胖胖的,完全是個文雅的商人,失去了農家子弟的氣質。


    何長安禮貌周全,每年回一趟家,不但對父母必有孝敬,而且對於吉老秤、老木匠鄭端午和柳罐鬥這幾位父輩的友好,也都多少帶來一點禮物。他雖然鄙薄花鞋杜四和豆葉黃的人品,但是念在多年鄉鄰的情份上,也要登門拜望,問好請安。


    這一趟,也不例外。不過,饋贈的重點是望日蓮。他給望日蓮買了一身衣裳和兩雙鞋,還給買了茶壺、茶碗、茶盤,一麵鏡子和一隻梳頭匣;都是花花綠綠,喜興顏色。


    但是,對於他的到來,何大學問和一丈青大娘並不高興,何滿子也不跟他親熱。何大學問和一丈青大娘知道,他這一趟來,必定想把何滿子帶到城裏上學,奪走他們生活中的最大樂趣。何滿子也知道,爸爸將要強迫他離開爺爺和奶奶,離開望日蓮姑姑,離開幹爹鄭整兒和幹娘荷妞,離開柳罐鬥、吉老秤、老木匠鄭端午以及牽牛兒,離開這個可愛的小村和他整天野跑的河灘,像抓住野鳥一般把他關進籠子去。


    何長安也感覺到,他的到來,不但衝淡了喜氣,而且帶來了陰鬱。他是個玲瓏剔透的人,便想打破這尷尬的氣氛,猛一拍手說:“您們看,有一樁天大的喜事,我竟忘了稟告。”


    “什麽天大的喜事!”何大學問忙問。


    “咱家的新姑爺,周檎兄弟考中了燕京大學!”何長安從身上掏出一封大紅信柬,“這是錄取通知書,我給捎了來。”


    “這真是雙喜臨門,滿子快去請你姑父!”何大學問果然喜形於色,“檎哥兒給咱們這個小村增了光,給咱們窮門小戶爭了氣。董太師良田十頃,子孫成堆,連個潞河中學生還沒出,他的氣數盡了。”


    “所以我想讓滿子今年趕快上學!”何長安說,“踩著他姑父的腳印步步高升。”


    “對,對!”何大學問連連點頭。


    “再說吧!”一丈青大娘還是沉著臉,“孩子還小哩。”


    周檎被何滿子推推搡搡而來。


    “恭喜,恭喜!”何長安連連拱手,“恭喜你洞房花燭又金榜題名,大小雙登科。”說著,把燕京大學錄取通知書遞給周檎。


    周檎看也不看一眼,就塞進褲兜裏,說:“華北之大,已經安放不下一隻書桌了;我是不是上學,還不一定。”


    何長安又從腰裏掏出一個信封,遞給他說:“這是上海給你寄來的稿酬和一封信。”


    “什麽叫稿酬?”何滿子好奇地問。


    “你姑父寫成的文章,印在書裏,書店給的酬謝。”何長安說,“你要上進,長出息;將來也上大學,也寫成文章印在書裏。”他又對周檎說:“我在船上,遇到河防局新上任的尹巡長,他讓我替他問你好。”


    何大學問驚問道:“檎哥兒,你怎麽跟這種人認識?”


    “他是自己人。”周檎低低地說。


    第二天是喜日,隻雇了一頂四人抬的小小花轎,兩名吹笛的樂手,不用鑼、鼓、嗩呐,花轎進門放了一掛鞭炮;雖不紅火,倒也喜興。


    吉老秤和老木匠鄭端午這兩位大媒,一個替男家迎親,一個替女家送親;鄭整兒當上了真正的喜令官,荷妞專管鋪紅氈、倒紅氈。柳罐鬥家的小院中央,安放了一張小桌,插上紅燭高香,在鄭整兒那悠揚嘹亮的口令聲中,新婚夫婦拜過天地,給親朋好友們見禮,然後雙雙牽著彩帶,進入洞房。何滿子穿上望日蓮給他做的花紅兜肚,奉命在炕上滾床;他演得高興,又翻起筋鬥,豎起蜻蜓。


    忽然,他聽見隔著籬牆,奶奶正跟爸爸發脾氣。


    “鋪子裏離不開我,我得在關城之前趕回去。”爸爸說,“滿子一定要在今年秋季上學;我把他帶走,先收收心。”


    “他還小,我不放心!”奶奶粗聲大氣,“等過兩年,個兒長高一點,再上學也不晚,還免得受大學伴的欺侮。”


    “娘,求求您……”爸爸低聲下氣地央求。


    何滿子一聽大勢不妙,跳下炕,急急如漏網之魚,慌慌如驚弓之鳥,逃向河灘。他先躲到周檎和望日蓮童年時代拜花堂的柳棵子地裏,後來又藏進望日蓮洗身子的河灣紅皮水柳叢中。水深沒頂,他不敢踩水出聲,就來了個仰巴跤漂羊;幾條小魚在他身邊遊來遊去,兩隻花翎小鳥蹲在紅皮水柳枝上,亮晶晶的小圓眼睛瞪著他。


    水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低低的說話聲。


    “今後,你要跟周檎保持單線聯係,保障他的安全。”


    “請放心,文彬兄!”


    “他們要打起民團旗號,建立秘密抗日武裝,你要幫他們取得合法地位。”


    “文彬兄,我一定辦到。”


    何滿子悄悄翻了個身,從柳枝空隙間偷眼看去,隻見一個身穿警察製服的年輕巡長,跟一個三十來歲的長方臉高身材的人,拉了拉手,就分開了。


    何滿子心想這年輕的一定是尹巡長,這文彬兄又是誰呢?天漸漸黑了,他有點害怕了,但是,他又不敢回家,怕被爸爸擄走。進退兩難,無依無靠,他感到孤獨而委屈,傷心地哭了;一串一串的淚珠,下小雨似的滴落在水中,流進運河裏去了。


    暮色蒼茫,河上蕩漾著望日蓮呼喚他的回聲:“滿子,小——滿——子!”


    “蓮姑!”何滿子鑽出紅皮水柳叢,一顆流星似的投進佇立沙岡上的望日蓮懷裏,鼻涕眼淚把望日蓮那紅花小襖浸濕了一大片。


    “好孩子,跟我回家吧!”望日蓮要抱起他,背在身上。


    “我不回家!”何滿子打著墜兒,“我爸爸要把我帶到城裏去。”


    “你爸爸不把你帶走了。”望日蓮笑道,“你姑父也不進京上學了,留在村裏辦個小學堂,你跟姑父念書。”


    “是那個叫文彬的人讓姑父留下的嗎?”


    “你怎麽知道?”


    “那個人來的時候,我在暗處看見了他。”何滿子說,“姑父怎那麽聽他的話呢?”


    “他是你姑父的大師兄。”


    “一定是周文彬!”何滿子驚喜地叫道,“快帶我去看看他。”


    “他已經走了。”


    何滿子拍著光葫蘆頭,直恨自己沒眼福。


    何滿子被望日蓮背回家,隻見奶奶和爸爸坐在家門口。奶奶一見他們,擺手說:“滿子,先到你姑姑家去。”


    “我才不想進咱家的門!”何滿子氣哼哼地說。


    望日蓮背他到外屋,靜悄悄隻有幹娘荷妞在做飯。


    “他們呢?”望日蓮問。


    荷妞小聲說:“在東院商量立民團的事。”


    望日蓮放下何滿子,給他盛了一碗小米飯和一碗雞肉,說:“快吃吧!吃飽了趕緊睡覺;從明天起,野馬戴上籠頭,先跟你姑父認字兒。”


    何滿子說:“我不回家,跟你和姑父睡。”


    望日蓮麵帶難色,哄他說:“你跟你爸爸半年多沒見了,還是回家跟你爸爸睡吧。”


    “不!”何滿子賭氣扔了筷子,不吃飯了,“我就跟你和姑父睡。”


    “讓他跟你們倆睡吧!”荷妞吃吃笑道,“正好叫他給你們暖窩兒,我保你過年就抱個大胖小子。”荷妞又把她那個偏方傳授給望日蓮。


    “呸!”望日蓮啐了她一口,清脆地打了她一巴掌,灶膛裏的火光映照得她滿臉通紅。


    不過,第二年望日蓮並沒有抱個大胖小子,而是在蘆溝橋的炮聲中生下個女兒。這個女兒二十三年後大學畢業,跟由於寫文章而遭遇坎坷的何滿子結了婚。


    這是後話,本書不表。


    一九八○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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