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穀秸十七歲離開北京的中學,進山當八路;十八歲又從山裏來到北運河,那是一九四五年的仲夏時節。


    當時,他在這裏當文教助理。全區沒有一所小學,隻有幾家私塾,他這個文教助理有名無實,主要的工作是黑更半夜從北運河東岸偷渡到西岸敵占區,刷標語撒傳單;戲弄日偽軍炮樓,叫它風聲鶴唳,草本皆兵,開槍打炮,整夜睡不了覺。


    他白天的棲身之處,是東岸河邊的一個堡壘戶。


    當時,他在這裏當文教助理。全區沒有一所小學,隻有幾家私塾,他這個文教助理有名無實,主要的工作是黑更半夜從北運河東岸偷渡到西岸敵占區,刷標語撒傳單;戲弄日偽軍炮樓,叫它風聲鶴唳,草本皆兵,開槍打炮,整夜睡不了覺。


    他白天的棲身之處,是東岸河邊的一個堡壘戶。


    這個堡壘戶隻有父女二人。男主人張老爹,耕種之外還會殺豬,殺一口豬落下一掛下水,不另收費。所以,父女二人雖然糠菜半年糧,嘴頭子一年四季卻是油汪汪。張老爹嗜酒如命,一根豬腸子能就半斤燒酒。有其父必有其女,女兒三鴨頭得自老爹真傳,酒量也不小;半個豬肚子就酒,也能喝個四兩八錢。穀秸在這個堡壘戶寄宿,每日有酒有肉,好比新姑爺住老丈人家,身為嬌客,待如上賓,怎能不難舍難離?


    張三鴨頭是女兒家的身子,小夥子的脾氣。自幼有爹無娘缺家教,又在河邊上長大,占全了一個野字兒,一動一靜都野味兒十足。她長到十一二歲還不知男女有別,脫得一絲不掛,跟光屁股的男孩們一塊梟水。十三四歲仍是赤條精光下河,隻不過找個背靜角落,獨往獨來。十五歲那年三伏天,她嫌天氣熱,拿起她爹的剃頭刀,對著鏡子親自動手,把滿頭青絲剃成了光葫蘆。穀秸在她家落腳棲身那一年,她剛滿十六歲,一入夏季雖不再剃光頭,卻整天光著半個膀子。一條小花兜肚,掩不住奶苞子,遮不住肚皮;過來過去的男人誰敢盯著她的胸脯子,她就破口大罵,潑天灑地,字字葷腥兒,句句毒辣。有一回,她疑心穀秸偷眼一瞥,馬上罵道:“我摳下你那兩顆賊眼珠子!”還覺得不解氣,哧啦扯下兜肚,一拍胸口,叫道:“看呀!姑奶奶的大紅點子白饅頭,饞死你!”穀秸不能忍受如此羞辱,卷行李打背包搬家。她卻裸露著胸脯紮煞雙臂,攔住穀秸,叫他抬不起腿邁不開步,嘻皮笑臉地哀告:“你正大光明,我賊心爛肺;不是你偷看,是我瞎嘀咕。”穀秸找回了麵子,放下背包喝道:“穿上兜肚!”她卻咬著舌尖子笑道:“叫你看個夠呀!”穀秸扛起行李又要走,她放聲大哭,地動山搖。鐵石心腸也會為之感動。


    穀秸沒有離開,張三鴨頭穿上裹住上半身的紫花布褂子。穀秸心裏明白,他愛上這個野丫頭了。但是,他當八路不過一年兩個月,要結婚還不夠年資。而且,當八路的都是腦殼拴在褲帶上,說不定哪天飲彈而亡,命喪黃泉,不能害得人家當寡婦。三鴨頭為人粗心大意,沒有穀秸那麽感情細膩,隻知道她的奶苞子不許別人瞧,隻樂意叫穀秸看。她也沒有想過嫁給穀秸,隻想趁嫁人之前,跟穀秸好一陣子,也不算白來一世。她今生的命運,老爹早有安排。為了不當絕戶,張老爹想招個更名改姓的倒插門女婿,為張家傳宗接代。情願更名改姓的男人,不是行為不端,就是人品不正;再不就是五官四肢不全,禿、瞎、聾、拐,麵貌醜陋。三鴨頭是個孝女,低頭從命,不想挑剔: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一根扁擔扛在肩上走,眨眼就是一輩子。


    張老爹一天比一天忙著給女兒招女婿,三鴨頭也就一日比一日緊著勾搭穀秸,露骨而又粗野。穀秸不是不動心,隻是沒這個膽。張老爹出外殺豬,殺了豬喝酒,不到半夜三更酩酊大醉不回來。三鴨頭黑夜睡覺半開半掩房門,穀秸在門外走過來走過去,給地皮踩出了繭子,隻是望門興歎,不敢破門而人。


    這兩天,一個糊棚匠來到張家,給三鴨頭那間泥棚茅舍糊白了屋頂,粉刷了四壁,三鴨頭給這個糊棚匠打下手;穀秸想打聽一下是何緣故,但一見三鴨頭滿麵殺氣,就嚇得噤若寒蟬,不敢開口。


    穀秸每晚過河,往返都是張老爹搖船接送。這一天後半夜,他從河西岸回來,接他的卻是三鴨頭。


    船到河心,三鴨頭停住槳,一葉扁舟滴溜溜打轉。


    “怎麽不走呀?”一仰一合的穀秸,睜眼問道。


    寒光一閃,三鴨頭嗖地抽出一把殺豬刀,逼住穀秸胸口窩兒,惡狠狠問道:“姓穀的,你想死想活?”


    穀秸嚇出一身白毛冷汗,哭臉強笑問道:“姑奶奶,我怎麽得罪你啦?”


    “想死,我一刀捅了你,扔下河裏喂魚蝦。”


    “我是抗日幹部,不把日寇驅出國土,死不瞑目。”


    “那麽,你想活?”


    “我希望活到革命勝利那一天。”


    “那就在月光娘娘眼皮下,了結咱倆的露水姻緣。”


    “你瘋啦!”


    “我不是一枝花,可也不願插在牛糞上。”


    “老爹給你找了主兒?”


    “一個剛還俗的和尚,比我大十歲。”


    “你不中意?”


    “那禿驢偷看當家方丈跟拜佛求子的娘兒們睡覺,被趕出了廟門。”


    “老爹怎麽相中了他?”


    “情願更名改姓的男人,哪個不是歪瓜裂棗兒?”


    “那就別嫁給他。”


    “我爹急著抱孫子哩!”


    “不聽你爹的。”


    “我三歲死了娘,是我爹老燕子啄食,一口一口把我喂養大,我怎麽能惹他傷心呢?”


    “順者為孝,嫁給還俗和尚吧!”


    “我覺得委屈……”


    “你這是小驢兒拉碾子,轉來轉去繞了個圈兒。”


    “他是個歪瓜裂棗兒,我還他個殘花敗柳。”


    “你想…”


    “想叫你吃我的鮮桃一口,給那老禿驢爛杏一筐。”’


    “原來如此!”


    “除了王華買父,天下最大的便宜叫你占了。”


    “你殺了我吧!”穀秸突然扯開褂於,袒露胸口大叫。“抗日幹部汙辱婦女,犯的是死罪;倒不如讓你結果了我的性命,免得留罵名。”穀秸麵不更色,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氣。


    當啷一聲,殺豬刀子落在船板上,三鴨頭又搖起雙槳,隻是一聲不吭,像個會出氣的石頭人。


    三鴨頭招婿之日,穀秸本想回避,張老爹卻不放他走。坐地招夫的女子,在姐妹堆裏大為減色;三鴨頭的婚禮上能有穀秸這個官方人士出席,張老爹覺得女兒臉麵光采。穀秸心裏雖然酸苦,但是盛情難卻,隻得從命,留了下來。


    三鴨頭跟還俗和尚拜天地,穀秸難過地閉上了眼。


    拜完了天地拜高堂,喜相剛喊出夫妻相拜,村口砰地一聲槍響,十幾個偽軍摸進了村。那個還俗和尚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兔子,蹦起三尺多高,翻牆而逃。救場如救火,張老爹抓住穀秸不放,叫他當個代理新郎;把他和三鴨頭推進洞房,假戲也得有個圓場。


    十幾個偽軍過河抄肥,抓雞宰鴨,大吃大喝了一頓,酒足飯飽之後便“金烏墜,玉兔升”;天一擦黑慌了神兒,小隊長放下酒杯扔下筷子,急如星火下令撤退。路過張老爹家門口,抓住張老爹搖船把他們送過河去。


    有兩個偽軍的眼睛賊又亮,月色中看見三鴨頭的屋門貼著喜字。


    “你家……有喜……?”兩個偽軍打著他嗝兒。


    張老爹滿臉堆笑答道:“今天是黃道吉日,我招倒插門女婿。”


    “叫出來給我們磕個頭!”


    “小兩口入洞房,睡下了。”


    “我正想看看被窩裏戲鴛鴦。”


    洞房漆黑一團,三鴨頭和穀秸坐在炕沿上,一個倚門,一個靠牆,兩個人都屏聲靜息,呆若木雞。


    偽軍踢門,三鴨頭一個餓虎撲食,趴到穀秸身上,說:“快脫衣裳!”不等穀秸自己動手,三鴨頭已經三下五除二把他剝了個精光。


    屋門傾倒,偽軍闖入,兩道白花花的手電光照在炕上。


    “都給我從被窩裏爬出來!”偽軍醉熏熏喝道。


    “你們出去!我們……穿衣裳。”三鴨頭怕穀秸起火,一翻身把他壓在身下。


    “你的被窩裏藏著八路的機關槍,搜!”一個偽軍的刺刀,挑起了大紅被子。


    “好個以下犯上的小娘兒們!”那個偽軍在三鴨頭身上拍了一巴掌。


    河邊傳來哨子聲,小隊長已經等得不耐煩,兩個偽軍才聞聲而動,倉惶退出洞房。


    天蒙蒙亮,穀秸趁三鴨頭香甜沉睡,悄悄穿衣下炕,直奔十二裏外的一個村莊,找到區長,一五一十從頭說到尾,細枝末節也不打一點埋伏,並且願立文書,打敗了日本鬼子,跟三鴨頭正式成親。區長鐵麵無私包公臉,聽完穀秸的豔遇怒氣衝天,命令兩名區小隊隊員,將穀秸五花大綁,押送山裏懲辦。


    穀秸在山裏被關了三個月的禁閉,受到撤職處分,留在山裏教書。也正是因為有這個汙點,一直到土改之後,北京和平解放之前,才入了黨。


    三鴨頭醒來,喊破了嗓子也喚不回穀秸,失身之名不脛而走。三天後,那個還俗和尚捎來口信,他雖“小子無能真無能,情願更名改姓”,卻不甘心吃別人的殘茶剩飯。三鴨頭並不傷心落淚,打掉牙咽進肚子裏,從此不想婚嫁之事,專心侍奉老爹了。


    穀秸進京,拐彎來到三鴨頭那個村,見人便打聽張家父女,才知道張老爹三年前已死;三鴨頭葬埋了老爹,搖船順流而下,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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