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整容隊借用一家私立小學的教室,辦了個市民夜校,主要是掃盲。還成立了一個宣傳隊,利用文藝形式宣傳政策。周翠霞搶著起帶頭作用,掃盲班頭一個報了名,宣傳隊也頭一個掛了號。


    周翠霞在妓院小班本來識幾個字,隻是能認不會寫,也能看閑書。領家媽雇人教妓女們識字是為了接待風雅嫖客。但是不許妓女們提筆寫字,怕她們跟某個嫖客情投意合,傳書遞箋私奔,落得個鳳去樓空,人財兩失。掃盲的識字課本都是一些常用字詞,周翠霞已經相識多年,現在不過是學而時習之,駕輕就熟,輕而易舉,便在掃盲班出人頭地,連得兩張大紅獎狀。她臉皮厚嗓子好,票房裏上過台,裝神弄鬼三分像,加入宣傳隊也就掛頭牌;《兄妹開荒》扮哥哥,《夫妻識字》演媳婦兒。這個宣傳隊越演名聲越大,不但被請到幾個單位的禮堂演出,後來更被邀請到鮮魚口內的華樂戲院和大柵欄內的慶樂戲院公開表演。周翠霞過足了戲癮,又大出風頭,也就越來越像個“角兒”。


    她每天晚上不過十二點不睡覺。早晨頭頂著星星起床,在後院小花園裏踢踢腿,彎彎腰,起個霸,拉個雲手;身上一見了汗,便咿——咿——咿——咿遛嗓子。此時,佛堂裏金寶庫也剛上座,青燈黃卷,木魚敲響,念經做早課。倆人抑揚頓挫,行腔使調,《金剛經》與《小上墳》一比高低;好似法海和白蛇唱開了對台戲。周翠霞把嗓筒遲得豁亮而又痛快,便又返回香日大睡回籠覺。這一覺醒來,已經時近正午,梳洗打扮之後吃午飯,吃過午飯打個盹兒,然後滿麵春風到宣傳隊去。她前腳走出家門,大奶奶便從背後戳她的脊梁骨,咒她出門就撞上汽車,馬失前蹄掉進打開鐵蓋子的下水道裏。當麵,大奶奶怕她“革命”,早就收斂了雌威,敢怒而不敢言。


    周翠霞排戲或是演出回來,都要先到穀秸屋裏坐個夠,才回自己的臥房吃夜點,吃完夜點洗洗涮涮,然後上床酣然入夢。穀秸的最大樂趣,是手不釋卷,閉門讀書。有時,供給製的那點津貼不夠開銷,便寫幾篇小文換幾個稿費,買煙抽打酒喝。那時的稿酬很低,每千字隻給六萬元,折合後來的六塊錢。但是,那時的物價便宜。千字稿費所得,可以請人到全聚德吃一頓烤鴨,還能剩幾個零頭。內行人都說他的文筆極有功力,文風別具一格,他淡然一笑,並不放在心上,不想賣文為生。但是,周翠霞每晚必來打擾,妨礙他的讀書作文,使他十分氣惱。他張不開嘴下逐客令,又找不到閑房遷居,隻盼整容隊早日散攤子,他布衣還鄉,仍舊教書為業。他幹了七八年革命,沒打過一回仗,毫無戰功可言,自從受到撤職處分,隻臨時當過一年村土改隊長,也沒有從政經驗。隻有教書吃粉筆麵,才是輕車熟路,老馬識途。


    他開始暗中活動,給家鄉的縣委寫了封信。縣委書記也是他當年的同學,不收留他不夠交情,收留他而不給個一官半職,又覺得對不起他的苦勞。恰巧,縣裏為豐富土改後的農民文化生活,打算成立文工團。文工團團長這頂烏紗帽,戴在穀秸頭上正合尺寸。不過,縣委書記深知穀秸的拗性,暫時秘而不宣;隻要他在北京物色幾個主要演員,配角和龍套就地取材,不勞穀秸大駕。穀秸馬上想到周翠霞,票友下海正如禿子出家當和尚,方便得多。她不但是京戲內行,在宣傳隊裏演唱評戲和歌劇也是一點就通,正是不可多得之全才。為了誘導周翠霞到縣文工團當演員,穀秸一改過去的反感,十分歡迎周翠霞前來串門子。周翠霞是風月場中人,穀秸的態度變化,不能不使她產生誤會。


    在周翠霞眼裏,穀秸不過是個鄉下老憨,並不令她動情。但是,穀秸是個正牌八路,沾個邊便能臉上放光。在家,大奶奶和金寶庫因此而對她懼怕;出外,又由於她和老八路的親近,受到另眼相看。所以,她還是想施展魅力,把穀秸按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這天晚上,她在穀秸屋裏,翹著二郎腿點起一支煙,圓而又圓地噴了個煙圈兒,嬌嗔地問道。“穀隊長我們宣傳隊的幾出戲,您都過了目;怎麽偏跟我的《夫妻識字》犯相,不肯賞光呢?”


    “哪裏,哪裏!”穀秸紅了臉,神色有些慌張,“忙,抽不出時間一飽眼福。”


    “上禮拜三晚場演出,您看了前幾個節目,壓軸的《夫妻識字》剛一開鑼,您就抽了簽兒(退場);是看我扮相欠佳,台風不正,橫豎不順眼吧?”


    “不,不!臨時通知開會,不能不去。”穀秸臉漲得通紅,一望而知是在說謊。


    “穀隊長,明擺著您心口不一。”周翠霞掛下臉兒,像個受了委屈的少女,“反正您不是對我有意見,就是不喜歡這個戲。”


    “我喜歡這個戲,也對你沒意見。”


    “後天晚場,我特意為您貼這一出,您光臨不光臨?”


    “後天晚上隻怕-……”


    “您哪天晚上分得開身,我哪一天晚上侍候您。”


    “這一陣子都忙。”


    “哼!我斷定您必有難言之隱。”


    “沒……沒……有……有……我一看這出戲,便觸景傷情,想起一個女人。”穀秸不打自招,吐露真情。


    周翠霞不但大感興趣,而且帶著三分醋意,緊盯著追問道:“這個女人是誰?”


    “一個跟我假扮夫妻,救了我的命,卻給自己造成不幸的女人。”


    “您給我講講這個故事,我也學習學習這位女同誌。”


    穀秸並無這個興致,三言兩語說了個掛一漏萬,連聲歎息:“隻要我打聽到三鴨頭的下落,哪怕是遠隔千山萬水,我也要去找她,求她跟我結為終身伴侶。”


    “您真是難得的癡情男子呀!”周翠霞眼圈紅了紅,“您再給我說一說她的模樣長相兒,抬手動腳有哪些出奇之處,我一招一式學習她。”


    流年似水,已經衝淡了穀秸頭腦中的三鴨頭形象。隻依稀記得洞房花燭夜時三鴨頭的穿戴打扮,拙嘴笨舌也描繪得並不生動,最後說了句:“跟《夫妻識字》裏的小媳婦差不多。”


    周翠霞聽到此處,已經索然無味,打了個哈欠伸懶腰,說:“穀隊長,今夜您夢不見三鴨頭,過三天在戲台子上看我的!”說罷,拂袖而去。


    當晚,穀秸沒有做夢,卻著了涼,醫生給他開了三天假條子,他在家裏溜溜躺了三天。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他隻得抱病觀看周翠霞的演出。


    穀秸發著高燒,頭昏眼花來到劇場。這個劇場座落在鮮魚口西端,小而破舊,名叫迎秋茶社,專演相聲大鼓。這些日子,說相聲的都到外埠跑碼頭,劇場晾了台,老板為了討好整容隊,免費提供宣傳隊演出場地。穀秸一進迎秋茶社正廳,《夫妻識字》恰巧開鑼;角兒上場,聚光燈一亮,滿場通明。周翠霞一溜碎步跑回場,婀娜多姿頗像筱翠花踩寸子。不知是穀秸燒得目光迷離,還是周翠霞狐媚善於惑人,那眉眼,那神態,那身段,那衣著。竟是當年的三鴨頭活靈活現,使穀秸頓生久別重逢,他鄉遇故知之感。


    沒聽一句道白,也沒聽一句唱,穀秸一見之下便感動得不可名狀,兩行熱淚撲簌簌淌下來,從臉腮順流而下濕透了衣襟。他沒有入座,站在後排靠牆,流出不知多少淚。他回到住處,渾身酸軟得像剔骨抽筋,倒在床上蒙頭便睡。


    剛解放的北京城供電不足,那一天正巧玄女廟胡同一帶停電。他在黑暗中不知沉睡多久,忽然好像聽見房門吱扭一聲響,吹進一陣涼風,照進一片白光,閃進一個人影,濃鬱的脂粉香氣籠罩他的床頭,一隻柔軟的手掌壓在他的額頭。他呻吟了幾聲,張開酸澀的眼皮,隻見思念多年的三鴨頭,眼淚汪汪坐在他的身邊。


    “穀秸……”三鴨頭聲音哽咽,幾滴眼淚落在穀秸臉上,“咱倆……一夜夫妻……百日恩……”


    “這些年,你在哪裏,怎麽杳如黃鶴?”隻當是在夢中的穀秸,緊緊握著三鴨頭的手,心中充滿柔情。


    “我像斷了線的風箏,跟隨一個外鄉老客,飛到東來飄到西,最後一頭栽到北京城的一家暗門子裏。”三鴨頭哭一聲說一句,“多虧你們整容隊雷鳴電閃,嚇得養家媽把暗門子關了張,我也就擺攤賣香煙為生。”


    “你……受苦了,受苦了!”穀秸也淚下如雨:“你……怎麽知道我的住處?”


    “今晚上我到迎秋茶社聽戲,看見後排靠牆站著一個人,怎麽看都像你;我見你聽完《夫妻識字》就退了場,便踩著你的腳印跟你回來了。”


    “三災八難,不解之緣呀!”


    “我今夜晚就留下來陪你。”


    “非禮勿行……我要打個報告給上級,上級批準才能……”


    “婚姻自主,我等不了啦!”


    三鴨頭熄滅了那一片白光,又閂上了門,寬衣解帶上了床;穀秸一陣衝動,鴛夢重溫。


    黎明,渾身軟得像一攤稀泥的穀秸,耳邊響著蟋蟋碎碎的穿衣聲;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三鴨頭穿起衣褲下了床。


    “三鴨頭,別走……”


    “不走?等著金寶庫堵窩掏螃蟹呀!”


    三鴨頭一回身,好像川劇《白蛇傳》中的青蛇變臉;昨夜真如其人的三鴨頭,一夜之間變成了逢場作戲的周翠霞。


    穀秸又羞又惱,高燒上升,住進醫院。病愈出院之後,穀秸找了個作伴的,以防周翠霞夜襲偷營。


    後來,周翠霞到縣文工團掛了頭牌,穀秸卻不敢回鄉工作。他跟周翠霞的春風一度,成了他的一塊心病,抱愧終生。一九五七年他被劃右,恨不能連三歲時尿炕都寫進了交待材料,隻有此事閉口不談,爛在肚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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