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火車到達廊坊,菖蒲下了車。從廊坊到他的目的地萍水縣城,還要走八十裏旱路。


    兩天前,他已將行李書籍托運,但是要等到八點以後才能提貨,便在候車室臨窗的一張綠椅上坐下來,借著燈光看書。


    兩扇百葉窗大開,窗外是一片花樹,野外蛙聲聒噪,天邊一彎曉月。


    忽然,他感到脖頸後麵有一股熱烘烘的氣息烤人;驚回頭,隻見一個身穿白粗布汗褂兒的大漢站立窗外,麵貌十分粗野,但是眼神裏卻流露著天真稚氣。


    “你喜歡讀書嗎?”菖蒲問道,“請進來坐。”


    “字兒認得我,我不認得字兒。”大漢嗬嗬笑道,“滿腦瓜子高粱花兒,肚子裏沒一滴墨汁兒。”


    “那你為什麽站在我的背後呢?”菖蒲警覺起來。


    大漢臉紅了紅,說:“我想跟您打聽一下,這書裏說的是什麽故事,講的是什麽道理?”


    菖蒲聽他出言不尋常,笑問道:“請教你老哥貴姓大名,做什麽營生?”


    “學士先生,您折我的壽哩!”大漢慌忙說,“小的姓熊,外號熊大力,趕腳為生。”


    “我叫俞菖蒲。”喜蒲走出候車室,“我正要到萍水縣城去,你送我一趟吧!”


    “您在哪一行發財?”


    “我剛從大學畢業,想在萍水縣城辦個抗日學校。”


    “好先生!”熊大力大叫一聲,跪在菖蒲麵前。


    菖蒲被他這個突然的舉動驚呆了,發慌地說:“不要這樣,快請起!”他想把熊大力拉扯起來,熊大力卻像鐵鑄在地上,他用盡氣力,紋絲不動。


    “好先生,您得答應我,扯旗招兵打鬼子,收我在您帳下當敢死隊,我才起來。”熊大力眼淚汪汪,可憐巴巴地說。


    菖蒲深受感動,從衣兜裏掏出未婚妻殷鳳釵送給他的那柄檀香扇,一折兩斷,說:“言而無信,有如此扇!”


    熊大力又叩了個碰地響頭,才站起身。


    原來熊大力本是關外人,兩膀有千斤膂力,春天耠地他一個人拉鐵犁,秋天軋場他一個人拉石滾,跑起來半天不歇口氣。他飯量大,吃得多,地主家都不雇他扛長工,可是一到農忙時節,卻又爭著雇他打短。所以,他家常常揭不開鍋。千斤膂力掙不出一個人的吃喝,老娘一年到頭挎著竹籃子討飯。日本鬼子占領他的村莊,設立巡警所,警官是個過去販賣海洛英的日本浪人。這個家夥是個三寸丁的小矮子,卻喜歡騎一匹高頭大洋馬,強迫中國人給他當上馬石。中國人手腳落地,脊梁朝天,小鬼子的鐵釘大皮靴踏在中國人的脊梁上,爬上馬去。熊大力咽不下這口氣,闖人巡警所,刀劈了這個騎在中國人頭上的惡棍,然後背著老娘逃走。半路上,鬼子和偽軍四麵包圍了他,老娘死在槍彈下,他拚死搏鬥,搶了一匹戰馬,逃進了關。


    幾年來,就在廊坊到萍水的古驛道上趕腳糊口。一年又一年,忠心的馬兒一年年瘦下去,老下去;他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冬住破廟,夏蹲房簷,真是古道西風瘦馬,斷腸人在天涯。


    菖蒲在候車室窗外的花樹下,聽熊大力傾吐苦情,不知不覺天光大亮。菖蒲從胸中籲出一口悶氣,說:“好朋友,咱們先去吃飯。”熊大力到車站柵欄外的草地上去牽他的老馬,到土井飲牲口。出車站不遠,一家小飯鋪正在下板,菖蒲便一直走了過去。小飯鋪的老板娘是個很會做生意的女人,眉開眼笑歡迎貴客,服侍菖蒲刷了牙,洗了臉。菖蒲點了幾樣吃食和炒菜,熊大力飲了牲口回來,把老馬拴在路邊的一棵樹上,菖蒲隔著紗窗招呼他進來吃飯。


    在生人麵前,熊大力十分口羞,低著頭,小口小口咬著大餅。菖蒲不住給他夾菜,勸他不要客氣,他更是張不開口,滿頭淌下黃豆粒大的汗珠。


    “好先生,您放我一個人到外邊去吃吧!”熊大力哀求地說。


    菖蒲知道勉強挽留他反倒害得他吃不飽,便笑道:“方便就好。”


    熊大力抓起兩大張烙餅,大步走出小飯鋪,到他的老馬身邊,盤膝打坐在青草上,風卷殘雲般地吃起來。


    菖蒲要給他送兩盤炒菜去,老板娘忙攔道:“公子,這不太失了身份了麽!我送去。”


    吃過飯,已經快八點了,菖蒲掏出皮夾子,喊老板娘算賬。


    老板娘吃吃笑道:“那個愣大個兒交過錢了。”


    菖蒲血湧上臉,急急跑了出去,喊道:“大力,這怎麽使得!”


    “先生,咱們上路吧!”熊大力笑眯眯地說。


    “你辛辛苦苦才掙幾文錢,怎麽能花你的錢吃飯?”菖蒲把一張鈔票塞給他。


    熊大力甩著手不肯接錢,滿臉委屈的神色,說:“好先生,您這是瞧不起我,不賞我的臉。”


    菖蒲一陣心酸,含著淚說:“好朋友,等回到我的家裏,我再一表心意吧。”


    他們來到車站,從托運處提取了兩隻大木箱,一隻木箱裝的是書籍,一隻木箱裝的是行李,都用稻草繩包紮結實,非常沉重。熊大力一彎腰,兩手一抱,就舉在了肩上,扛出門去,裝在馬背的大馱筐裏。


    離開車站,菖蒲上了馬背,坐在馱筐的蒲墊上,一手挽著給繩,挺直了腰板。老馬被熊大力喲喝一聲,放開四蹄奔走起來。


    這是明清兩代遺留的一條驛道,沿路常有遮天蔽日的參天古樹。一處處驛站早已化為一片片廢墟,但是十裏八裏就有一座草亭,草亭下有賣茶水的、有賣吃食的、有賣瓜果的。正是暑伏時節,天氣熱得像扣了屜的蒸籠,首蒲每到一座草亭,就要買個西瓜,到古樹蔭涼裏,下馬歇一歇腳,吹一吹風,解一解喝。上馬下馬,都是熊大力張開雙臂,將菖蒲抱上抱下。走一亭吃一亭,熊大力也漸漸不口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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