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長春和鄭小藕衝出北門,渡過護城河,跑了一程,鑽進一片葦塘裏。


    “歇……歇一會兒吧!”鄭小藕那浸血的小衫裏,胸脯一起一伏,像把兩隻花胡不拉鳥兒窩藏在懷裏。


    柳長春擦了把汗,說:“你在這兒等著,我去找一找姐姐跟菖蒲大哥。”


    “你放心吧!”鄭小藕嘻笑著說:“菖蒲大哥有姐姐保駕,就好比孫悟空護送唐僧取經,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柳長春隻得在她身邊坐下來,鄭小藕撒嬌地頭枕在柳長春的肩膀上。


    喘了喘氣,柳長春心神不寧地說:“這兒不能久停,趕緊走。”


    “咱倆洗洗臉,洗洗身子,洗洗衣裳,幹幹淨淨上路。”


    “什麽時候呀,你倒有心思梳妝打扮?”


    “有勇無謀!”鄭小藕伸出手指,戳了一下柳長春的額頭,“光頭淨臉,穿著齊整,遇見追兵躲閃不及。把槍往草棵樹叢裏一插,裝作過路行人,蒙哄過去。”


    “算你足智多謀!”柳長春歎了口氣,不情願也得依了她。


    倆人鑽進蘆葦深處,洗淨頭上腳下的血汙,鄭小藕叉淘洗衣裳上的血漬。柳長春的紫花布褲褂,鄭小藕的紅襖綠褲和繡花兜肚,都洗出了本色,晾曬在蘆葦上。


    一隊隊追兵從葦塘外路過,都要敲山震虎喊兩聲,虛張聲勢打幾槍,葦葉亂濺,水鳥紛飛。鄭小藕假裝害怕,摟緊柳長春沉下水;追兵過去,露出身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柳長春臉臊得通紅,鄭小藕捂住嘴吃吃笑。


    一陣大風,蘆葦倒伏,鄭小藕的繡花兜肚被吹上了天。


    “好大一隻花脖兒鷺鷥!”路過葦塘外的追兵喊道。


    “花蝴蝶風箏!”


    “娘兒們家的兜肚!”


    砰,砰,砰!鄭小藕的繡花兜肚像天女散花,亂紛紛飄落下來。


    “葦塘裏有娘兒們!”


    “搜呀!”


    追兵一窩蜂衝進葦塘。


    柳長春和鄭小藕匆匆忙忙穿上半濕不幹的衣裳,從葦塘一角溜出去,鑽進蓬蒿叢和柳棵子地;一路走走藏藏,藏藏走走,眼前出現一座鍋夥。


    這個鍋夥,座落在一道綿延起伏的沙崗上,臨時搭起幾溜柳枝糊泥巴的棚屋,便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村落。這裏原是一塊寸草不生的荒地,有個地頭蛇給縣太爺送去五十兩雲土,就領下了一張開墾文書。不過,本地的農民,都知道給地頭蛇開荒,十成有九成九要吃虧上當,最後是兩手空空如也,兩眼淚水汪汪;所以,盡管地頭蛇四處貼滿了招租告示,也沒有人前來承租。地頭蛇隻得另打主意,打發狗腿子到大道路口,河邊渡頭,招攬外鄉逃荒的難民。他們甜言蜜語,天花亂墜,將不明真相的難民誘騙而來,一寫就是三年租契。三年後,這些難民受盡了敲骨吸髓的盤剝壓榨,好不容易熬到了頭,卻是分文無得,粒米不剩,赤手握空拳。真個是來時逃荒而來,去時逃荒而去。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座鍋夥送走迎來一撥又一撥上當受騙的難民,寸草不生的荒地裏卻變成了米糧滿倉,花果滿園的良田。


    柳長春和鄭小藕逃進鍋夥,四下張望,隻見豬圈、羊欄、磨棚。牲口棚和草廈子連成一片,都不是藏身之處;又怕連累鍋夥裏的住戶,便躲進了跟草廈子相鄰的草料房。


    草料房裏,靠後牆有個炒馬料和熬豬食的大灶,灶上一口大鍋,灶旁一口大缸,缸裏能盛二十挑水。


    倆人走得口幹舌燥,手扶缸沿,探下身子,紮下頭去大喝一氣。


    柳長春直起腰,抹了抹嘴上的水珠,說:“不怕慢,就怕站,還得走。”


    鄭小藕雙手摟住咕咕叫的肚子,苦著臉兒說:“我餓了。”


    隔壁,有個巴掌大的小院落,他倆跳過籬笆,屋裏有一位七十歲的老太太,一位三十歲上下的大嫂,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還有一個吃奶的孩子。老太太給鄭小藕一個菜團子,大嫂子給柳長春一塊玉米餅子,那女孩還給他倆一捧老虎眼紅棗兒,倆人又回到草料房來吃。


    吃得正香,槍聲響了,倆人剛想衝出去,一陣冰雹似的子彈堵住了門。


    “趕快藏起來!”鄭小藕急赤白臉地說。


    “藏到哪兒?”柳長春團團轉。


    鄭小藕四下掃了一眼,跳上鍋台,拔下大灶上的鐵鍋,說:“你快下去!”


    “你呢?”


    鄭小藕一指牆角落的豆花囤,說:“你下灶,我鑽囤。”


    不容遲疑,柳長春隻得跳下灶坑。鄭小藕又將鐵鍋放回原處,從灶膛裏掏出兩把鍋煙抹在臉上,就拿起水稍,從大缸裏舀水,倒進大鐵鍋裏。


    一連倒了二十鎢,鐵鍋裏的水滿了,鄭小藕正要鑽豆花囤,兩個追兵進來,喝道:‘有民眾自衛軍沒有?”


    鄭小藕翻了他們一眼,六月連陰天的臉色,棱棱角角的聲音,沒好氣地說:“我說沒有,你們也不信;掘地三尺,你們搜吧!”


    這兩個家夥角角落落搜了個遍,人影不見;四隻賊眼,在鄭小藕那豐滿的胸脯上溜來溜去,忽然奸笑道:“還得搜搜你!”


    “搜我於什麽?”鄭小藕倒退了兩步。


    “逃犯藏在你懷裏!”這兩個家夥就要動手動腳。


    叭!灶膛裏射出一顆子彈,打躺了一個家夥。


    鄭小藕像一隻翻天鷂子,撲到那個家夥身上,撕打起來。


    “來人……”被柳長春打斷了腿的家夥,向草料房門外爬去,“灶膛裏……”


    一顆子彈又從灶膛裏射出來,這個家夥蹬了蹬腿兒,斷了氣。


    “來人!草料房裏……有個小娘們……”跟鄭小藕廝打的那個家夥,扯著脖子狂吠。


    鄭小藕一口咬住他的喉嚨,疼得他滿地打滾兒。


    “小藕,殺死他!”柳長春在灶坑裏敲著鍋底,“拔起鐵鍋把我放出來。”


    鄭小藕殺死那個家夥,自己也衣衫破碎,遍體鱗傷,四肢酸軟無力;她掙紮著站起身,搖搖晃晃提起水筲,剛要從鍋裏舀水,又有三個追兵破門而人,三支槍瞄準了她。


    她一出溜坐在地上,身子擋住灶門,冷冷地說:“開槍吧!一個換倆,我夠本了。”


    “便宜了你!”一個追兵陰森森地惡笑,“先把你扔進鍋裏洗個澡,再……”


    這個家夥忽然張口結舌了,隻覺得脊梁骨冒涼氣,回頭一看,背後站著一個滿麵殺氣的女子,槍口頂在他的腰眼上。


    那兩個追兵身後,是兩位頂天立地的大漢。


    三個追兵三魂出了竅,軟囊囊癱倒了。


    “姐姐!大力哥……流子……”鄭小藕喊了一聲,昏迷過去。


    熊大力和金滾子把三個追兵捆成一串粽子,然後一個舀水,一個拔鍋,柳長春從灶坑裏一躍而出。


    “把這三個家夥扔下去!”柳黃鸝兒命令道。


    三個家夥鬼叫連天,被熊大力和金滾子填滿了灶坑,熊大力又把鐵鍋翻了底,泰山壓頂扣上去。


    柳長春背起鄭小藕,問柳黃鸝兒道:“姐姐,咱們奔哪兒走?”


    “到掛鬆崖,跟你……姐夫會合。”柳黃鸝兒臉紅得像海棠春雨,容光瀲灩,“他帶領咱們去找共產黨。”


    這一行人,抄近繞遠,迂回曲折,跳出天羅地網,夜晚才到盤山;他們從懸崖峭壁的後坡,沿一線鳥道,向掛鬆崖攀登。


    夏競雄指揮的八路軍挺進支隊正在星夜北上,林壑和芳倌兒率領的一支先頭小分隊,已經進入萍水縣境。


    1962年——l966年初稿


    1979年10月——1981年11月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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