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漸伸展開來了,像一張黑色寬大的布幕,嚴嚴實實地蓋住了運河灘。


    區委書記俞山鬆,黃昏才從不老鬆村趕來,看不清路,隻得推著自行車走。山楂村在黑夜中不見了,隻有渡口小棚裏晃動著的那孤寂昏黃的燈光,招引著行人。不!河邊一溜漁船上,還燃著幾堆煙火。


    “喂!請把船擺過來……”


    “喂!請把船擺過來……”


    在寂靜的夜裏,俞山鬆的聲音在遠處得到了回聲,就像曠野上有一個人在呼喊,漸漸的微弱和遙遠了。


    但是,渡口小棚沒響動。


    俞山鬆心想管船的一定睡著了,於是又喊:“喂!請把船擺過來...回”


    “喂!請把船擺過來……”遙遠的回聲又消失了。


    小棚仍然不理,燈光挑逗地晃動著,秋夜很冷,俞山鬆還沒吃飯,肚裏直叫,他真是惱火了。


    這時,漁船上跳下個黑影,跑到渡口小棚,跳上渡船,劃過來了。


    俞山鬆聞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腥氣,便問道:“你是哪村打漁的?”那黑影回答道:“山楂村農業社漁業組的。”俞山鬆笑了,說:“劉景桂真是個找財的人。”那黑影驚問道:“同誌,您是縣裏還是區裏來的?”


    俞山鬆巧妙地回答道:“我是過路人,你們社的名聲可不小呢!”


    那黑影搖搖頭,“我們落後了,人家不老鬆農業社聽說土地已經不分紅,我們社反倒要提高分紅比例呢!”


    “你們跟不老鬆的情況不太一樣。怎麽,你們要提高土地分紅比例?”


    “嗯哪!可是我不同意。”


    “你們社的領導思想有毛病嗎?”


    那黑影警戒地看了他一眼,拋了錨,回避道:“同誌,下船吧!”


    俞山鬆跳上岸,小棚的亮光突然亮了一下子,他想一定有人於是便走了進去,小棚的炕上,靠牆坐著個老頭,正對著燈火點煙。


    “老大爺,您為什麽不把船擺過去呢?”


    那老頭也不看他,悶聲悶氣地說:“我是擺你的麽!”說著,他吹滅了燈,說道:“我要走了,你也走吧!”


    俞山鬆壓住著怒火,說:“老大爺,夜裏也會有人過河,您得給擺過來呀!”


    那老頭冷冷地說:“你看看我是管船的麽!”


    俞山鬆知道碰上個怪脾氣的老頭,反倒感到可笑了,他跟在老頭腳後走出棚子,看見老頭的身子搖晃著,腳步很沉重,他想,這老頭一定有很重的心事,從他腳下的聲音可以聽出來。


    突然,老頭腳下一溜,俞山鬆忙扔下車子,一把扯住他。老頭一個趔趄坐在地上了,他光顧想心事,踏在滑泥上,差一步就要倒在路旁的小溪裏。


    俞山鬆把老頭扶起來,問道:“大爺,沒摔著哪兒嗎?”


    老頭大口喘著氣,搖搖頭。


    “大爺,我打著手電,給您照個亮吧!”


    俞山鬆從口袋裏掏出手電筒,一道白光射出來,前麵的路照明了。他一個人夜晚行路是不肯打手電的,因為電池要公家供給。


    老頭感激地看了看這個年青人,問道:“同誌,你這是到哪兒去呀?”


    “到山楂村,您呢?”


    “我就是山楂村的。”


    “您是哪一家?”


    “村東頭富貴家,”老頭說,“同誌,你是找農業社的吧?”


    “對了。您是社員嗎?”


    “是啊!”老頭回答道,‘稱是不是從不老鬆來?”


    “正是。”


    “二十裏路,怎這麽晚才到?”


    “在那裏開完會才動身,已經太陽平西了。”


    老頭放慢腳步,跟俞山鬆並肩走,急切地問道:“聽說他們那裏完全,完全……”老頭選擇著恰當的名詞,“完全歸社會主義了?”


    “他們那裏條件好,全體社員一致同意,從明年起,土地不分紅了。”


    “我們這裏是不是也很快呢?”老頭痛苦地問道。


    俞山鬆心裏一動,說道:一這不能比賽,要看條件。”


    老頭不放心地問道:“要是一爭氣,轟地一下子鬧起來呢!”


    俞山鬆說:“不會。”然後試探地問道:“您願意爭氣嗎?”


    老頭不言語,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老頭問道:“同誌,你說土地分紅為什麽少呢?”


    俞山鬆反問道:“您說種地打糧食,主要是靠人力還是靠地力呢?”


    老頭含含糊糊地說:“兩相宜唄!”


    俞山鬆不再問下去,他抓住老頭的話,反反複複地研究起來。他斷定,這老頭一定是個中農,但是他想不出老頭的家。他從青年團縣委會調任區黨委書記剛剛六個月,他已經熟悉重點社所在村各家各戶的情況,然而這個老頭的家為什麽想不起來呢?想不出他的家,就無法更正確更深刻地分析這個人。


    “同誌,人家的地要是好地呢?”老頭又問了。


    俞山鬆從深思中轉回來,笑著追問道:“大爺,你說的是哪一家?”


    老頭又啞口無言了。


    誰也不再說話,隻聽見他們的腳步聲,還有俞山鬆的自行車那單調的車輪聲。


    猛地,前麵樹林裏,一點燈火浮遊過來,漸漸的,漸漸的,燈火大了,在大路上停住了。


    “爹!”


    一個姑娘用清脆的聲音向曠野呼喚。


    老頭不安地咳嗽起來。


    “爹”


    姑娘的聲音是悠長的,焦慮的。


    老頭高喊道:“別叫魂了,我回來了!”


    那汽燈走近了,是一個美麗的姑娘,一手提燈,一手拿著杆巡夜的紅纓槍。


    猛地,那姑娘叫起來:“俞區委,你來了!”


    俞山鬆一驚,那姑娘已經跑到近前,“啊!銀杏,是你。”


    於是,俞山鬆把老頭和他的家連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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