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四隻小船起了錨,解下拴在河邊水柳上的纜繩,順水行舟,輕打雙槳,向八裏橋劃去。


    八裏橋橫跨在通州城外八裏的通惠河上,是一座玉石欄杆的虹橋。它有趙州橋的奇巧,又有蘆溝橋的雄偉,還有姑蘇楓僑的秀麗,橋南橋北,綠柳垂揚,雜花生樹,群鳥亂飛,乃是京東的一大名


    元、明直到清朝中葉,皇船從通惠河進京,直刺蒼穹的高高桅檣滿了帆,就像風送朵朵白雲。相傳,皇上站在北京城樓上,遠眺通惠河上千帆來歸,龍心大悅。後來,河上架橋,船到八裏橋下,桅比橋高,隻得回轉黃船埠和張家灣,換上沒有桅帆的平船。通惠河失去了桅檣如林、白帆如雲的景色,龍顏大怒,限令七天之內,他要看到桅林帆雲的盛景,不然就以欺君之罪,將皇船上的老少船夫砍頭,掛在八裏橋的玉石欄杆上示眾。船夫們眼看身家性命不保,一個個心急如焚。這時,正是三伏天氣,船上吃軋恰鉻。一個巧手船娘,軋著(饣合)(饣各)床子,一起一落便軋出一鍋。有個聰明伶俐的船夫,見景生情,恍然大悟,就仿照(饣合)(饣各)的樣式,把固定不動的桅檣,改成能上能下,升降自如。於是,船到八裏橋,便放倒了桅檣落下了帆;穿過橋孔,魚貫而出,再豎直起桅牆張滿了帆,又是桅檣林立,白雲朵朵。


    八裏橋的大好風光,兩度遭到侵略軍的炮火破壞。一八六o年九月英法聯軍和一九00年八月八國聯軍侵占北京,八裏橋都曾是最後一仗的戰場。所以到了民國,劫後的八裏橋也已經今不如昔了。


    春柳嫂子帶領她的小小船幫,通過八裏橋,天色陰沉,河上彌漫著水霧;沿河村莊的雞鳴顯得非常沉悶,哎呀的槳聲也令人感到暗啞。


    通惠河到通州城西出了漢,主流環繞城郭,在北關人運河;支流從城牆的水眼流人城內,將通州分割為南北兩城,然後從東關入河。春柳嫂子的小小船幫,沿著城下的主流,向北關進發。


    通州因為是京田首輔,代管京東八縣,又設立漕運總督衙門,更是北京咽喉要地,所以城池的格局,相當於省會,高大堅固,氣象森嚴,好似銅牆鐵壁。


    四隻小船拐過城西北角,在淡淡的晨霧中,依稀可見城牆內聳立雲天的燃燈佛舍利塔。這座寶塔在文廟西側的估勝教寺內,創自唐朝貞觀七年,也就是唐太宗時代。燃燈和尚是隋朝的名僧,死後葬埋此地。塔有十三層,高有十幾丈,層層掛滿大大小小鍍金的鈴擇;天晴氣清,一柱擎天,塔影垂映在通惠河上,風吹鐸鈴叮叮咚咚,在藍天白雲間響成一支悠揚悅耳的梵曲。塔頂上,直釘著一支鐵矢,世傳為金代楊彥升射中於上,雖經數百年風風雨雨,鐵矢依然屹立不動;更有幾株翠綠的瓦鬆,挺拔於古老的寶塔之巔。民國以後,信勝教寺斷了香火,廟門朱漆剝落,寺內的廟宇也已經坍塌殘破,寶塔全身長滿了青苔。


    春柳嫂子的小小船幫擦著城根下劃行,眼看就要到達北門外,忽聽北門大開,隻見人影幢幢,奔跑著沿通惠河岸延伸開來。


    “站住!”突然,一聲斷喝,嘩啦槍栓響。


    春柳嫂子的身子一震,小船也顫了顫,連忙定住了槳。


    高鰍兒的小船劃上前來,小聲對春柳嫂子說:“聽聲音,好像是我大哥。”


    “什麽人,幹什麽去?”霧中人影又大聲吼著。


    “我們是點將台的船幫!”春柳嫂子那清亮的嗓子,借著水音回答,“到東關碼頭裝運鮮魚水菜。”


    “嫂娘!”那人大叫一聲,跑了過來,“快靠岸,我有兩句話說。”


    春柳嫂子把小船撥攏到岸邊,高鯉也跑下了河坡。他身穿二十九軍的士兵軍裝,虎背熊腰,粗手大腳,有一張熏黑的長方臉,肩背一口係著彩綢飄帶的大刀,手持一支上了刺刀的漢陽造步槍。高鯉是個有良心有血性的小夥子,他不忘春柳嫂子在他們哥兒仁身上的思重情深,所以管春柳嫂子叫嫂娘。


    “高鯉,你們這是打野外吧!”春柳嫂子問道。


    高鯉跳上了船,低聲地說:“上頭下來了軍令,大官兒又跟日本訂了條約,冀東二十二縣不許駐紮中國正規軍,我們這個團也要撤防到齊化門外的大黃莊去,今天就開拔,四城都戒嚴。”


    “難道要把通州讓給鬼子嗎!”春柳嫂子打著冷戰。


    “也不許日本駐兵,聽說叫中立區。”


    “那麽把這塊地盤跟黎民百姓,交給誰呢?”


    “殷汝耕。”


    這時,岸上有個士兵緊急地喚道:“高鯉,入列!連副來了。”


    高鯉從口袋裏掏出三塊大洋,放在春柳嫂子手裏,說:“嫂娘,你們趕快回村吧!通州城要一連戒嚴三天。”說罷,他跳下船,跑上河坡,大呼小叫,“小船都給我走開,不走我就要開槍了。”


    春柳嫂子慌忙把船劃向河心,向和合大伯、高鯽和高鰍兒打了個手勢,四隻小船又匆匆原路而回。


    船過燃燈佛舍利塔,天色微明,船到八裏橋,天光大亮。


    八裏橋南北,二十九軍的士兵持槍荷刀,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從西門的公路上,滾滾塵煙中傳來潮水般的馬蹄聲。二十九軍開始從通州撤退了。


    春柳嫂子正想帶著船幫穿過橋孔,又被橋上的崗哨喝住。


    春柳嫂子起急地喊道:“我們是橋西邊點將台的船幫,北門外戒了嚴,不能到大河上打魚運貨,讓我們回村吧!”


    一個歪戴著軍帽的司務長,正坐在橋頭歇腿,吆喝道:“船娘子,那你們就給我送一趟糧襪、鐵鍋、籠屜、風箱,本長官不會虧待你們。”


    這是抓官差,到頭來分文不給。春柳嫂子沒好氣地嚷道:“我還要回家給孩子喂奶哩!”


    那個司務長站起身,伸長脖子朝河上望了望,齜牙一樂,擠眉弄眼,嘻皮笑臉地說:“船娘子,本長官雙眼人木三分;看你那楊柳腰肢,壓根兒就沒開過懷。”


    春柳嫂子惱了,罵道:“你枉披了一張人皮,長的是一張狗嘴!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你們把通州扔下不管,夾著尾巴撤了兵,還有臉抓通州老百姓的官差嗎?”


    “小娘兒們!你膽敢違抗軍令,辱罵長官,我扒光了你,吊在大柳樹上點天燈!”這個挨了罵的司務長惱羞成怒,吹胡子瞪眼,在橋上張牙舞爪。


    一隊奔馳的騎兵來到了橋頭,帶隊的是個二十四五歲的連長,年輕英俊,神情卻很悒鬱。他身背雙刀,腰插雙槍,坐下一匹石青川馬;勒住韁繩,向司務長喝道:“你不行軍趕路打前站,幹什麽在這兒鬼叫連天?”


    司務長手忙腳亂地立正敬禮,說:“報告馬連長,橋下那個領船的小娘兒們,拒不支應官差,還罵咱們是夾著尾巴逃走的敗兵。”


    這位年輕英俊的馬連長皺了皺兩道劍眉,向春柳嫂子投去慍怒的一瞥。


    春柳嫂子高聲叫道:“官長,你部下的這個狗才調戲民女!”


    馬連長狠狠地瞪了司務長一眼,說:“放這個婦女過橋回家,扣下那三隻小船留給你使用。”


    “不行!”春柳嫂子爭吵,“你們扔下通州不管,通州的老百姓就不能給你出差!”


    馬連長的臉色一陣蒼白,不耐煩地說了一聲:“給那三個船夫加倍的腳錢!”然後,一揚鞭子,騎兵連又跟隨著他飛奔起來。


    春柳嫂子一個人孤單單地打著槳四點將台,心中悶悶不樂。劃到和合大伯每天守夜的那個船塢,靠了岸,拋了錯,跳下船來,正要扯著纜繩拴到一棵水柳上,忽然從一片爬滿野花藤蘿的柳叢中,站起一個身穿杭紡長衫,頭戴白遮陽盔的人。


    “柳子姐,我恭候多時啦!”


    “嗬!”春柳嫂一驚一乍,“你是什麽人?”


    此人摘下白遮陽盔,眼含深情地說:“我來給你報喜,有個遠方的貴客,吉日良辰要臨門。”


    “誰?”春柳嫂子一時感到茫然。


    “想一想……”此人微笑著,“是誰最掛在你的心上?”


    “難道他……”春柳嫂子突然漲紅了臉,卻又一下子變得煞白,“他……還活著?”


    “活著。”此人肯定地點了點頭。


    “別跟我……打啞謎……”春柳嫂子的眼裏噙滿了淚花,聲音發顫,“我問的是阮……”


    “他現在叫方雨舟,想來投奔你。”


    春柳嫂子兩眼發直,忽然變了卦,說:“他還是不要到我這裏來,我們還是……別見麵吧!”


    “你怕他給你招災惹禍嗎?”此人的口氣中帶有惱意了。


    “我……”春柳嫂子傷心地哭了,“我嫁了人,沒臉再見他。”


    “他不會怪你。”此人輕聲柔氣地說“他最知道你的心。”


    春柳嫂子擦抹了一把淚水,問道:“他哪一天來,我該怎麽安排?”


    “從明天起,你在船艙搭上遮蔭的柳棚,每天放船到運河上接他。”此人又從身上掏出幾張鈔票,塞到春柳嫂子的手裏,“我隻怕他身無分文,這幾個錢留給他用。”


    此人走了,春柳嫂子像做了個夢,一動不動地坐在外屋的鍋台上,不知是悲還是喜,可信還是可疑。直到天過中午,被抓了官差的和合大伯、高鯽和高鰍兒回來,才喚醒了她。他們三個人,果真拿到加倍的腳錢。另外,那個馬連長還叫他們三人把一份罵錢帶給春柳嫂子。


    這一夜,春柳嫂子坐臥不寧,難以人睡。支起了上窗,可以望見橫亙夜空的白茫茫的天河,連隔河相望的牛郎星和織女星也隱約可見。她不禁回憶起當年悄悄到河邊、樹叢、葦塘和城牆根下,等候跟阮碧村相會的情景,心頭又是甜蜜,又是悲酸;而想到明天就要到運河上,等候日思夜想的阮碧村的到來,又禁不住怦然心動,引動了她那姑娘時代的戀情。


    一陣驟然而起的夜風,帶著通惠河岸邊的蘆葦沙沙聲吹來,驚起大黑狗妞子汪汪吠叫,也嚇得春柳嫂子心驚肉跳。她已經有三個月不敢到運河上放船;那是因為她曾被水賊解連環的弟兄們綁走,逼她給解連環做壓寨夫人,僥幸脫險,至今心有餘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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