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似火的驕陽炙烤著大地,而深陷百萬畝竹海之中的煙霞穀卻是清涼宜人,溫潤舒適。


    仔細想來,穀內似乎經常會下雨,但從沒有熾熱難耐的夏季和冰天雪地冬季呢,葉珞緒倚在窗台,一隻手托著腮幫子,一隻手擺弄著不知從何處飄來的竹葉。


    今天師父出穀雲遊了,也不知要多少天才會回來,臭樊西肯定又要偷偷溜出去玩了吧,以前不管我怎麽哭鬧、威脅、抑或撒嬌,他都不肯帶著我,真是壞極了!正想著便嘟起了小嘴。


    雖說樊西每次回穀都會帶一兩件小玩意兒送給葉珞緒,哄她開心,可還是打消不了她想出穀的念頭,畢竟她已經在穀內生活了將近五年,就算煙霞穀有一個城這麽大,她也能閉著眼走遍每一個角落,當然,除了思返池。


    又是一陣清風拂過,將她掌心的竹葉吹落在地,也將她的心吹得更加堅定。不行!這次我一定要說服樊西,讓他帶我出去玩!


    她雙手一撐,側身翻出窗外。


    樊西的房間離葉珞緒的很近,跑幾步便到了,她抬起腳正要踹門而入,卻轉念一想,臭樊西軟硬不吃,就算現在跟他大打一架,他也未必肯帶我出穀,倒不如等他出門的時候偷偷跟著他,看他怎麽溜出去的。


    她在附近尋了一棵巨樹,腳尖輕點,一個輕功躍上。茂密的樹葉要將九歲孩童的身體遮蔽起來簡直綽綽有餘,而且在樹上的視線正好能看到樊西的房間及周邊情況,她掩口匿笑,滿意地等待著。


    天都快黑了,臭樊西怎麽還不出來?現在這會兒正好同門都在校練場修煉弓箭術,再過一個時辰,他們陸續回房,他可就走不掉了,葉珞緒心想。


    正當她直著急的時候,樊西的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了,為免被察覺,她迅速將大片樹葉擋在身前,隻露出一雙眼睛。


    樊西探出頭左右張望一番,果然沒有看到躲在樹上葉珞緒——在確定周圍空無一人之後,他轉身關上房門,匆匆沿著小道朝東邊跑去。見他已有五六十步之遠,葉珞緒才伸展雙臂,輕功躍下。她的腳步極輕,以至樊西始終未察覺有人跟在自己身後。


    一路上除了他倆再沒看到其他人,看來樊西早已摸清了穀內長老和弟子的作息時間以及慣常的行走路線,他才能次次逃跑出去都不被逮到。


    直到跑至煙霞穀的最東邊他才停了下來。葉珞緒十分納悶,這不是存放各種廢舊雜物的地方嗎,他來這兒做什麽?難道要跳上房頂,翻牆出去?轉而又想,不可能,煙霞穀四周的圍牆之上都被施了結界,根本翻不出去呀。


    百思不解間,卻見樊西微微打開其中一扇房門,側身而入。他剛關上門,葉珞緒就疾速跑到那間房外,透過窗縫悄然窺入屋內。


    這間房子裏麵塞了許多雜七雜八的東西,但置放得極為整齊,絲毫看不出有何異常。


    他走到東邊壁櫥前,右手雙指從袖口夾出一張靈符,豎於麵前,默念一句咒文,那靈符就自行從他的雙之間飛離,附於壁櫥之上。瞬時,壁櫥轟然懸起,連帶著壁櫥下的灰塵也都滾滾而上。


    確實,距離師父上一次出穀雲遊已有一年多,難怪這兒積了這麽多的灰塵。


    樊西一手捂住口鼻,另一隻手則將飛舞的塵埃從麵前撣開,待它們徐徐落地,他右手不過輕輕一揮,一個開門的手勢,那壁櫥就如門一般自行挪開,牆壁上一個半人大小的圓洞赫然入目。


    葉珞緒吃了一驚,樊西平時總懶懶散散的樣子,原來符咒術已經這般純熟,幾乎可以用得心應手來形容,就連比他年長四五歲的師兄師姐恐怕都無法對靈符這般運用自如,難怪肅塵長老這兩年對他讚不絕口。


    未及她多想,樊西就已鑽入那個洞口,那壁櫥也自動地回到原位。頃刻間,一切都回複成了原來的樣子,若不是她親眼所見,她完全想不到這兒竟有洞口可以偷逃出穀。


    略等一會兒,估摸著他應該已經離開一段距離,葉珞緒才環顧四周,確保無人後走進房內。


    樊西方才所施的那個符咒我不會呀……她對著壁櫥發愁,要不,就硬推開吧,也沒別的辦法了。


    她兀自點了點頭,可始料未及的是,她的雙手剛觸到壁櫥,就被生生地彈了回來。


    這是——回彈咒!


    “可惡的臭樊西,自己溜出去就算了,還放什麽回彈咒嘛。”她暗自嘟囔道。


    葉珞緒的符咒術水平本就不高,連自己施的咒都未必解得了,更別說是咒力比她不知高上多少倍的樊西所施的符咒了。


    這可怎麽辦,難道我就算知道了樊西怎麽溜出去的,卻還是沒轍?!葉珞緒急得直跺腳,師父一兩年才出去雲遊一次,這次若不能偷跑出去玩,就隻能再等一年了!


    哈哈,有辦法了!


    細細一想,樊西每次偷溜出去都是兩天後的淩晨回來,隻要我到時候在這裏候著,他一回來我就趁機跑出去。葉珞緒雙手一拍,為自己的“計謀”暗自竊喜一番。


    在她的期盼中,這兩天過得極慢,樊西回穀的前一天晚上,更是興奮地睡不著覺。剛到卯時,天還未破曉,她便一骨碌翻下床,披著月光,朝東麵疾奔。


    淩晨的雜物房內昏暗一片,葉珞緒怕被發現,不敢點燃火折子,隻好借著朦朧的月光,摸索著走到房間的東麵,再次輕觸那壁櫥,回彈咒仍在其上,樊西果然還沒回來。


    她尋了壁櫥左邊的一個角落,蜷縮在高高壘起的雜物之後,盤算著,樊西施咒將壁櫥推開的時候,如何伺機衝進洞口。


    等了不過片晌,就聽一聲輕微的轟響,壁櫥懸起後如門般打開,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從洞口弓腰鑽出。


    哼,臭樊西,終於回來了!


    樊西回身抬手正要施咒將壁櫥還原時,葉珞緒本要衝向洞口,但有覺得這樣做實在過於明顯,靈機一動,隨手抓起身旁的一樣小物件,用力擲向壁櫥的右邊。“嘭”的一聲悶響後,不知什麽東西倒下了若幹件。


    “誰?”樊西放下指間的咒符,輕喝一聲,小心翼翼地朝碰撞聲傳來之處走去。


    見時機已到,葉珞緒悄聲立起後腳尖一點,輕功躍入圓洞之內。


    “哎呦!”不過在石洞裏爬了幾步,就重重地撞上了什麽,嚇得她差點驚呼出來。


    該不會這條路不通吧?她暗自想。


    葉珞緒從腰間掏出火折子,吹燃後定睛一看,前麵這一根根纏繞著的碧綠不是藤蔓嗎?


    她將它們往前擺了擺,明顯看到藤蔓上方有一片空隙,約莫著可以讓一個人通過的大小,她心想,這麽說來,樊西應該是靠著這些藤蔓攀上去的了。


    對於不過九歲,一心想要溜出煙霞穀的葉珞緒而言,絲毫沒有考慮過自己是否真的能靠著藤蔓攀爬上百米之高,也沒想過攀上之後會遇到什麽。


    鑽出圓洞之後,她才見自己周圍皆是密密麻麻的藤蔓,石洞的對麵則是陡峭的山壁。


    她不暇思索,抓起一根手腕般粗的藤蔓,使勁一拉,確保非常結實之後,便身子向後微微一傾,兩腳踩在岩壁上,拉著藤蔓向上攀爬。


    不知是爬了多久,天色漸漸地亮了起來,她的手心也開始火辣辣的疼,葉珞緒往上一看,似是還要還要好久才能爬到頭,她再回頭向下看,離地已是許多,若此時輕功下去豈非前功盡棄。


    她咬了咬牙,繼續順藤而上。


    爬爬停停又過了一個時辰才終於到達煙霞穀之上的那片竹海,此時的葉珞緒不僅又累又渴,更是疲憊不堪,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歇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興奮地不禁揮臂呐喊:“我終於溜出來啦!”


    葉珞緒起身走到方才爬上來處,往下看正是煙霞穀,細微了許多的西校練場、北校練場、星雲殿、永央殿等處盡收眼底,而她的房間更是比米粒還小。


    她又看了一眼思返池,心中頓時一陣緊張,忙雙手合十,默念了句“希望不會掌門、長老發現我偷跑出來玩了”,而後轉身離開。


    “這竹海可真是大啊!”


    環視四周,皆是密密匝匝的翠竹,廣袤無垠,看得一頭霧水不知往哪兒走的她自言自語道,“都說益州在煙霞穀的東麵,那我一直往東走就沒錯了。”


    竹子!竹子!又是竹子!


    怎麽走來走去還是在這兒呢?!


    烈陽已然高掛,葉珞緒的肚子亦是“咕嚕嚕”得亂叫,**難耐的感覺讓她既難受又委屈,尤其在她發現自己不論怎麽走都好像徘徊在同一個地方時,終於崩潰了。


    “嗚嗚嗚……”葉珞緒蹲坐在地上,將頭埋在膝蓋裏哇哇大哭。


    她一想到自己千辛萬苦得爬上來,本是要去樊西口中極有意思的益州,結果卻迷了路,不但去不了益州,還可能回不了煙霞穀,心裏就害怕了起來。


    “你怎麽了?”


    是男孩子的聲音?葉珞緒抬起頭,一個背著行囊的秀美少年站在她麵前。


    她看到終於不是隻有自己被困在這茫茫竹海中,稍有一絲安慰,卻哭得愈發厲害,道:“我……我迷路了……嗚嗚嗚……”


    那少年本不想管她,兀自離開,可看她哭得這般委屈,又覺於心不忍,隻好將她扶起,遞過一塊手巾,問道:“別哭了,你家在哪兒?”


    葉珞緒接過手巾,抹去眼淚,仍止不住地抽泣,道:“我……我是從煙霞穀……偷跑出來的。”


    聽到“煙霞穀”三個字,少年眼中一亮,但轉瞬間又恢複神色淡然,道:“你告訴我煙霞穀大致在哪兒,我送你回去吧。”


    葉珞緒仍不死心,不願就這麽回穀,見他提步往自己身後的方向走去,便轉過身拽住他的衣角,堅定道:“不,我要玩,我想去益州。”


    “這……”少年見她方才還是副梨花帶雨的可憐模樣,現在卻是一臉不容拒絕的堅定,有些無可奈何,隻能妥協道:“好吧,你先別哭了,我帶你去益州玩,然後再送你回去,好不好?”


    “真的?”葉珞緒料到他會如此爽快的答應自己,撲閃著噙滿淚水的雙眼,問道。


    “嗯。”


    葉珞緒滿心歡喜,牽起了他的手,向東奔去。


    他頓覺手心有些粗糙,停下腳步,將葉珞緒的雙手攤開,稚嫩的手心上滿是傷痕破皮,還滲著些許鮮血。


    “不痛嗎?”他竟覺得有些心疼。


    葉珞緒看了一眼手心,全然不在意,道:“沒事,以前剛入師門習武的時候,傷得更重呢,這些不過是剛剛從穀底攀上來的時候磨破的,不算什麽,過一會兒就好了。”


    儼然就是個為了遊玩就不顧一切的小孩子啊,少年搖了搖頭,心想。


    他從行囊中取出一個小瓶和一卷白紗布,用力地撥出瓶塞後,將裏麵的白色粉末輕灑在葉珞緒左手的傷口上。


    “嘶……”一陣劇烈的刺痛感直鑽手心,疼得她齜牙咧嘴,條件反射地將手縮回。


    “別怕,”他將葉珞緒的左手抓回到麵前,細心地將白紗布纏在她手上,勸道,“處理傷口是會疼一些,但是若不及時上藥恐怕會有後遺症,說不定留下疤痕呢。”


    不知為何,她覺得這少年即使說話極為平和,卻仍讓人有不可違抗之感,隻得乖乖地忍痛讓他繼續包紮另一隻手的傷口。


    葉珞緒比少年矮上許多,她無意間抬頭時恰好對上了他低下的臉龐。


    細看這少年的肌膚白皙細膩,睫毛濃密纖長,劍眉之下一雙桃花眼更是勾人心魄。葉珞緒曾認為樊西的長相在煙霞穀裏算是拔尖的,可如今眼前這少年,更是美上幾分——若說樊西是英俊挺拔,那他則是俊秀中帶著些許柔美。


    她看得著迷,不禁低聲感歎:“你長得真好看。”


    “什麽?”


    “唔……”葉珞緒沒想到自己會貿貿然說出這句話,麵色赧然,忙扯開話題,問道,“我是葉珞緒,你叫什麽?”


    少年已經將葉珞緒兩隻手都仔細地包紮好,收起瓶子和紗布,道:“喬軒少。”


    “我九歲了,你呢?”


    喬軒少並不看她,隻是一味帶路,答道:“十一。”


    “和臭樊西一樣呢,”葉珞緒追上喬軒少的腳步,連蹦帶跳,繼續問道,“那你家是住在益州的嗎?”


    “不是。”


    “那是你爹娘帶你來這兒玩,然後你也走丟了?”


    “我沒有爹娘。”


    喬軒少總是語氣淡淡的,但葉珞緒依舊滔滔不絕:“噢……我也沒有……小時候,姑姑總說爹娘很疼我的,隻是因為沒辦法才會在我出生沒多久就把我送走,但是疼我又為什麽不要我呢……我四歲被師父帶到了煙霞穀,師父最疼我,唔,還有壞蛋樊西,他總欺負我,我才不要叫他師兄,哼!”


    “……”


    “師父說,如果沒有出師就不能出穀,可樊西總在師父出穀的時候就偷溜出去,怎麽都不肯帶著我,每次都這樣。昨天我偷偷跟著樊西,才知道他怎麽偷溜出穀的,嘻嘻,所以我今天趁其他師兄師姐們還沒起床就跑了出來,但不小心迷路了……幸虧遇到你呢。”


    一路上,葉珞緒把她在煙霞穀裏覺得好玩的事情都說了個遍,喬軒少本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也未遇到過這般話多之人,漸漸覺得身邊這個小女孩真是有意思——一邊肚子餓得咕咕直叫,一邊又是話說個不停——但他並沒有搭話,隻是靜靜的,聽她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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