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主任的話在徐朝陽的腦海中來回衝撞,不斷挑撥著他那敏感脆弱的神經,讓他的思想忽左忽右,很難再保持理智和客觀。


    “或許沙書記和高老師,他們讓你來這裏,並不隻是為了給你做事的機會。”


    “而是..........想讓你認清現實。”


    鍾小艾繼續開口,平和的言語卻如同一把把鋒利的鋼刀,直擊人的靈魂。


    徐朝陽一言不發,因為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也無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她沒法反駁鍾小艾,對方的話現實歸現實,卻是無可爭辯的事實。


    自己這一路走來,很多問題都看得比較深刻,唯獨忽略了這個世界的本質。


    少數人靠剝削和壓迫多數人,來維護他們的財富和地位。


    這就是世界的本質。


    以人治人,實現不了絕對的公平,卻也連相對的公平也實現不了。


    在此情況下,除非是從上而下的改變。


    否則光想靠那一兩個人去爭取自己應得的利益,簡直是癡人說夢。


    另外,鍾主任的話也提醒了徐朝陽。


    他是什麽立場,在爭取誰的利益?


    想法很美好,現實卻是,既團結不了工農兄弟,也背叛了自己的階層,最終兩頭不討好。


    說不定還會在自我矛盾和拉扯中,走向自我毀滅。


    太多的理想主義者墮落於此,血淋淋的現實會逐漸教會人們最簡單通俗的兩個字。


    認命。


    “做人做事,總要無愧於心吧?”


    “這也許是我現在能堅守的,最後四個字了。”


    徐朝陽臉色微微發白,終於開口,情緒上有些輕微的起伏。


    鍾小艾從背後抱住他,把下巴擱在他肩膀上,也適時的出言安慰。


    “跟你說這些,主要是不希望你太鑽牛角尖。”


    “朝陽,這個時代沒有理想生存的土壤,我們得學會屈服。”


    “當然了,屈服不代表就一定要同流合汙,隻是讓你在做事前,先想想自己身上的鮮明色彩。”


    徐朝陽緩緩點頭,這一刻的他突然發現,鍾主任簡直是做學問的高手。


    “小艾姐,你真不愧是漢大畢業的。”


    他心態調整的很快,也算是解決了困擾自身的某些問題。


    從這一點上,徐朝陽挺感激鍾主任。


    自己這一路走來,值得交心的人不多。


    舅舅祁同偉就不說了,高老師當然也算一個。


    而現在,鍾主任在自己心裏,也占據不輕的份量。


    人無完人,刨去一個本身的缺點和不足不去說,在某些地方,徐朝陽不得不承認。


    大戶人家出來的人,對於很多問題的認知和理解,就是要比泥腿子、野路子要來的強。


    家族,家族。


    能夠有傳承的才叫家族。


    鍾家都如此恐怖了,難以想象,比他們更強的那些,又有多麽可怕。


    可惜侯亮平到最後都沒想明白,單論這點,徐朝陽認為自己比他幸運的多。


    如今麵對鍾主任的要求,他也不再抵觸。


    “隻是鎮裏的工作剛剛展開,我需要時間,至少要有始有終。”


    “等到一切走上正軌,我再考慮其他的。”


    鍾小艾點點頭,見他沒被徹底擊垮,也就徹底放心。


    “根據你說的情況,最多也就一兩個月的時間。”


    “沒關係,我幫你。”


    話音落下,徐朝陽不免感到訝異。


    “你不回督導組了?”


    鍾主任柔柔一笑,“先不回了,董耀一死,督導組接下來的工作肯定會轉為暗線。”


    “駱組長是聰明人,個中尺度會把控好。”


    “免得雙方真到了魚死網破的地步,局麵對誰都不利。”


    見她主意已定,徐朝陽也就不再多勸。


    兩人在縣裏待了兩天,鍾小艾去安頓好薛梅的事,徐朝陽則回到鎮上,早早進入工作狀態。


    剛來青山鎮時,特別是下鄉調研期間,他的確帶有一些異樣的情緒。


    可在和鍾主任聊過後,徐朝陽及時擺正了自身位置。


    現在的他也明白了,工作就是工作,不能帶有階級性的思考和立場。


    何況他也沒有那個資格和能力,去代表什麽。


    想明白這一點,徐朝陽在接下來的幾天,一門心思都沉浸在工作中。


    孫有福也漸漸發現,這位徐副鎮長最近變得是越來越沉默寡言。


    他說不出這是一種什麽樣的變化,卻恍惚之間,仿若在他身上看到了不少人的影子。


    坦白講,要說服當地村民發展種殖業,這事兒簡單,但又不簡單。


    簡單是因為,當地本就以農業為主體,農民以種地為生。


    現在政府答應他們,種辣椒和茶,就能享受某些政策上的補貼,他們當然是高興的。


    可不簡單的地方在於,有些村子早年間被政府傷透了心,對於幹部們的信任,特別是基層幹部的信任,已經約等於零。


    “這麽長時間了沒人管我們,現在上麵有任務了,就突然想起我們這些種地的了。”


    “前幾年還說養殖業有搞頭,我們興高采烈的挖魚塘,買魚苗,等到什麽都搞好了,結果是什麽呢?”


    “徐副鎮長,現如今不是我們不相信地方政府,是實在被他們搞怕了。”


    徐朝陽造訪下麵的村子,其中一位村支書的抱怨和叫苦,令他記憶猶新。


    回去的路上,他若有所思。


    孫有福見此情況,主動開口找補。


    “徐鎮長,曹支書說的那些,您別往心裏去。”


    “雖說這樣的情況是客觀存在的,可真要追究起來,唉,始終是一筆糊塗賬。”


    聽到耳邊傳來的聲音,徐朝陽緩緩點頭,倒也沒什麽感觸。


    這些問題,以前的他可能會深思。


    可現在卻深刻理解,自己絕無那個能力去改變。


    看不慣?


    看不慣就閉上眼睛吧。


    “先把大的框架拉起來,願意配合的村,鎮裏要在能做的範圍內,給絕對的支持。”


    “人都是趨利避害的生物,隻要我們第一步邁出去了,有成效,一切都不是問題。”


    孫有福點點頭,下意識問道:“那那些不配合的村子怎麽辦,不管他們了?”


    徐朝陽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語氣淡然。


    “要發展,總要有人犧牲。”


    “至少我給他們的機會是相對公平的,你說對嗎?”


    孫有福愣了愣神,隻感覺這位徐副鎮長變得陌生了。


    他有些慶幸,對方終於不搞那些憤世嫉俗,危險的論調了。


    可他又忽然有些悲哀。


    仿若在某年某天,又一個充滿抱負的年輕幹部,被殺死在了大山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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