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守身如玉】


    眼不見,心不煩,有時候也是一種語境。


    交流的對象不懂幽默。一群照章辦事的文物警察。


    “這些東西文物局來人看過了嗎?”藍守玉問道。


    文強說,打過電話,人家以為弄到國寶了,一聽是一堆爛普貨,態度立馬一百八十度,還嘲笑,說我們撿垃圾。你個文物局,吃這碗飯的,兄弟夥是抓人拿贓的,你問我,我問誰呀?牢騷歸牢騷,文物法管著呢。一個爛碗一個爛碗地把圖發過去。文管所的人研究了半天,打電話過來問東西咋來的?咋來的?我要說是挖出來的,你相信嗎?我要是說了,那就是做偽證,沒有證據,證明那東西是挖出來的,證人沒有,供詞也沒有。完全無憑無據,我們憑啥說是挖出來的?隻好如實回,說是兄弟夥辦一個案子,從嫌疑人家裏發現了,感覺蹊蹺,順手就弄回來了。人家沒好氣了,有屁用,一堆爛貨,還當寶。文管所顯然不耐煩了。要掛電話。趕緊解釋,那是家老實人,擺地攤生意的,看那些東西塗有新鮮泥巴,辣眼,就聯想會不會出土的?話還沒說完,對方先說了一句少見多怪,在丟下兩個字“垃圾”後,把電話掛了。兄弟夥鬱悶半天,這是熱臉貼冷屁股,找罵啊。


    他任由文強發牢騷。


    “我們少見多怪,你也是專家,你見多識廣,你也說說,這是‘垃圾’嗎?”文強憤憤不平,拿了塊瓷片,在藍守玉眼前晃了晃。


    “首先,我澄清你的說法,我不是啥專家。專家是罵人的話。他們才是磚家。東西是國寶,還是垃圾,人家說了算,你上火也沒用。法院不會聽你的,也不會聽我的。”


    “他們隻認得佛頭。這下好了,吃力不討好,他們說是‘垃圾’,那就像醫生下病情通知,這也好,省了好多事。”


    “你明白就好。”


    “把佛頭找回來,他們高興,兄弟夥的差也交了。”


    “那你還沒事找事?”


    “我們不是吃不準麽。”


    “這叫交學費。”


    “所以才拜你為師嘛。”


    “說正題。這些東西,要站在文物價值的角度,文管所說的,沒錯。就算它對,也就是幾個粗瓷爛碗,不值倆錢。”


    “這麽說,你也認為是‘垃圾’?”


    “最關鍵一條,你根本無法證明東西是出土的。”


    “不是在嫌疑人家裏搜來的麽?嫌疑人有問題,這東西不就有問題?”


    “那是你們辦案的想當然。你說了,那家人就是擺個地攤的,這裏買,那裏賣,連嫌疑人自己都說不清楚東西的來頭,就算文物局人拍胸脯說是出土文物,沒有嫌疑人的口供支持,你能辦人家的案嗎?法院認的是證據。”


    “怎麽說,你也不感興趣?”


    “你說呢?”藍守玉反問道。從他輕描淡寫的口氣,似乎真對這一堆“羊糞”無視。


    “這樣吧。我們之間來往,也不是三回兩回。你再幫我們掌一下眼,看看到底有沒價值。隻要你說一句有,不管有沒有,我們都給文管所那幾個大爺送過去。要是,連兄弟你也看不上,你就拿去處理,一來東西在你手裏,我們放心,你是收藏家,保護文物嘛,當然如果多少能給我們變點辦案小費,就燒高香了。你曉得,辦這種案子,賣力不說,幾頭不討好。”


    “你把我往火坑裏推麽?東西是從嫌疑人屋裏搜來的,你就不怕人家告你們?”


    “這個你放心,東西是嫌疑人家屬主動叫我們拿走的,說那東西不吉利。”


    “就算如此,文哥,我的原則,你也曉得。我名字就是‘守’,守身還守法,從不碰啥案物。不過嘛,你這一堆垃圾,來曆不明,別說文物局看不上,連地攤販子也難得看一眼。既然文管所沒興趣登記,能不能作案物標的都存疑。不過,你文副局長代表人民警察,找我解決點具體問題,我要是不幫,也說不過去。”


    “那是,那是。”


    文強示意,一個小警察趕緊遞上煙。藍守玉本不抽煙,這回卻沒拒絕,接過點上,夾煙姿勢,女裏女氣,他自己看著都別扭。幾個小警察開玩笑道,看你這架勢,跟湯唯學的吧?


    他沒有搭理。挖坑哩,一搭理就被埋了。小油條們說的湯唯,出演了《色戒》的女一號,給漢奸當了情人。


    他繼續表白,說了一堆,無非就是說,幫專案組處理這玩意,他很不情願。


    “這回嘛,確實不咋樣,行話講,普、爛、髒。拿到地攤上,兩百元一件喊,估計喊半年也不見有誰還價。要是拿去省城,找兩個二五眼,說不定會鑒定成國寶,啥宋汝窯、元青花之類,還給你弄個洋歪歪的證書。拿回來,算在嫌疑人頭上,那可是兩三年以上的牢飯。你們這樣做,對公,對當事人,都好。”


    “兄弟文化人,說話水平就是高。我們辦案人的心眼,哪個不是肉長的,對啥人心要硬,對啥人要軟,還是有數的。”


    “與文化沒關係。弄點經費彌補辦案,嫌疑人還少關幾天,再說文物局也懶得料理。你要知道,他們連自家庫房裏成堆的正經出土貨,都看不過來,要人沒人,要錢沒錢。”


    “所以,才請你兄弟出麵。你是菩薩嘛。”


    “你還別說,有人就說我是菩薩。去年西康茗山文管所找到我,叫我幫忙,拿幾件東西,解決兩個下崗文物協管員的問題。他們拿出一件疑似元青花牡丹紋梅瓶,讓我看,說東西也是公安局那邊送來的。之前地攤販子已經轉手了好幾次,再也確認不了東西最初的出處,定不了性。拿到蓉城博物館,專家說東西出處不明,不同意以文物登記。入不了庫,公安局又不同意收回,犯人還押著呢,收回去,不是沒事找事?因為有熟人介紹,我看東西可疑,既然專家不認,也不能當元青花買,就象征性給了二十萬元,下崗的兩個員工拿了錢,一次性走人,茗山縣文管所,從此把我當活菩薩供。你們不曉得,據說那兩個文物協管員,之前就下崗問題鬧了兩年,一直沒落實。”


    “你做了一樁好事。”


    “屁話。”


    “你就是那兩個下崗文物協管員的救星。”


    “才說了,屁話!救星這種話也敢亂說?”


    “亂說了嗎?”


    “沒有,好像茗山縣文管所的人還真這麽說的。”藍守玉想起了幾年前的那個牡丹紋青花梅瓶。在藍守玉他眼裏,那就是件元青花真品。


    不過他說了不算。公家的東西,陶瓷專家說了才算,你有一千個理由說他真,人家也不會聽你的。辦案的警察要負責的是東西來路。瓶子來路,案宗裏能提供的信息似是而非,誰也不敢確認。文博專家不認,也正常。他們能上手研究的到代整器,太少。專家要是敢認,倒不正常。他們怕洪水猛獸。那來路不明的瓶子就是洪水猛獸。現世打亂了專家們的認知秩序。他們的臆想裏,似乎認了那瓶子,第二天就有愛好者抱來成百上千件,還都長得一個模子的。這不傻眼了?總不可能都花錢買回來,一件一件慢慢研究吧。再說研究明白了又能咋的?


    京城那撥大專家說了,老百姓手裏沒元青花。這話把民間藏家惹火了,你博物館不要,還不興我要了?博物館專家樂的,你幾個土豪,愛咋弄咋弄吧,要真是元青花,也算自費保護文物了。


    藍守玉就這麽想的。掏錢交學費。天天買,天天摸。一摸,經驗說不上,情感上來了。後來那個青花瓶子流轉到別處,他也沒按元青花轉,四十萬,價雖不合元青花的身份,也整個翻番了。果斷出手,買的人也圖便宜。沒法,中國疑似文物的現狀明擺著哩。


    “隻是還有個問題,這些‘垃圾’,真的與那佛頭案有沒關聯?”藍守玉很小心。他不能觸碰自己的底線。


    “不好說。東西是在一個老漢家裏搜到的。老漢,在佛頭案裏,扮演的是民工的角色。”


    “民工?”


    “從目前審訊的情況看,涉案有一個石匠,一個老頭,都是以民工的角色,暫時客串了一回文物盜竊未遂嫌疑犯。老頭或有其他嫌疑。老頭姓石,叫滾子。”


    “有啥其他嫌疑?”


    “不僅他有嫌疑,他還有個養外孫郭大林,小名墩子,又叫郭墩子,似乎也有嫌疑。”


    “推理還是猜測?就憑你們從他們家搜出這一堆出土破爛羊糞豆豆?”


    “直覺。他沒說清楚破爛的來曆就有嫌疑。再說,他養外孫並沒有同我們照麵,協助調查說清楚問題。”


    “你們的直覺?嗬嗬,我不發表意見。人呢?”


    “跑了。估計在暗處看到我們帶著老頭到他家,就跑了。屋裏擱的壇壇罐罐沒帶走。人還沒抓到,也不知道跑哪裏去了。”


    “他爺孫倆沒參與弄佛頭吧?”


    “沒有,老頭是石匠喊去的,還沒下手,被抓了。典型的法盲。現在還關著。我們給老漢說,等他養外孫回來找到我們後,就換他出去。”


    “老漢同意了?”


    “沒有,老漢說要坐牢自己坐。護犢子哩。他護的是養外孫。”


    “你們不能僅憑這一堆破爛,就讓老漢坐牢。”


    “沒有。我們隻是等他外孫郭大林回來,說清楚。不說清楚,他的問題就是個問題。你知道的。問題有時候是自己說清楚的,有時候又說不清楚。”


    “究竟是要他說清楚,還是不說清楚。聽你們警察的話,像緊箍咒。”


    “嗬嗬。我們可不是唐僧。沒耐心念那玩意。”


    “這麽說來,你們現在還無法定性這一堆東西的來曆?”


    “對。老漢交待說,他做地攤生意,東西從市場上買來的。也沒咋追問。你要知道,我們一般是一案歸一案。牽扯出來的其他案,定性也需要證據。不然,上了庭,辯護律師問幾句,就啞了。疑點問多了,漏洞也來了,上頭還說我們亂整。”


    “嗬嗬,你們辦案也難。這樣吧,也不是頭一回。這一堆,放市場上,跟垃圾沒二樣,放你們這,的確麻煩。那我拿回去,研究研究?”


    “就是這意思。研究研究,再說。”


    “算替你們保護文物了,我不要,東西幾不管,說不定藏個啥國寶,被破壞了,你我一輩子不安寧。”


    文強兄弟夥就都說,那是,那是。


    藍守玉拿出一遝鈔票,想了想,又數了二十張,放回自己包裏。“這回,給兄弟這些個辛苦費。本來想給兄弟夥幾個湊整數的,覺得不值那麽多。”


    “夠的,夠的……”文強臉都差不多笑爛了,趕緊叫兄弟夥收起來。


    藍守玉也沒叫他們打收據。又不是第一回了,都懂的。


    小警察已把一桌子羊糞,裝進一紙箱裏。


    臨走,文強又對藍守玉說,能不能幫忙,利用他在古玩界的特色身份,暗地裏幫忙找找抽“長征牌”香煙的禿子“兵哥”的信息。


    不當惡人,是藍守玉在圈裏立足的底線之一。他給文強打氣,承諾適時幫他物色一個更可靠的,推薦給他做線人。隻要文副局長講信用,找到“兵哥”線索,應不算啥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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