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蘭子】


    他要去找一戶農家。


    午後。那人家在橋頭金絲楠下。金絲楠的樹冠差不多遮過一條老街。再往遠,瓦屋天井,錯落有致。


    找路人打聽。曉得“石滾子”家麽?


    那個神經病老頭?


    他有些驚訝……


    路人不再說話,伸手指著某個不確定的高處。


    他明白了,那有座天井。


    敲開天井的柴門。


    若不在意身高,還真糊塗,開門的幺姑,與剛才石橋下所見洗衣女,會不會撞上同一張臉。她們的美,美得陌生,就連惆悵也如出一轍!


    女子實在高挑,頭差不多已經頂著門楣。一襲細花連衣群,把最美好的都襯托了。藍守玉又想起f冰冰,某次去戛納走紅地毯,穿了身雍正粉彩陶瓷裝,媒體形象很誇張:“官窯美人”。藍守玉不以為然,說那些記者肯定沒來過龍隱,少見多怪。


    “滾子家嗎?”


    院落門前的幺姑正看著他的額頭,愣著哩。


    “幺姑,你是‘石滾子’家啥人?”


    幺姑這才回過神來:“光顧著瞧你額頭的印包了。我是他幹外孫女兒。”


    “那就對了。”


    幺姑還在關心他的額頭:“叔,你被啥撞了?兩個魚青呢,像蓋了章一樣。”


    藍守玉下意識地摸了一下額頭,仿佛還有些疼。


    “叔,你找我外公吧?”


    “是。他被警察抓了。”


    “你咋曉得?”


    “我姓藍,是一個搞案子的朋友介紹我來的,你叫我藍叔好了。那個朋友叫我去屏羌公安局打聽過,感覺有些蹊蹺,就過來了。”


    一聽說是搞案子的朋友,她就把他讓進院子裏,坐下。


    院子裏有股異香飄拂,馥鬱如蘭。憑他對花香的敏感,院裏應種有龍隱秋蕙。循香望去,果然一竹叢下,幾棵恣意綻放的秋蕙,一看就是龍隱下山新品。


    “守玉樓”鐵骨素剛開,又在此遇見秋蕙?是自己長得帥麽?曾聽那夥小鮮肉們說過,男人一帥,什麽花都擋不住。


    正自戀,幺姑已奉上青茶:“龍隱雪芽。”


    見水即開,千峰翠色,便情不自禁喝彩:“極似二峨雪芽。”


    “不一樣的,叔,龍隱雪芽有仙氣。”


    “二峨山茶農,也說他們的雪芽開過光的。”


    她噗嗤笑了。


    忽聞院角有犬吠。她轉身嗬斥道:“香雪,別亂叫。”


    “香雪”,好熟悉的名字。


    那是條正經的龍隱土狗。毛色如雪。有意思的是,項上套根牛皮圈。女孩叫它的時候,正一屁股坐地,呼呼直喘哩。


    藍守玉想起《衛都說收藏》裏,講過一隻類似打扮的狗,不過是陶犬,漢代的,現藏美國一家博物館。美國博物館那隻陶犬,名氣很大,算眼前“香雪”的前世。兩條狗模樣都卡通,讓人忍俊不禁。


    “香雪”係根黑紅布條,一頭拴項圈,一頭拴竹稍。想起讀大學那會,看過一篇小說,叫《哦,香雪》。照著小說開頭的敘述風格,此情此景,就成了這樣:如果不是文強交給他老峨山佛頭案的羊糞豆豆,如果不是羊糞豆豆裏的那隻甜白盞,你怎麽也不會發現眼前的老街竟然藏著一個絕世的官窯美人……


    還有更讓人唏噓的。


    一叢竹。有七八株,多為六月剛長成的新篁。奇的是,竹節上了顏色,從稍到頭,金黃、藍灰、粉白、深綠、墨紫五種。一竹五色,頭一次見。


    女子進屋拿了塊玉米饃,扔給狗。狗象征性地嚷嚷,低頭啃饃,邊啃,邊嘟囔,像國產動畫片。


    就笑了。藍守玉喜歡狗與生俱來,不過還是忌憚那種毛茸茸的感覺。他隻是喜歡狗的旺財和憨厚。


    他叫她也端來竹椅,坐著搭話。


    她說她叫郭引蘭,老街上的人都喊她“蘭子”。


    “你家大人呢?”


    “被抓了,”她說道,“就是那個被警察帶走的‘石滾子’,我的幹外公。”


    “我知道這事。他是你外公?”


    “不是親的。”


    她的回答,加重他的疑慮:“你爹娘呢?”


    “親爹沒見過。還沒出生,就不在了,聽幹外公說去龍隱山尋香香花,從山上摔了下來。後來,娘也死了,生我時大出血死的。”


    看來這家人命硬,接二連三犯劫。


    “你還有個哥?”他似乎明知故問。


    她想說啥,又打住了。對於剛才的發問,他自感後悔,怎麽像警察搞調查?


    既然話到嘴邊,就幹脆說開:“我知道,你有個哥,叫郭大林,就是郭墩子,警察好像正找他。我朋友是搞案子的。我朋友看了他們的案子,叫我來看看,能不能幫你們想個路子。警察說,你幹外公和你哥,現在需要找個律師。”


    搞案子和律師當然是他胡說八道了。他其實不善說謊。


    她很詫異:“叔……是有個哥,也不知道去了哪。前幾天,警察還來過。”


    “警察來幹啥?找你哥?”


    “沒找到。走的時候拿了些爛碗。”


    “那……你看看,這個爛碗是不是從你們家拿走的?”他拿出手機,翻出雙魚甜白盞的圖。


    她點頭。


    他有底了。


    “是這樣。我去屏羌了解過了,你幹外公去幫人弄菩薩才被抓的。拿走的那些古董,警察現在也沒說啥,可能就是順便拿走,如果沒啥問題,本來會還給你們家的。但是,現在出了菩薩案,有些麻煩。”


    “碗是我讓他們拿走的。我說那東西是我幹外公和我哥擺地攤剩的,要是覺得有啥問題,就拿走。再說,幹外公從來都不讓碰,說不吉利。”


    “你這樣做是對的。現在說的,不是碗的事,我隻是告訴你,你幹外公確實比較麻煩。”


    “他們會放了他嗎?”


    “本來會放的。但是,你哥不知道咋回事跑了。他又沒參與,跑啥呢?”


    “藍叔,你那搞案子的朋友,還有那個律師,說過這事還有法子沒?”


    “我來找你們,就有這個意思。”


    “你是大恩人。”引蘭撲通一下,給他跪了。


    趕緊去攙她,道:“別,別,丫頭,先起來,忙還沒幫上哩。”


    她就起了,一臉淚痕。


    “這樣吧,我先打個電話。”


    就到一旁給文強打電話。聲挺大,怕她沒聽見似的。他似乎是在正兒八經詢問“石滾子”的案情。


    文強有些奇怪,你咋這麽上心?他就道,老婆的外婆家是西康茗山的,有個遠房親戚,托人來問,推不掉。文強又道,你好久有個老婆,咋沒聽說呢?他笑道,低調,低調,曾經的老婆好不?曾經的老婆不需要向組織報告吧?文強也笑,現任都管不過來,誰管前任!既然你藍總開口,好辦,叫你親戚轉告郭大林,叫他來自首,把他幹外公換回去就行。藍守玉又問,有沒有兩全其美?文強一聽還有講價錢的,就打官腔,這個嘛,不好整,你曉得的,省廳督辦案,各方盯得緊。


    見文強說話滿嘴跑火車,他也放開了,一點鬆都沒得?錢多多也不聽使喚?


    文強江湖得很,也不是說一點鬆展沒有,這種案子,主抓首謀,找回丟失的文物,打一下,起個震懾,多抓幾個,少抓幾個,沒人追究。不過,上頭要有人打招呼,也不好辦。還有,今年秋天,風頭有些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不過他還是聽明白了文強話裏的意思,“石滾子”的事有彈性。


    就這個電話,多年後,藍守玉曾不止一次反思過,他說,這是他第一次在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旁邊表演。後來,其實有多次機會解釋,那天為何他要大聲武氣通那個電話?但是,他放棄了解釋。有些事情,越描越黑,並不是描的人錯了,是因為看的人與描的人,之間本來就有著不可逾越的心理障礙。就像他接下來一次又一次見過蘭子,當他每次看到蘭子那無助的樣,就感覺所有的解釋很可能無效,還無恥。


    就像他並沒有提到,那天電話裏,其實文強還聊到一句話,藍老板,你可能要欠我一個天大的人情!印象中,這是文強第一次越過朋友關係,向他提到“人情”問題。所以,他也沒有想好回話,記得隻是一個勁地回道,那是,那是,我記著的。


    當他隨後回到三江,一路上反複琢磨文強那話的意思,最後也隻落得唏噓:與文強交往這麽多年,咋就沒有發現他有啥不良嗜好呢?不行,等這陣子忙過,是不是該陪他放鬆放鬆?他知道,自己這麽想,很俗氣。文強又是個大老粗,總不可能請他一起切磋詩文吧?打勾兌麻將?還是算了,人家堂堂皇皇一個常務副局長,怎麽也不會缺那一場麻局。再說,多年前那場勾兌麻將的天胡陰影,文強迄今耿耿於懷哩。


    那風情呢?


    一個斯文人,與一個大老粗,邀約一場風情,想起來就覺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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