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高鬱?是那個憂鬱的鬱?”


    “不,鬱鬱蒼蒼的鬱。”


    十年前的我,剛讀高中一年級,在班上碰見的第一個熟人就是趙平川,曾經的小學同學,由於其餘的同學都是些生麵孔,沒幾天的功夫我們就迅速的混到一起。這小子身邊有一大群兄弟,最鐵的那個叫李唯森,挺文化的名字,但開學的時候那家夥姍姍來遲,直到上了一星期的課才照上臉。


    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說不出來的討厭,長得象個小痞子,又嬉皮笑臉一副跟我很熟的樣子,更別說下麵又談論起我的長相如何如何,我直覺的不喜歡他,看在小川的麵子上才沒跟他計較,可心裏已經把他直接列在黑名單上,回他的話也帶著一點火藥味。所以,雖然我們這群人老在一起玩,但我一直都不太搭理他。


    要說憂鬱,小川這個人倒有些“多愁善感”,朋友一大堆還經常頗為誇張的傷春悲秋,我卻隻覺得他那套挺搞笑的。他的一點點做作、一點點狡猾,特招女孩子喜歡,據說他的戀愛史從十三歲就開始了,當然,該打的架他也絕不含糊。我們這個群體中無論任何人的麻煩都是共同解決,單挑群毆一概無所謂。那個年紀,大家的血氣旺得簡直有些過剩,加上麵孔也都還湊合,除了成績一塌糊塗之外,可算春風得意、所向披靡,不管是在情場還是戰場。


    基本上,我們都跟女生有交往,太出格的事不敢幹,摟摟抱抱少不了,聚在一起討論心得或者偷偷看些三級片是最爽的事。我們的嘴都很髒,特別是這種時候,彼此間的玩笑也是百無禁忌、天昏地暗,最能說的是我們三個。不過嘛,小川再怎麽瞎說我都覺得誌同道合;而隻要李唯森開口,我就立刻閉嘴,他那副口沫橫飛的樣子別提多惡心,絕對是亂吹,什麽已經得手了、那個女孩的胸有多大、腰有多細、皮膚有多白……終於有一次我們徹底杠上了,跟我看了一場電影的女孩正在被他追,他硬是在教室外麵跟我幹架,小川勸了幾句以後,他就停下手罵我神經病,老是故意跟他過不去。雖然我可以對天發誓並不知道他和那個女孩的事兒,但當時我跳著罵他:“老子就是跟你過不去,你能怎麽著!是她主動約的我,要不我還看不上她呢!”


    這句話一出口,他就把小川推到一邊,對著我猛撲上來,經過好一番惡戰,我們都掛了彩,連勸架的幾個人也免不了誤中拳頭,接下來,他衣服上的拉鏈還是銅扣什麽的在我臉上刮了好長一道血口,趁我正疼的厲害又把我整個壓住狠捶,最後的結果不用說,他贏了,而我簡直慘不忍睹。當他心滿意足走開的時候,還不忘撂下狠話:“想贏我,這輩子都別想!”


    聞風而來的老師逼問我怎麽回事,我頂著“江湖事江湖了”的規矩說是撞的,這話當然不可能糊弄過去,但以老師那點有限的智慧到底也無計可施。


    我拒絕了小川的攙扶,直接曠課回家,躺在床上越想越氣,他媽的李唯森,憑卑鄙的武器打贏我算什麽英雄!


    正在心裏詛咒他的祖宗十八代,老爸就下班回家了,在客廳磨蹭好一會才進了我的房間,看見我的一身狼狽,居然破天荒的沒有訓斥我,可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古怪——茫然、呆滯,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坐在我房裏好半天不說話。


    直到我戰戰兢兢的碰了他一下,他才回過神,接著告訴了我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你媽媽……她走了。”


    我當時沒反應過來,順口接了一句:“走哪兒了?”


    “我不知道……她說,她再也不回來,再也不回這個家了……她什麽都帶走了,衣服、證件、化妝品……隻留了一封信……可昨天還好好的呀……”


    喃喃自語的老爸讓我沒來由的害怕,更別說心中的震驚,我沒接著聽,就衝到他們房裏拉開衣櫃,果然……老媽的衣服都不見了,床頭櫃上的瓶瓶罐罐也消失得十分徹底。


    事實很明顯,我那個漂亮的老媽不要我們了,而且一點先兆都沒有……不,也許昨天她給我買的名牌運動鞋就是唯一的征兆,真是幹淨啊,用那麽一雙鞋來了結我……


    我不恨她,一直到現在也是這樣,我隻是很平靜的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個世界竟然這麽善變、這麽無常,沒有任何東西穩定不變,即使是最有條件造成那個假象的、生我養我的家。


    此後我連著請了三天的假,在家裏不停的睡覺,如果身上的傷口把我疼醒了,就起來隨便看本什麽破書,有電話來一概不接。這三天裏我沒有流下一滴眼淚,但除了喝水我沒有吃任何東西,因為老爸沒做飯。他每天都好好的去上班,可下班回來就發呆,麵對他的臉比挨餓更難受,是幾乎要窒息的那種,所以第四天的早晨,我洗了個澡,換了套幹淨衣服,然後直接在家裏的抽屜裏拿了錢去學校。


    到了學校,小川焦急的追問我這幾天去哪兒了,家裏老沒人,我淡淡的說“哪都沒去”,接著就拉他陪我吃早餐。


    那天我胃口真的不錯,吃了兩大碗麵條加兩個包子,把小川多餘的咕噥都給截住了:“天啊,你幾天沒吃飯了?”


    “三天。”


    “什麽!那你吃藥了嗎?”


    “不必要,我沒什麽事兒,就是想睡覺。”


    “那個……唯森他……”


    “是兄弟就別提這個人,我還想多吃點什麽呢,別幫著我減肥。”


    “不是……他答應跟你道歉,那小子確實太過分了……”


    “用不著!誰讓你們這麽幹了!道歉?我不稀罕!”


    我吼著把沒吃完的包子扔了出去:“你怎麽這麽多事?這是我和他的過節,跟你有什麽關係!”


    小川滿麵委屈的辯解:“可你們都是我的兄弟……怎麽跟我無關……”


    他臉上那副活靈活現的可憐狀讓我消了氣,居然暫時忘記了這幾天所有的黴運,失聲笑了出來:“你幹嘛呢?戲演得太差了吧?”


    “我可是說真的,你饒了他不行嗎?”


    “我饒他?哼,是他饒我吧?”我的聲音低了下來,隻剩下一點怨氣:“別人還不知道他多厲害呢,其實不過是憑那種東西……”


    “嗬嗬……他也傷得不輕,你們倆誰都沒輸,誰也沒贏……嗬嗬……”


    賠著幹笑的小川又把我逗笑了:“你他媽笑什麽啊!這麽難看,簡直假得要命!……好了,這件事就算了了,給個正常點的表情行不行?”


    “真的?太好了,我最愛你了!來……親一個!”


    眉飛色舞的小川把嘴湊到我的眼前,我皺眉狠狠推開了他,可臉上還是忍不住笑:“你惡不惡心?別鬧了!”


    “哎呀,我好傷心啊……我是認真的!”小川大叫的聲音引得許多人側目,我紅著臉給了他一拳:“咋呼什麽啊?別人以為我們是變態!”


    “變態就變態,有種他們也變態啊!哈哈……”小川坦蕩的笑容抹去了我心裏那份不自在,是啊,開開玩笑有什麽大不了的?


    那時的我根本無法想象同性之間有什麽真正的曖昧,那個遙遠的異世界如同外星球生物,連個清楚的概念都沒有,隻是在偷偷看過的幾本古典豔情小說上得到過零星模糊的印象,充其量不過是對某種變態行為的一點認知,可僅僅在不久之後,我意識到一個晴天霹靂的事實:我,高鬱,一生都將與那個恥辱又罪惡的詞匯有關。


    回到學校生活的我,沒對任何人說過那件事,就算是小川,我不想看見或聽到甚至是猜想別人一臉同情的樣子,我隻要活得跟以前沒有差別就行。我也不再跟李唯森過不去,原因有兩個,一是免得小川難做;二是那天在教室裏看見他的時候,兩張淤青未褪的臉一對上,就同時笑了起來,很有點“一笑泯恩仇”的氣氛,仔細想想,人家也沒什麽地方對不起我,更加上他非常主動的道了歉,給足我麵子,還有什麽理由小裏小氣呢?


    當天放學回家的路上,我買了一大堆麵包、零食和果醬,進門後順手扔了一些給正在發呆的老爸,之後什麽也沒說,直接洗澡上了自己的床,花了很長時間吃光那些難吃的東西。第二天起來,客廳的茶幾上少了一些吃的;多了一張紙條:“放學了早點回來,我做好飯等你。”


    於是,在老媽出走的第五天,我們的生活就恢複了正常,隻是我們都從不向對方提起這件事,它成了我和老爸之間共同的秘密,一個迅速陳舊的瘡疤。學校裏的我跟朋友們處得越來越好,包括那個李唯森,慢慢處下來,我覺得他也沒那麽討厭,不過是輕浮了點、囂張了點,有事沒事喜歡逗女生玩兒,其實小川也有這個毛病,何況……我也好不了多少嘛。去除了直覺的謬誤,我們三個終於名副其實成為最好的朋友,每天形影不離。


    要說那件事給我帶來的唯一變化,可能就是對女孩子突然有了一點畏懼,我永遠都不知道她們的心裏在想什麽,而她們的言語神態都不被我相信,跟她們相處變得非常累,以至於我很快對她們幹淨的麵孔和柔軟的語調都失去了往日的熱情。所以,我對正在交往的那個女孩說出了類似於絕交的話,在她憤怒的眼光下我無法解釋,隻能說“膩”,這個“膩”字換來了一記結實的耳光,我十分慶幸她沒有哭,否則我真不知該怎麽辦。


    所謂的初戀,就這麽簡單收場,我沒有任何遺憾或難過的感覺,要麽,我並未真的喜歡過她;要麽我根本天生就是個絕情的人,除了對自己的朋友。男孩之間的友誼,是說不清的,有時僅僅為了彼此的麵子,就可以用命去搏,這些,也是女孩們永遠都不能真正明白的事吧。


    盡管我對他們隱藏了屬於自己的秘密,但這並不防礙我們的親密,我們這十來個人形成了一個堅固的小團體,甚至引起了學校教導處的懷疑,每有風吹草動,就對我們各自循循善誘:“你還小,千萬別走錯路,跟什麽社會幫派拉上關係……”


    對於這種局麵,我們不覺得有什麽不好,反而都有點自豪,這證明我們具有“實力”。真的是太年輕了,我們享受被他人重視的虛榮,不管這種重視到底出於什麽樣的理由。我們對於老師的蔑視也是完全無理的,整治戲弄他們成為最快樂的遊戲,直到日後我們之中的幾個人不約而同執起了教鞭,才感歎起當年的幼稚,並為今日的學生比往日的我們更難纏而頭痛不已。


    當然,那時的我們對自己的作為沒有一點慚愧,我、小川和李唯森基本不怎麽上晚間的自習課,曠得多了,連老師也懶得管,幹脆放任自流,隻等我們把高中混完,他們的責任也算到了頭。


    促成我孤獨命運的瞬間,就在一個“常規”曠掉晚自習的夜晚,那晚的李唯森跟平常不大一樣,他喝了很多啤酒,抽了很多煙,卻一直沒說什麽話。我用眼神暗示小川:怎麽回事?小川便拉我出去上廁所,在那個臭氣熏天的地方我得知了李唯森的秘密。


    他一直都暗戀著一個女孩,兩年前就開始了,從來沒有告白過,卻暗地裏準備了不少禮物,隻是一件都沒送出去,而今天他終於說了,得到的答案是“否”,晚上他要守在那個女孩回家的必經之路上悄悄看著她走。


    “然後呢?”我很呆的問小川,心裏還是不怎麽相信,李唯森,那麽輕浮的一個人,會對哪個女孩認真?


    小川用跟外表很不相稱的語調歎了口氣:“然後?沒有然後了,他說他有自尊的,不會去糾纏,就這麽結束了反而是件好事。”


    “……是嗎?”我心裏感覺怪怪的,那家夥太早熟了吧?十三歲就認真?那麽平時的那副樣子都是假的嘍?虧他那次還為了一個女孩跟我翻臉……而我也有藏在心底的秘密,我也在偽裝,我也故作平淡的告別了曾經很重要的人,這一瞬間我突然覺得他跟我如此相似,我們,是同一類人。


    好幾年以後,我才發現自己錯的有多離譜,可是,已經遲了,延續太久的錯覺不可能一筆抹去,再輕輕鬆鬆將我的人生從頭來過。


    回到小酒館裏,沒看見李唯森,我們連忙出去找,亮著路燈的街對麵,他靜靜坐在一個大商場的台階上,眼神追逐著那個輕盈掠過的背影。


    我們都沒有過去,就站在街的這一邊,我隔著一條街的距離看清了他的臉:好像沒什麽具體的表情,隻剩下空蕩蕩純粹的寂寞,就象我在每個深夜裏逼迫自己忘記她時,鏡中映出的那張臉。


    那種怪異的感覺又來了,而且越發強烈,我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盯著他,身邊的小川說了什麽我完全聽不到,這個名為“寂寞”的世界裏,隻有我,和他。


    大概一個小時以後,他站了起來向我們走近,兩條手臂分別搭上我們的肩膀:“好朋友,夠義氣,我們走吧。”


    小川一邊走一邊問他:“沒事兒了嗎?”


    “沒事了,咱們……”他微笑著把我們摟得更緊:“接著宵夜去!”


    小川笑著撓他的癢:“這樣還差不多!”


    而我笑不出來,因為我的心跳突然變得很快,前所未有的快。他手臂上傳來的溫度仿佛把我燙傷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卻非常、非常害怕,他的聲音明明和從前一樣,但又不再一樣,我的臉和耳根因此變得很熱,我想,我一定是感冒了。


    這一開始就注定絕望的感情,到再也無法用“感冒”來解釋的幾星期之後得到了證實,我已經不能對上他的目光,因為我必定會臉紅,他接觸我身體的任何一個部分都會令我覺得局促和尷尬,跟他說每一句話我都能聽見自己雷鳴般的心跳……這一切讓我震驚恐懼得如同看到了世界末日,原來我不是感冒了,而是瘋了!


    是的,除了瘋,我不知道怎麽解釋,就象……從前看見漂亮女孩時的反應,不……更過分,我從沒有在哪個女孩麵前如此失態過,於是我開始對那個家夥刻意冷淡而對其他人熱情倍增——我怕被任何人看出我這種瘋狂的症狀。但每當沒有人注意的時候,我都會用眼角的餘光悄悄窺視他,然後在獨自的空間裏慢慢回味每一個關於他的細節,我在短短的時間裏變得要麽極端沉默,要麽過分喧嘩。


    小川和他都很聰明,當然發現我不對勁,小川不止一次偷偷問我是不是還在乎他跟我打架的事兒,而他也不止一次當麵堵我:“有什麽話把它說開啊,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能說什麽?我能做什麽?在想了又想之後我告訴他們:“我沒事兒,就是莫名其妙的情緒低落唄……過兩天就好了。”


    我對自己,也是這樣說——過幾天就好了,這不正常,你知道的!你不能這樣!你要跟以前一樣,他是你的朋友,你的兄弟,你不要再發瘋了!就算是裝,你也得裝下去!


    偽裝,對我來說應該不算太難,隻要心跳的聲音不被聽見,臉紅也漸漸可以克製住,在那麽多朋友中間我努力回複了表麵的開朗,開玩笑、說髒話都是一如繼往,遇到要幹架的事兒倒比從前更勇猛,在那些時刻我幾乎忘記了自己的不正常。麵對他時,我極力穩住自己的眼神不讓它飄移,說話的聲音也控製得平靜自若,盡管我的手心一直涔涔地滲著汗。


    這簡直是一場艱難的戰爭,唯一的敵人就是我自己,每晚睡覺之前我都會對自己進行一係列的思想教育,然後小小的放自己一馬,花上一點點時間回想那個人的聲音、動作、神態……


    在學校冬季的運動會上,我沒有報名參加我一貫擅長的短跑,而是選擇了平時連練習都不願參加的三千米長跑,班主任笑得合不攏嘴——我為他解決了一個大難題。


    朋友們都問我是不是有病,我大笑著回答他們:“是啊,你們想不想陪我?”


    賽前的練習跑是那麽漫長,我每天都用班主任給的特權不上早自習,在微朦的天色中跑過好幾條街,一直跑到呼吸困難、神智迷糊、全身虛脫,沒有耐力的身體一次次透支,心底反而獲得了一種麻木的安寧。小川曠了兩次課陪跑,最後都被我遠遠的甩在後麵;李唯森比他精明,踏著輛單車跟在我旁邊,一路上騷擾聲不絕於耳:“你還真他媽有病……休息一下行嗎……”


    而我隻是跑、一直跑,看不到終點的前方就是我的目的地。終於,在運動會上我跑完了最後一次,我的成績是全校第二名。


    衝過終點的那一刻,他們倆圍到了我的身邊,我重重的喘息著對他們微笑。


    小川跳起來捶我一拳:“我就知道你能行!”


    李唯森,那個我仍然害怕麵對的人,露出了驚訝夾雜著困惑的表情:“真沒想到……這次我算是服了你小子!”


    自此,我有了驚人的耐力,在後來的日子裏,它幫助我跨過了好幾次近乎崩潰的邊緣。


    時間,是多麽奇妙的東西,它可以將偽裝變成習慣,也可以把恐懼消洱於無形。


    日複一日與自己作戰,我漸漸接受了事實的殘酷,我贏不了心底罪惡的魔鬼,所以不得不承認我真的喜歡他,一個與我同性別的人。


    我不再害怕,因為我對自己的假麵有著足夠的信心,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我是絕對安全的,隻不過要多花些功夫壓抑內心的焦躁和煩悶。


    對於他,我不但不逃避,反而很樂於接近,懷著死亡的覺悟去分享一點他的氣味,能體驗到真實而絕望的快感,我的腦際一次次浮現那個詞——變態。用不著拚命遺忘它,我就是那種人,就算否認也隻是一種偽裝,在別人麵前我已經裝夠了,累得沒有力氣再去欺騙自己。


    可是,每當看到書裏或電視劇上模糊的提到我這種人時無一例外的極端醜化,我身體的深處都會有被尖針戳刺的感覺。像女人的男人、惡心的代名詞、最肮髒下流的事……就是人們對我這種人的評價,到底為什麽呢?其實我知道他們的理由,卻仍然忍不住在心底大叫:“為什麽?為什麽!”


    當然,不會有人回答我,我也沒有勇氣在任何人麵前真的這麽問,我還不想被世界拋棄,讓一切保持那個假象吧,可以兩肋插刀、上山下海……因為我們是好友,我們是兄弟,好像沒有什麽大的差別,唯有某句話語、某種眼神必須隱藏於陰暗地域,直至生命終結。


    就這樣也挺好的,我在他的人生裏仍占有一席之地,如果沒出差錯,我將永遠是他的好友,陪他走過很長很長的路。


    十五歲那年的冬天,我過早的為自己的人生畫好了藍圖,一張卑微然而已經是最渴望的藍圖,上麵有我、有小川、有他。


    寒假裏我們依然經常在一起,買東西、看片子以及聊天喝酒,其他情況我都跟他們一樣活躍,除了坐在他家裏看三級色情片的時候。看著熒幕上的豐乳肥臀,聽著男女演員之間做作的喘息,我靜靜的坐著一言不發,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還有大腦都沉睡著,沒有一點這個年紀該有的反應。我想,我是再也不可能為女人而興奮了。而坐在我身邊的他們,呼吸的節奏明顯加快,手指也緊緊揪著自己的衣角或褲腿,為了緩和身體狀況,他們會小幅度的再三挪動,用故作平穩的音調開起玩笑。


    在那種時候我會配合他們,講出的葷段子一個接一個,就象背書般熟練,由此產生的聯想使他們不得不搶著上廁所,出來後彼此心照不宣的笑笑,便化解了微妙的尷尬。在這種關於性的小遊戲裏,我總是贏家,我“超強的忍耐力”是他們望塵莫及的,當然,我最後也會上一次廁所,以免引起他們的懷疑。我看著鏡中的自己,露出嘲諷的笑容,鏡子裏的男孩一臉平靜,眼神卻如此灰暗。


    每一次,我和他的中間都隔著小川,這樣可以保證自己不會產生邪惡的念頭,他們沒有注意過這從不例外的排座方式,我也得以克製心底欲望的波瀾,不跨過那條底線是我刻意堅持的,我不容許自己把他弄髒,即使隻有想象都不行,因為……他是我喜歡的那個人。


    我寧願將所有壓抑的情欲都以別的方式去釋放,比如香煙、比如酒精、比如暴力的狂歡以及好看或無聊的書。我不止一次為了極微小的理由跟陌生人爭執甚至動手,直到他們看不過眼的拉開我,當他們問我怎麽回事的時候,我說沒什麽,這段時間火氣大了點,吃多了火鍋。


    他們不在身邊的日子,我習慣一個人沒有目的的瞎逛,從街的這頭走到那頭,一個商場到另一個商場。偶然的機會我翻到了書店裏的一本小說,無論是書名還是內容都讓我震驚,那本書叫《假麵的告白》,作者是個日本人。


    我簡直不可置信,這本書居然堂而皇之擺在書架上,素雅的封麵,裏麵有作者的黑白照片,是一個麵目端正又清秀的年輕人。前言中的介紹說他“死於剖腹”——他死了?這個揭破我內心秘密的人已經死了?可是,我終於知道,“這種人”裏麵有這麽傑出的人,這個世界承認過他。我沒有理由不買下買下這本書,它是屬於我的書。那天回家的路上,我一路都把它緊緊的抱在懷裏。


    從那天開始,我在全市的各個書店中不斷徘徊,一本又一本的細細翻閱,一呆就是幾個小時,我饑渴的尋找哪怕一絲一毫關於我們這種人的信息,可最終隻勉強買到了一部《蜘蛛女之吻》,而且看完之後說不出的難過——“真正的男人,隻會愛真正的女人”,這是太殘酷的一句話,我默默將這本書鎖進最角落的抽屜,對自己發誓再也不會翻開它。


    年三十的晚上十二點,小川打來了電話:“新年快樂!”


    外麵鋪天蓋地的鞭炮聲使我耳膜嗡嗡作響,他怎麽突然變笨了?除了李唯森和他,別的朋友早已打過賀歲的電話。


    我幾乎是大叫著說出了同樣的四個字,小川在那邊“嘿嘿”怪笑,我這才醒悟過來:“你這家夥!故意整我!”


    咬牙切齒的掛上電話,繼續陪老爸看春節晚會,雖然節目還算精彩,他的表情卻空洞得要命,我知道他在想什麽,隻得對他說:“爸,早點睡吧,我明天陪你去值班。”選擇了大年初一留在單位值班的老爸,真的很寂寞。


    老爸睡了以後,我窩在自己的床上一直猶豫到兩點,剛想拿起電話它就響了,我等待了整晚的聲音從彼端清晰的傳來:“睡了嗎?”


    “還沒呢……你也沒睡啊?”


    “……睡不著,想出去走走。”他的音調很低沉,聽起來象一個大人。


    “別傻了,街上一個人都沒有。”


    “那……聊聊吧。”


    “嗯。”


    “其實……也沒什麽好聊的,隻是想說說話。”


    “說吧,隨便什麽都行。”


    “……哦,忘了跟你說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我傻傻的回應他,無數不敢說出的話都堵在胸口。


    “……高鬱,你心裏是不是有事兒?我老覺得你挺不對勁的。”


    “……那你心裏也有事兒吧?還想著她?”


    “嗬,被你看穿了?你比我厲害啊。”用玩笑似的口吻輕輕帶過,他若無其事繼續開口:“說說你的事,到底怎麽了?”


    “我沒怎麽,可能……爸媽要離婚了。”我隻能說出這個秘密以隱藏更大的秘密。


    “什麽?你的嘴還真緊,什麽時候的事?”從他平淡的話裏我聽到了關心,這個就夠了。


    “有一段時間了,放心,我無所謂,就是我爸挺傷心的。”


    “你這話我可不相信,不過你還真能扛啊,不錯嘛……”語聲稍作停頓,我聽到清脆的一響,好像是出自他那個鋼音的打火機,我也很自然的掏出了枕頭下的煙盒和火機。


    剛吐出一口煙霧,他的聲音便再度傳來:“……你也在抽?”


    “嗯。”


    “那……咱們接著聊,說到哪兒了?哦,家裏的事兒你別想太多,有空就出來找我們玩。”


    “……知道了,我會的。”


    “你話這麽少,是不是想睡了?”


    “……沒有啊,我精神好得很,熬通宵也沒問題。”


    “………………………………………”


    聊著聊著,我突然聽到了這樣一句話:“真奇怪,幾天沒見就挺想你的。”


    我的神經“咯噔”一下瞬間短路,明知道他不會有別的意思,還是忍不住開始亂想一通,沉默了半分鍾之後我找到自己的聲音,用漫不經心的語調調侃起他:


    “……嗬嗬,這麽肉麻啊,我都快暈了……”


    “還有更肉麻的,想不想聽?”


    “當然……不想!”


    接下來的一整晚我都無法入睡,翻來覆去回味他那句話的音調和節奏,同時不斷告誡自己:別再想了,不準再想了……扔在易拉罐裏的煙蒂迅速累積,漆黑的房間裏每隔一會兒就會閃爍起微亮的紅光,秘密的燃燒持續的重複著,最終也隻剩下一小堆灰燼。


    我就這麽睜著眼睛躺了一夜,抽完了一整包三五牌的煙,這個牌子是他和我都最愛抽的,不知出於巧合還是我無意識的選擇。可能因為煙抽得太多,早晨起床時我的頭很暈,刷牙都刷到幾乎嘔吐,身體軟綿綿卻又沉甸甸的,每踏出一步都象要往地低陷落。


    這種眩暈著下墜的感覺,很累也很舒服,但老爸看見我時好像嚇了一跳:“小鬱啊,你是不是病了?臉色這麽難看?”


    “沒有……就是……睡晚了點。”我一邊回答他一邊緩慢的坐在沙發上,喉頭幹澀得很想咳嗽,可被我拚命忍住了。


    “聲音都啞了?你這孩子真是的,幹嘛睡那麽晚?今天你別去了,在家裏好好睡一覺!”


    “……我想去……說好了的……”


    “洗個熱水澡再上床,我盡量早點回來。”


    老爸完全不聽我說的是什麽,就硬拉著我進了浴室:“我把你的衣服放在門口,待會兒自己拿。”


    “砰”的一聲,浴室的門被關上了,我隻得無奈的打開噴頭乖乖洗澡,把所有暗淡的心情暫時拋到腦後。


    熱燙的水柱下睡意漸漸湧上,我抓緊時間草草洗完便飛速的上了床。老爸的招數果然有效,我很快就在溫暖的被窩裏進入夢鄉,日後想起來,我懷疑老爸是不是經常失眠方才有如此心得。


    那天睡著的時候我做了個白日夢:老媽正在廚房裏做菜,我一個勁兒隻管搭嘴,惹得她火冒三丈:“馬上就可以吃飯了,還偷吃什麽啊!快出去!”


    我則痞痞的笑著大叫:“就是要偷吃!爸!快來幫我的忙!老媽發脾氣了!”


    “………………………………”


    其實沒有什麽特別的,跟從前的每一天都一樣,隻不過那樣的日子再也不會回來了,就象過去那個無知又快樂的我,已經徹底的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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