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到底是他媽的什麽?”


    “……是認真。”


    “嗬……那我再也不會認真了,再也不了!”


    整個高二在我們的笑笑鬧鬧中逐漸流逝,李唯森和女友的感情還算穩定;小川換來換去仍然沒什麽新意,交往的女生全是一個類型:長發、大眼,象洋娃娃似可愛的小妹妹;我向來對女生冷淡,收到什麽奇怪的信或口訊一概隻給這個答複:“對不起,我有女朋友了。”


    實際上,可以稱上“朋友”的女孩隻有一個,就是我喊“嫂子”的那個,日子長了她跟我們每一個人都很熟,也偶爾單獨來找我。我們在一起的話題往往是她和李唯森之間不可能談到的,比如將來的打算、某個出色的詩人或作家,還有很多關於他的事。


    她說不知道自己喜歡他哪兒,可就是喜歡了;明明跟我談得投機,可就是不能產生愛情,我笑笑回答她:“喜歡一個人是最說不清的事,任何人都一樣。”


    她說我真的太早熟,一般的男孩都比女生發育遲緩,包括大腦,我仍然笑笑回答她:“早熟或者晚熟不看性別,每個人的具體情況都不一樣。”


    我們可以談的東西太多太多,也許因為我們喜歡的人是同一個,這奇異的友情甚至引起了流言,但李唯森從來沒有問過什麽,不知是信任我還是信任她。


    他不說、我不提,盡管那些流言非常猖狂,甚至小川都私下勸我:“你跟他解釋一下吧。”


    我說你想我怎麽解釋,說有是供認不諱;說沒有是此地無銀,什麽都不講才可以勉強算作清風明月。


    小川撓著腦袋狀甚苦惱:“好像也隻能這樣了。”


    這件事似乎是對他友情以及愛情的考驗,幸而他終於保全了我們三人的麵子,也許他有懷疑過但最後還是沒說出來,以他的性格僅僅如此就很不錯。看著他跟那個女孩的感情經得住這種磨礪,我曾經以為他們可一生一世,我的幼稚在於隻想到了人心卻沒有想到現實。


    高三上學期接近元旦時,所有同班一起陰謀策劃隻屬於我們的舞會,眾誌拳拳說服了班主任之後,大家都忙著找舞伴。


    小川當然不缺對象,還很熱情要介紹女孩教我跳舞,當然被我一口回絕;李唯森的女友、我的好友則照樣忙著學習,隻抽得出當天的空閑。


    他既不想找別的女孩,更不願當天出醜,一來二去居然纏到我的身上,拿著本破書叫我陪他練舞,施的手段是威逼利誘外加乞求,簡直無所不用其極,我最終隻能屈服在他的哀兵攻勢下。他哭喪著一張臉的樣子讓我沒辦法不心軟,即使明知是作假也乖乖上當。


    果然,我剛一點頭他就樂翻了,當天放學便跟著我回家——他家裏對他的管束已經嚴厲到可怕,根本不能幹這種不務正業的事兒。


    運動細胞極為發達的他在舞蹈方麵也還有些天賦,反而是我的緊張與笨拙惹得他笑到爽歪,俗氣的舞曲中我走來走去也找不到要領,眼睛老是盯著地板。


    “真沒想到,你長得這麽聰明,跳起舞來這麽笨……把頭抬起來看著我!”


    近在咫尺的聲音那麽熟悉,他的氣息盡吐在我的耳窩,有點癢……更多的是眩暈和窘迫,我的手上疊著他的,僵硬的腰側也被他掌握,我搭在他肩上的那條手臂不知該怎麽辦……所以我沒聽清他的話。


    “你到底怎麽回事!”隨著這句不耐煩的話,他放在我腰上的手用力收緊,我們的胸膛碰在了一起產生一點點悶痛的感覺,我猛然抬頭叫出了聲:“啊……你幹嘛?”


    僅隔兩寸之遙,他略帶凶狠的眼神把我牢牢鎖住:“叫你抬頭你沒聽到啊!你這樣跳不好的!”


    “……哦……”


    “哦什麽哦!看著我!聽我數拍子,一、二、三、四……”


    他帶著我再次轉動,踩過一個個死記硬背的舞步,隻是非常簡單的慢舞而已,我卻浪費了太長的時間……我一直在擔心的是,距離這麽近,他會不會聽到我“怦怦”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


    整整一個星期的中午、黃昏和下晚自習以後,我們反複練習幾種最容易學的慢舞,我終於習慣了跟他一起在音樂中旋轉,然而這是多麽可怕的習慣,因為我開始感受到快樂,溫柔、曖昧但又明知不可能持續的快樂。


    我害怕我們眼神中傳遞的默契,仿佛我們已經有了某種密不可分的聯係;我害怕他微笑著用口型暗示我應該踏出那一步;我害怕他隨時都會伸出手撓我的癢,然後大笑著把我壓在床上動彈不得……這一切讓我再度進入無數不潔的想象,隻能靠身上厚實的衣服來掩飾身體的反應。


    唯一無法遮蓋的是臉,可我越是臉紅他就越愛捉弄我,某次玩得精疲力盡後他笑我:“你還真他媽純情,被我逗一下就成這樣了,那會一起看片子的時候……我還以為你已經幹過那事兒呢……”


    我一邊喘氣一邊開口:“……這可……說不準……”


    “什麽?你還裝?”他猛獸般撲到我身上做勢要脫我褲子,我嚇得對著他湊近的臉就是一拳,正在他發出慘叫的時候,比洪鍾還響亮的聲音自門外傳來:“你們幹什麽呢?這麽吵!”——


    我老爸?我使勁捂住那家夥的嘴,忍著笑大聲回答他:“沒事,鬧著玩!”


    直到老爸的腳步聲遠離房門,我才放開李唯森,這小子的眼眶上現出一個大大的紫色圓圈,小聲呻吟著罵我:“……啊……你媽的,下手這麽重……”


    “……嗬嗬……你抵抗力強嘛!”


    “你讓我打一拳試試看……唔……好疼……”


    裝模作樣的哀號了幾聲,他又生龍活虎纏著我繼續練習,我說:“你不疼了?”


    “疼也要練……隻剩三天了,到時候我可不能在她麵前出醜!哼,要是臉上的傷好不了……我跟你沒完!”


    “……哦……”聽到這句話,我的快樂瞬間消逝,同時我覺得自己是那麽醜陋,為什麽失望呢?本來……就是為著那一天他才會努力啊,你想要什麽?


    “你又‘哦’?我開玩笑的,你以為我真會打你啊?蠢蛋!”


    “沒有……我們接著練。”


    十二月三十一號下午六點,我的房間裏,我們跳了最後一支舞,緩慢的節奏中我看著他認真的臉,心裏覺得很幸福、很幸福,終此一生,我想我永遠都會記得這一刻。


    他跟著音樂輕哼那爛熟的旋律,我放肆的把頭貼近他的臉,我們都愛抽的、三五的味道,還有淡淡的肥皂香,混合在一起就是我喜歡的人,李唯森。


    他的下巴越來越低,直到完全抵靠在我的肩頭,手臂放了下去,從後麵環抱住我的腰部,我們已經不是在跳舞,而是極慢的移動,我們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親密得如同一個。


    “待會兒,我就要這麽跳,反正沒有老師……”


    他模糊的語音傳入耳中,我突然清醒過來明白了他的意思。高鬱,你在想什麽?你這個笨蛋!


    我輕微的掙動引發他的不滿:“……別動嘛……讓我靠一下……”


    仿佛是任性的、撒嬌的語氣,輕而易舉阻止了我,我又平靜下來跟著他的腳步,即使明知自己有多笨……這一輩子,我都贏不了他——他無意中揭破的真理,我一早就注定的命運。


    七點,舞會開始,大多數同學都是一雙一對,我坐在牆角悠然點了一支最愛抽的煙,經過粗略布置的會場閃爍著漂亮的燈光,襯托得每個人看來都醒目很多。


    他和她,果然那樣緊摟著跳舞,還親熱的小聲說著些什麽,小川的舞伴換了一個又一個,全場長相尚可的女生在他身邊整個循環,大家都是很開心的樣子。


    一支、接一支,煙霧中的世界漸漸看不真切,眼睛有點澀澀的,一種溫熱的液體滑落下來。


    一個聲音在耳邊說話,我慢慢轉過了頭——不知什麽時候小川站在了我後麵,看著我的表情就象看到了世界末日,他問我是不是在哭。


    哭?


    我根本無知無覺,怎麽可能在哭?是煙熏的吧?


    如果在哭,我如何能笑著跟小川聊下去,然後笑著跟他和她打招呼;再然後,笑著離開這個舞會,獨自去看一場搞笑的電影,笑到肚痛笑到流淚?


    這個快樂的夜晚,我別的部位都沒有感覺,除了一雙疲累的眼。


    高中三年級的最後幾個月,對所有人都是莫大的考驗,升學的壓力讓我們刻苦奮戰,把一切玩樂暫時拋到腦後。


    李唯森和女友見麵的時間越來越少,我跟她見麵的機會就更少,可短短的幾次交談中我察覺了橫在他們之間的隱憂。


    以她的成績,上大學當然不成問題,但李唯森連“努力”兩個字都沒說過,我看得出她在抱怨,所做的也隻能是勸解,我說的每句話她都靜靜地聽著卻不發表什麽意見,這種過於平淡的反應更讓我擔心。


    轉過身我就和小川一起勸了李唯森——多花點精力到學習上,為了她就算不能考上也得盡力。


    他當著我的麵是哧之以鼻,背過我們卻拿起了從未翻過的課本,可憑他薄弱的基礎想一步登天完全是不可能的,在獨自與“外星語言”戰鬥了幾天以後,他不得不主動找我們幫忙補習。


    為了喜歡的女孩,他可以做到這個地步,我們都知道他的個性有多強,所以我們沒有說出任何玩笑話,而是立刻為他定下了學習計劃。小川一三五,我二四六加周日,把他的每一天都排得滿滿的。


    然而李唯森在學習方麵實在基礎太差,尤其對數理化還停留在字麵的印象上,無論怎麽用功也補不回蹉跎了幾年的時光,我們所能做的非常有限,他也吃力得幾度都想放棄。但每次我們一提到他的女友,他便咬著牙支撐下來,把那些搞不懂的習題做上一遍又一遍。


    他說他知道自己是個什麽貨色,就這種水平肯定沒戲,到時候一定會豁出去,作弊、求家裏找關係……一切沒品的事都願意幹,隻要能跟她到一個城市上學。以前他沒想這麽多,僅僅是喜歡戀愛的感覺,現在他已經想到了將來,他說他想過幾年可以的話就跟她結婚。


    結婚?多麽遙遠的字眼,他說起的時候卻很自然:“我是她第一個男朋友,也想是最後一個,我應該對她負責。”


    聽著這樣的話,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他們之間已經不止於純粹的感情。我知道不該問可忍不住,他也很大方的回答我:“是啊,上個學期她就是我的人了。這個我隻告訴你,可別讓小川他們知道,免得那些壞嘴到處亂說。”


    怪不得,他妥協了許多、成熟了許多,戀人之間經過了那個關口,會有承諾是理所當然的。我應該高興我喜歡的人是一個有責任心的男孩,所以我隻能壓住那個因醜陋的情緒而悲傷的自己,笑著對他說“加油”。


    在初夏的某個雨夜,我寫下這樣的句子:


    窗外正下著細細的雨


    淅淅瀝瀝


    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夏日


    初次見你


    而今


    已越過了一切波穀波峰


    炎熱和寒冷喧嘩和無語


    每一段曾經掙紮的


    輪徊的四季


    ………………


    寫著它們的時候,我真的覺得我已經超脫,沒有痛澈心扉,甚至沒有任何激蕩的情緒,平靜得不需香煙和酒精來麻痹神經,他的未來必會是幸福吧,和自己所愛的人做一對長久夫妻,象一個完美而簡單的童話,王子公主從此快樂到白頭。


    我的未來,就是看著他們美滿如斯,做他們共同的、永遠的好友,陪他們閑話家常、打打麻將,在某些時刻知情識趣的借故離開,偶爾壞笑著調侃他們的過分親熱……這些全都很好,我幾乎已經排練好他們一起去上大學時我應該說的話,我沒有想到的是他們竟然會分開。


    有這麽一句老話——人定勝天,可對於高考過後的李唯森,這句話成了莫大的諷刺,他所有的分數加在一起不足四百,任家裏花再多力氣也於事無補,而他的女友以驚人的高分考上外省重點,是她那個學校高考總分的前三名。我的分數跟小川差不多,區別隻是我留在本地而小川考到了別處,是他爸媽為他找的學校,讓他到外麵多曆練一些。


    李唯森對自己的考分很失望但並不沮喪,他寧願回頭再複讀一年報考那個著名的大學,隻要那個女孩等他。我們也都覺得沒什麽問題,那個女孩一定會很感動很高興,誰知道自從李唯森跟她長談過一次以後,就再也沒找過她,整天隻顧拉著我們瘋狂的玩樂。


    忍了好幾天,我很想找她去問清楚,可李唯森把我們的時間占得滿滿的,我一說有事他便罵我不夠朋友,我看著他裝瘋賣傻的樣子實在心疼,終於當麵要挾他:“告訴我到底怎麽回事,否則我立刻去問她!”


    李唯森瞪著我看了半天,眼神相當凶惡,幾次深呼吸之後別開頭擠出了一句話:“……我們分了。”


    果然……我的頭部嗡然作響,所有不好的猜想都得到了證實,顯然也大吃一驚的小川又想開始他獨特的安慰:“……唯森啊……”


    “小川,什麽都別說,我們陪他去喝酒。”我截斷了小川可能會起反效果的勸誡,拉著他們倆去了我們熟悉的那家小酒館,也許讓他喝醉再發泄一下會是比較好的辦法,現在問他等於向他的傷口撒鹽——如果想說他早就說了,何必等到被我逼著說出來?他超強的自尊在失戀之後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於是我們裝作什麽都沒聽到,神色自在的跟他吃飯喝酒,他也就給麵子的沒發脾氣。心情不好特別容易喝醉的他不過幾瓶啤酒就話多了起來,不斷低聲的喃喃自語:“為什麽……為什麽……”


    我們把他一直攙扶到我家,一路上他在清醒和醉意中徘徊,倒也沒做什麽失常的舉動,隻是嘴裏的低語持續了很久,大多數都聽不清楚。


    一進門我就讓小川先回去,小川看看我,再看看他,很嚴肅的交待我:“好好勸勸他,讓他千萬別想不開!”


    我無奈的罵了小川一句:“烏鴉嘴,他才不會呢!”


    小川走了以後,我正準備回頭照顧他,他的聲音就低低傳來:“小川走了?”


    我仔細看他說話的樣子,問他:“到底醉了沒有?”


    “嗬,有點醉,還不太醉,想跟你聊聊……我其實早就想告訴你了,可心裏太難受反而開不了口……嗬嗬,不就是分手嗎,有什麽大不了的,我真沒用。”


    “……別這麽說,要聊就好好的聊……她是怎麽跟你說的?”


    “怎麽說?‘我們不合適……’、‘我還要讀很多年書,不想跟你談了’、‘我會留學出去,你別等了’……嗬,心可真高啊,早沒覺得不合適,到現在說不合適……我……”


    他的頭轉向沙發裏側,聲音變得有些模糊:“……我想跟她結婚的……”


    我的心好酸,可還是用冷靜的語調問他:“……真的沒有餘地了?”


    “沒了……都沒了……她說她想了好幾個月,已經決定了……她根本不管我怎麽想的……”


    “你跟她說了想跟她結婚的事兒嗎?”


    “上學期就講了……她那時候不知多高興,可那天她說我們太小了,根本沒資格想以後的事……我真的搞不懂……真的不懂……高鬱,你懂不懂?為什麽?為什麽?”


    “……我也不是太懂……”我的思緒一片混亂,她想到的是什麽?柴米油鹽?每個月的工資是不是夠用?失業?窮困?……離婚?


    眼前的李唯森是多麽單純,他想不到這些啊,他隻會一遍又一遍追問我:“為什麽?”


    問了那麽多我不想也不願回答的“為什麽”,他換了一個問題,問我愛情到底是他媽的什麽,我想了一會兒,回答說“是認真”,在他冷笑著說完接下來的話以後,我無言以對,我無法拿出高尚而虛偽的那一套來勸他,隻能祈禱他這是一時的氣話。


    心緒疲累的他鬧了兩個多小時,終於在酒意中沉沉睡去,我幫他用熱毛巾擦了臉和手、再把他扶到我房間的小床上。


    睡眠中的他皺著眉頭翻來覆去,過了好久才平靜下來,窗外透進的月光下他看起來還象個沒長大的小孩,可他濃濃的眉、挺直的鼻子、堅毅的唇角和頎長的身軀都說明他是個男人了。


    我心裏還是很酸,但又有點卑鄙的甜,因為他的疲倦他的脆弱都一一釋放在我的眼前,就象我們之間擁有了某種不可對他人述說的秘密。


    我出神的看著他熟睡的臉,慢慢俯下了身……如果隻是偷偷的親一下,他應該不會醒來。可就在距離他的嘴唇隻剩下一指之隔時,我終究還是沒有吻下去。


    猶豫了很久、很久……我以手指懸空在他的輪廓上輕輕滑過,反複勾勒他臉部的線條卻不敢真正碰觸。


    窗外有微風闖進,他露出了一臉睡得很舒服的樣子,我傻笑著帶上耳機,裏麵流瀉的聲音溫柔平緩……


    回看那半醉的你


    沉沉睡了


    遺留下是我的


    半首歌謠


    情懷亂


    夜已深


    期望在世界沒破曉


    跟你一世同在這宵


    無法說最愛的你


    如何重要


    茫茫路


    在半生


    其實象有你沒缺少


    珍惜


    仍然共你的——


    分分秒秒


    小川走的時候,我和李唯森一起送他。跟家人一一告別之後,他對我們說了很多很多,沒有離愁別緒,仍然象平常那樣痛快的聊著,火車即將開動的一刹那他向我們大叫:“我一到地方就跟你們打電話!快去家裏等!”


    我們樂嗬嗬的離開車站,一起到了我家,果然幾個小時以後他的聲音就興奮的傳來:“我到了!在車站門口的電話亭!還有同學來接我呢!”


    在電話裏跟我們又說了一大堆閑話,他才丟下“我會常找你們”的結束語,跟著同學踏上了他的新路程,電話這頭的我們終於鬆了口氣,同時開口笑罵那個多話的家夥:“真羅嗦!”


    沒過上幾天,我也進入了新的學校生活,所在的新聞係功課挺簡單,比起幾個月前那種緊張的複習輕鬆多了,也就空出了不少時間留給整天都在喊無聊的李唯森。


    老爸的工作從苦哈哈的國企跳到了一個由港商投資的公司,由於地點在郊區,工作又很忙,他跟我和議過之後就住到了公司的宿舍,而我家離學校不算太遠,根本沒有什麽住校的理由,這個家順理成章歸我一個人住了,這種便利條件使李唯森時常窩在我家整夜不回。


    我喜歡這樣的日子,每每把該上的課料理完就立刻往家裏飛奔。其實也沒什麽特別的,可隻要他待在那兒就是我最開心的事,盡管每個有他的夜晚我都必須忍耐親近他身體的欲望。


    我從來不跟他睡在一張床上,也從來不跟他一起洗澡,因為“我睡相很差”、“浴室太小擠得慌”……他隻是偶爾罵我一句“你怎麽盡是毛病”也就沒多注意了。


    可惜這段時光很快就到了頭,他無所事事混了一個多月後就打定主意去兵營,他家裏是一派積極響應——這麽大個兒子老是瞎玩也不是辦法。


    確實,那個地方很適合現在的他,我以他最好朋友的立場鼓勵了他的決定,小川在電話裏也是舉雙手讚成。至於我的心情還算坦蕩,早已認定自己這輩子都會無爭無求,又有什麽放不下的呢?那一點不舍、一點惆悵,都是自然到根本不用掩飾。


    他走的那一天,我很高興我送他到最後,穿著一身嶄新軍裝的他其實很帥,可我取笑他“象個傻瓜”,這次他沒回嘴,連自己都是一臉鄙夷:“真的醜死了,從來沒穿過這麽土的衣服!”


    當然,這種貌似沮喪的話在他身上不可能維持太久,他一看見別的新兵就咧嘴笑開了:“原來我是傻瓜裏最帥的一個嘛!”


    當車子開始慢慢向前駛動,他離別前的留言是:“小子,可別趁我不在就忘了我!”


    “……我知道。”


    “你就不能熱情一點?說舍不得我、會想我什麽的……”


    “……我……我會想你,還有……多注意身體。”


    “嗬嗬,這還差不多!”


    仍舊帶著玩笑的語氣,我卻不知為何羞於應答,他壞笑著再次調侃,我才鼓足勇氣說出了那句再認真不過的話——我會想他。


    憑借友誼的光環說出自己心底深藏的秘密,盡管他永遠都聽不到字麵之下洶湧的暗潮。他微笑著離去、我微笑著目送,從這一刻我已經開始無止無盡的想念,記憶裏關於他的每分每秒。


    這天之後,家裏真的隻剩我一個人,學校裏的新朋友都停留在關係尚可的階段,可我並不覺得寂寞,因為小川和他常常打來電話,也有不定期的信件。我們所聊的話題天南地北,無所不及,比從前反而更開闊。隻是小川每次都會說些肉麻兮兮的話,什麽“想死你們了”、“親一下再掛”……而且其肉麻程度隨著時日的推移有越來越過分的趨勢;李唯森嘴裏的肉麻話起初蠻多的,後來則越來越少,卻老把話題往“女人”那方麵引,這小子在軍營裏見不著半個女孩子,可能悶得都快欲火焚身了。


    我笑他耐力太差,他還委屈得很:“你來待一下就知道了!以前沒經過那事兒還好,想得不算太狠,那會兒剛失戀,也沒心思想那個……可現在真他媽的度日如年,你們倒好了,學校裏美女成群,我一個人在這兒苦守寒窯……”


    “有那麽難受嗎?你不能……那個啊?”


    “切!自己解決最沒意思,我要的是女人!女人!”他幾乎是咆哮出野獸的宣言。


    “你也太直接了吧……”我忍住笑安慰他:“忍耐一下,兩年而已嘛……”


    “天啊……不提還好!我……我要殺了你!你跟我老實交待,做了沒有?”


    “……沒有,我連女朋友都沒交呢。”


    “哼,是不是真的?你個笨蛋……那麽好的機會都放過,有病啊?”


    聽到這句話,我心中突然一涼,萬一他知道我真的“有病”,還會不會拿我當朋友?雖然我有掩飾自己的信心,也一直都做得很好,可隨著年紀的增長還是會暴露出一些異常吧?不交女朋友、對性事不感興趣,這絕不是一個“正常”男人應該有的情況,所以我還要多做些什麽嗎?用善良的外表去欺騙某個女孩?心裏想著同性的身體跟她做愛?


    我想我做不到,也不可以那樣做,非關真正的道德,隻關乎對自己的忠誠,我已經背叛這個世界,不能再背叛自己了,我的心沒有足夠強硬的力量來承受如此壓力。


    我所能做的至多是陪著他聊聊“性”的話題,緩解一下他的苦悶與寂寞,所以沉默了一會兒以後我對他說:“這樣吧,我寄一些好東西給你,你想要什麽?”


    “嘿嘿,這才是好兄弟!我想要美女裸照……色情小說也勉勉強強了,最好是那種長篇的、現代的、強奸的、群體的……哇,說著就讓人受不了……”


    “好了!看你色得,口水都流下來了!”


    “……唉,你這是飽漢不知餓漢饑……”


    “我要掛了,等著收信吧!”


    我“砰”一聲掛上電話,呆呆的靜坐了很久,心裏空蕩蕩猶如一個殘破的廢墟,找不到自己的思路,也什麽都不想幹。


    但第二天一大早起來,我精神百倍的滿街亂串,在幾個隱秘的小書店和小攤點中找了一堆他感興趣的“好東西”,整成一個大包裹給他寄去,為求保險,我在那些東西外麵包上厚厚的雜誌封麵和報紙,使它們看起來就象一般的書籍。


    收到我的饋贈後他高興極了,在電話裏把我誇得天上有地下無,還說他的幾個戰友也一塊兒感激我,我問他你把東西給別人看了,不怕被上級知道?他說沒問題,大家都心照不宣,小事兒一件。


    後來我又給他寄了幾次這種東西,他的熱烈態度慢慢平複,可能是看得多就見怪不怪了,不過是一種作為代替品的視覺刺激而已,應該有個飽和期。


    整個大一在平靜的生活裏度過,李唯森一直待在軍營等探親假,連過年都隻打了個電話,那段日子他的電話變少了很多,說是交了一些新朋友,放假時經常一起出去找樂子,玩得累了也就懶得找我們。也是,難得他找到了排遣寂寞的方法,這樣比看色情書健康得多。


    寒假時小川是一個人回來,跟我和原來的一群朋友大玩特玩,暑假時他便帶著新女友去別處玩了。這個女孩跟我們是一個地方的人,小川在學校碰到她就感覺親切,一來二去談成了一對兒。小川說她比以前的女友都成熟,挺能照顧他平時的生活,我在電話這頭長歎:“這是最適合你的女孩,認真點吧,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他難得沒有油腔滑調,而是乖乖接上我的話茬:“嗯,我也這麽覺得,她確實不錯……”可他下麵的話讓我咋舌不已:“……如果我碰不到更喜歡的,就是她了……”


    暑假過後的新學期,我又大了一歲,升到二年級的我某天不經意量了一下身高,驚奇的發現自己居然長高不少。李唯森走的時候,我還比他矮一點,現在可能跟他差不多了,從高二開始,這小子的外表就一直沒怎麽變。還有小川,也有大半年沒見了,上次沒見他有什麽變化,現在的他變了嗎?真的很想他們,就算經常通電話,但聲音是不可能代替本人的——無論再怎麽頻繁的聯係,彼此間畢竟隔著遙遠而真實的距離。


    這一年的十月,我見到了久無音訊的老媽,四年裏她隻給我寄過四張生日卡,我曾經暗地猜想她變成了什麽樣子,但她站在我麵前時,我仍然差點認不出來。


    她看起來過得很好,比以前還要年輕,看見我的第一句話是:“小鬱,你長這麽高了?”


    我不知該跟她說什麽,隻好沉默的看著她,她伸出來想摸我頭發的手被我避開了,她留在半空中的手保養得很好,皮膚細致白嫩,跟以前做慣家務的那隻手完全不同。


    站在一旁猶豫幾分鍾以後,我跟老爸打了電話,我想這也是她的意願,這次回來她應該隻有一件事要辦,老爸也應該願意了結這件事。


    打電話的時候她一直看著我,表情仿佛要哭的樣子,我隻能把頭壓得很低,裝作什麽都沒看到——我討厭這種我難以操控的場麵。明明是她做出的選擇,為什麽要露出這副表情呢?如果對著她的眼睛,我說不定會做出讓自己後悔的舉動,比如哀求她留下來不要離開之類。


    她回來一共待了三天,跟老爸平平淡淡的簽了離婚書,也留了一筆錢給我,從法律上來說這個叫“贍養費”,不過別人是一月一月的給,而她是一次付清。她走的時候老爸還硬拉著我去送她了,可我仍然一句話都沒講。目送她哭泣著的臉慢慢遠去,老爸這樣說我:“你太不懂事了,她是你媽啊……以後……可能再也見不著了,你這孩子真是……”


    我沒有回嘴,隻是默默的跟著老爸離開。我說不說話能改變什麽嗎?她不會因此而撕掉那張車票吧?既然是這樣,我何必表演一場隻有在電影上或小說上才能改變結局的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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