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初夏時節的某月某日,私自離宮的十二殿下朱正昭大搖大擺從京城的城門口而入,趙大人的愛子趙思齊與其「好友」杜劍橫也陪同在側,與他們同行的,居然還有那鬧得舉國不寧的在逃嫌犯關天富。


    他們一行四人,有說有笑,神態親密無間,教那聞風而來的各路人馬都不敢私自決斷,抓吧,不好;不抓,也是萬萬不妥,隻得圍著他們按兵不動,立刻派人去宮裏請示皇上。


    派去的人還沒見到皇上,先見到了太子,太子聽得此人稟報,十二殿下竟擋在那姓關的身前,不準任何人動他一根毫毛,當時就怒極變色,掏出自己的令牌扔給這人:「抓!給我通通抓進天牢!」


    這人嚇了一跳,唯唯諾諾的問道:「那……那十二殿下?」


    「若他不肯走開,一起抓!」


    過不得一會,這人便到了城門處回報,有了那塊令牌,接人的抓人的都一擁而上,那四人也不抵抗,俱是任抓任綁,隻是四人分作兩對,那握在一起的手緊得掰都掰不開。帶隊的首領看得心驚肉跳,唯恐叫那些旁觀的百姓瞧見,連忙叫眾人不要糾纏,就這麽帶走再說。


    到得天牢,接管的官兒也是頭痛得緊,隻能將他們分別關在兩間牢房裏,還好菜好飯的伺候著,不敢怠慢半點。這眼下太子是連自己的皇弟都關了,但他皇家的事,做臣子的哪裏管得上,說不得過了一天半天就消了氣呢。誰不知道這位十二殿下是皇上最寵的幼子、太子最寵的幼弟,若惹惱了這位,以後的日子就別想混了,更何況趙大人的愛子也給關了進來,那位趙大人在朝中也是德高望重的,他們這些人哪裏得罪得起?


    果然,當天晚上宮裏的紅太監就前來宣旨,皇上宣趙家少爺和杜公子一起拜見聖駕,那掌管天牢的官兒趕緊送人,送出了這兩個還得擔心那兩個,隻盼著宮裏早早來旨,快些把那位碰都碰不得的十二殿下領走,他頭上戴的這頂帽子才算回複安穩了。


    等啊等啊,這官兒望穿秋水,眼看十二殿下在天牢裏已經待了三四天了,宮裏卻遲遲的沒有半點消息。十二殿下倒是開心得緊,日日與那姓關的重犯歡聲笑語,隻苦了他們這些不相幹的人。


    前去送飯送水伺候的獄卒那是滿腹牢騷,與同僚嗑牙閑聊之時,隻說次次見那兩人,都不敢把眼睛往他們那邊瞟,十二殿下抱著那姓關的好不開心,神情之舒爽就像抱著自己的皇妃一般,隻要有人往他們那邊一看,十二殿下就大發雷霆,說什麽「大膽奴才,關哥哥是我的,再看就挖了你的眼珠子……」,這還稀奇了,一個樣貌平常、人高馬大的爺們兒,誰愛看哪?


    也就十二殿下拿那人犯當個寶似的,好吃的好喝的都是拿給那人犯先用,自己還在旁邊看得眉開眼笑,這皇家的主子與常人所為當真是極不一般哪,盡做些讓人捉摸不透的怪事。


    到得第五天晚上,眾人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太子殿下獨身微服來訪,顯是要來探看十二殿下的。眾人都想,定是太子殿下心疼起皇弟了,皇上卻不見得鬆了口,太子殿下這便親自來接弟弟回宮,把人先安置好了,再慢慢勸慰父皇。


    太子殿下一個人也沒帶在身邊,也定是與皇弟間有些私密話兒要說,奴才們自然不敢偷聽,隻把鑰匙交給太子便待退下。太子麵無表情的接了鑰匙,沉聲吩咐他們退得遠些,任何人不可前來打擾,就獨自一人向著那間牢室去了。


    一路行來,太子心中也有些發軟,這天牢地勢極低,濕氣極重,自己那個嬌慣壞了的皇弟可還受得了?活該他受這些活罪,居然不顧身份死死護著那個姓關的反賊,這已不僅是失了皇家顏麵,更是黑白不分、大逆不道了。


    站在那間牢室之前冥思半晌,太子才狠下心腸硬了麵孔,打開那把大鎖走了進去,眼中所見卻是令他氣得傻在了當場──自己那個寶貝皇弟,竟像個沒骨頭的貓兒般偎在那姓關的懷裏,兩人也不知做了什麽好事,俱是氣喘籲籲、衣衫零亂。


    看見皇兄進來,朱正昭紅著臉從那關大少懷中挪開了些,關大少也是臉紅如血,連忙伸手幫朱正昭拉緊衣襟。太子殿下這才反應過來,三兩步衝上前去,一手拉過皇弟往身後猛推、一手指住關大少的鼻子破口大罵:「你這大膽反賊!殺你的頭都算便宜你!我要把你五馬分屍、挫骨揚灰!」


    關大少未及開口,朱正昭已在大叫:「不行!太子哥哥,若他死了我也不活了!」


    太子殿下更是氣急,回過身就打了皇弟一個耳光,那聲響清脆之極,朱正昭肌膚細嫩的小臉上登時浮起清晰的掌印。他呆了一呆,伸出手摸上臉頰,觸手的腫痛之感再清楚不過。


    從生下來到現在,他未曾嚐過這等滋味,母後、父皇和皇兄待他雖有嗬責之時,畢竟寵溺有加,連訓斥教導都是避著奴才們的,唯恐他失了麵子,更別說施予體罰。他嘴巴一癟,一滴淚水在眼眶裏轉來轉去,隻是遲遲不落,心中記著關大少不愛看他哭泣之態,卻聽得寂靜的牢室中傳來「啪」地一聲脆響,竟是關大少在自己臉上狠狠打了一掌。


    他又是驚詫、又是心疼,倒一時忘了臉上的疼痛,隻盯著關大少顫聲問道:「你……你這是做什麽?」


    關大少苦笑道:「當朝太子教訓皇弟,我一介草民,自然是不能管的。就算他並非太子,管教親弟也屬平常,仍是輪不到我這個外人來管。情人被欺負,我心中惻然,身為男子漢大丈夫卻隻能眼睜睜看著,所以要罰,也算陪阿昭同甘共苦。」


    朱正昭癡癡看著他,幾乎奪眶而出的眼淚一下子收了回去:「關哥哥,你待我真好……我好高興……」


    打出那一巴掌之後,太子殿下也在心底自責,隻不知如何哄回皇弟才好,眼見這姓關的假情假意,幾句肉麻話兒就把阿昭哄得破泣為笑,心中又萬分惱怒,眼神怨毒看向那姓關的:「好你個姓關的反賊!十二自小生在深宮,才這般容易被你甜言蜜語所騙,哼!」


    關大少也不反駁,隻對朱正昭柔聲道:「阿昭,你先出去一會兒,我有話跟太子殿下說。」


    朱正昭「啊」了一聲,連連搖頭:「我不出去,我若出去了……太子哥哥就要找人來殺你!」


    關大少對太子殿下使個眼色,太子殿下自然回以十二萬分的恨意,嘴裏卻不得不順著關大少的話頭,對皇弟輕聲說道:「我答應你,現下不會殺他。你先出去等著,我們有正事相談。」


    朱正昭冷著臉轉開腦袋,方才那個巴掌的帳正牢牢記在心上,自然一點也不信他說的話。太子在皇弟麵前吃了個癟,不由大是尷尬,臉上的神情實在不好看,耳中聽得關大少繼續柔聲安撫朱正昭:「阿昭,乖……聽我的話。這個……我要跟你太子哥哥談談你和我的事,你乖乖在外麵等著就好。」


    朱正昭又是一聲輕叫,臉上飛紅一片,終於有些害羞起來,再一想自己就守在門外,太子哥哥總不至於當即動手,這才戀戀不舍看了關大少好幾眼,低聲丟了一句「你小心些」,朝門外走出去了。


    哪知他剛一出門,迎麵便有人伸來一指點中他胸前穴道,他待要開口大叫,又是好幾指飛速點來,他尚未發出一點聲音就軟軟倒在那人懷裏。待他看清那點他穴道之人時,更是震驚得睜大了眼,他做夢也不曾想到,眼前這人竟會站在太子哥哥那一邊。


    不過頃刻之間,此事已是凶險至極,牢室中的關大少卻半點不知外間的變故,正與太子殿下侃侃而談。


    ****


    關大少倒也爽快,開口便切入正題:「太子殿下,你今日前來定有話要問我,關某也知道一點情由,是太子先說,還是關某先說?」


    太子麵露冷笑,森然應道:「你說吧。我倒要看你如何花言巧語,我可不是阿昭,由得你百般哄騙,你若有一句不盡不實,宮裏邊多的是叫你吐實之法。」


    關大少微微一笑,坦然回道:「若要論罪,這揣摩上意也是一條殺頭大罪,橫豎都是個死,關某就鬥膽一回了。太子殿下,你憂慮之處無非是我關家富足數代,財可敵國,兼之在幾國邊境均有別莊,偶有戰亂之後大興善舉安撫民心之事。」


    太子不置可否的「哼」了一聲,關大少又接著說道:「此舉乃出於我關家祖訓,我關家祖上第一代當家人原是個還俗的僧人,雖破出佛門娶妻生子,卻丟不下那點佛心,才留下遣訓吩咐關家後人世世代代大興善舉。太子殿下,您且想上一想,以我關家之富,此舉若不匿名而為,那上門來敲竹杠的官員和當地土紳該有多少?關天富生性吝嗇,礙於祖訓才不得不偶爾行善,那些敲竹杠的貪財之徒,乃是關某最大的仇人,錢銀是關某最最要緊之物,委實不願被他們搶走一分一毫啊。便算是我關某的親哥哥親姐姐,我也是舍不得分給他們太多家產的……由他們吃得好穿得好,我已是肉疼得很了。」


    他這番話當真是說得七情上麵、咬牙切齒,那太子都看得忍不住笑了一笑,臉上也微微露出鄙夷不屑之色來,輕罵他一句:「市井傳言你姓關的愛財如命、六親不認,果然不錯。你這麽個狗東西,還想攀龍附凰!哼……你雖是個小人,倒是不笨,那本太子問你一句,你是要錢呢,還是要命?」


    一聽此言,關大少忍不住冷汗涔涔,苦著一張臉認真尋思起來,小心翼翼的看一看太子、又拿衣袖擦一擦汗,麵上的貪婪不舍越來越明顯。太子見他這般,更對他大大的瞧不起,帶笑怒罵道:「放肆!在本太子麵前還敢猶豫!」


    關大少尷尬一笑,腆著臉道:「關某鬥瞻,怕是要與太子殿下討價還價了……那個……關某是賤命一條,但對阿昭殿下卻是十二分的真心。我與阿昭兩情相悅,此生絕嗣,太子何須擔憂?我家產再巨,又能傳給誰呢?待我百年之後,這筆財富自然全歸皇家所有。隻是眼下……那個……太子殿下對關某動了殺機,關某萬萬不能交出家財,關某身在京裏,便是個活活的人質,大不了……大不了以後每逢天災大難之時,賑災財物皆由我關家承擔……若有外敵侵擾邊關,抵抗外敵之軍備糧草亦由我關家承擔……太子殿下,我這已是肉痛得不成了!嗚……」


    眼看那關大少已是快要哭出來了,太子反而沉下麵色:「你好大的狗膽!『阿昭』也是你能叫的?哼!你若想要命呢,本太子就饒過你這條賤命,你那家財需得通通充公,日後也不得再見十二的麵!就憑你這狗頭,也配跟我家十二一起?本太子既然應承饒了你,就不會再動你這條賤命,討價還價……姓關的,你以為本太子麵前是菜市場?你還價了去了!」


    關大少尖叫一聲:「全部充公?那……那關某寧可一死!阿昭我也不能不要!太子殿下,你便賜死我吧!了不得到了那黃泉路上,我與阿昭再續前緣,我死了,他隨後便會接著來!」


    太子勃然大怒之中又難免好笑,這姓關的委實是狗膽包天,居然敢與他討價還價不說,還錢也不放是人也不放,當下狠踢他一腳,大聲喝罵:「你還敢威脅本太子?你個假情假意的狗東西!你對阿昭既然真心,就拿命相報吧!我現下便賜你個斬首之刑!還不叩首謝恩?」


    關大少「摸通」一聲跪了下去,果真流著淚扣謝皇恩:「關天富謝太子賜死!」


    這麽個狗皮膏藥,著實令太子殿下哭笑不得,忍不住沉著臉再擠兌他兩句:「既然謝恩,為何要哭?你該笑才是!」


    關大少繼續流淚道:「關某哭我失了阿昭、哭太子失了親弟、哭阿昭失了性命……哭我關家之財從此不見天日啊!太子,我關天富早留了遺訓,若我身有不測,關家之財永不現世……太子是阿昭的親哥哥,我與阿昭原以為你便是我們的靠山,關某才心甘情顧拿這份祖業去相助於太子的皇圖霸業。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若太子不是阿昭的親哥哥,我怎願交出巨財來保你江山坐穩?如今太子既然狠心不願成全,我與阿昭隻有黃泉再見了,我關家的家財……也隻有永埋黃土之下了!」


    他這番做作反令太子心中一凜,盯著他不動聲色的看了許久,這姓關的橫看豎看都像個貪婪吝嗇的小人,說的話卻句句扣住自己心中著意之事。好你個關天富,若你不是個聰明到極點的小人,便是個心計深沉的人傑,隻是在我朱正曜麵前,你就算有再了得的心計也是白費。


    太子輕輕冷笑一聲,麵上喜怒不動,極為平穩的開聲言道:「姓關的,你以為這三言兩語就能說動本太子?當真是不自量力……十二隻是年紀太小,待他想通了,也就淡了。至於你,私人累積巨財,本就其心可誅,膽敢勾引皇子,此罪足以誅連九族,皇祖父廢除了誅連之刑,也足以判你個滿門抄斬之罪,父皇是個仁君,至少也要判你一人斬首,你關家之財,自然沒收上繳國庫,若是查不出來,就讓它爛在土裏吧,我身為下一代國君,何須你這小小賤民施予助力。姓關的,你如意算盤隻有落空,若你對阿昭確是真心,便為他舍了這條賤命吧,你侮辱我皇家顏麵,說不定已對他做了什麽無禮之事,我朱家最小的皇子,我朱正曜的胞弟,你這賤民竟敢染指,隻拿你一條性命,你已經賺了!」


    說到最後幾句,太子的聲音之中仍是忍不住顯了怒意,這番話聽得關大少麵露苦笑,站起來挺直了身子,心知今日隻怕是逃不過去了。好在聽太子言中之意,關家上下的命算是保住了,也不枉自己回京一趟吧。阿昭……但願阿昭能如太子口中所說,傷心幾天便能淡了,來這世上一遭,能與阿昭相見已是前生修來的福氣,雖相處短暫,也勝過一世不遇了。


    太子兄他麵色微微一黯之後,那些做作的猥瑣表情立時不見,反現出一身不亢不卑、不驚不燥的君子之氣,心中倒也暗讚了一聲,手下卻是不停,自懷裏掏出一侗小小的瓷瓶扔在他麵前:「姓關的,看在阿昭對你有些情意的份上,你就自己了斷吧,好過當眾行刑,身首不全,也免得阿昭日後想起來傷心。」


    關大少也不再懇求,隻拾起那個小瓶仔細看了看,淡淡一笑道:「我關家收藏甚多,無所不包,這禦用的毒藥卻是第一次見,死在這等雅物之下,關某也算不枉此生了。」


    他輕輕扭開那個瓷瓶,倒出那枚小小的藥丸來,隻覺一陣異香撲鼻,顏色卻是碧綠,顯是劇毒之物。他無甚猶豫,將那顆藥丸一口吞下,腦中所見俱是阿昭各種神態的臉,無一不覺靈動可愛,於是在這一世的最後一刻,他竟然是微笑著的,此生有了阿昭真心相待已是足夠,若真有下輩子,阿昭應該與比他更好的人一起……這一世已然心滿意足,他沒有半點多餘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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