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廣闊無邊的天空中,一個難辨方向而又渾厚淳樸的聲音在飄渺回蕩:“


    三生幻滅皆淒苦,


    轉瞬一世終腐骨,


    浮華榮辱轉頭空,


    起起落落誰人卜。


    人心醜惡如狼虎,


    世態炎涼哪堪睹,


    磨練堅忍一顆心,


    刀山火海何為阻。”


    無邊雲海自身邊飛逝,如流瀑一般的白茫茫之中隱約現出一片蒼翠。


    這裏是一個綠油油的寧靜小山村,似乎坐落於白雲深處。


    在這如夢似幻的小山村中,為數不多的人們卻過著貧瘠的生活。


    一個白胖胖的嬰兒似乎撥開雲霧來到了世上,嬰兒的父母卻隻是村中窮苦的農民。


    嬰兒一天天長大,父母卻給他起了個特俗氣的名字,叫做包子,意思是一輩子都不愁吃。


    雖然生活清苦,可幼小的孩子無憂無慮,與玩伴們一起度過快樂的每一天。


    父母每日辛勤地勞作著,用汗水換來勉強度日的食糧,雖然清貧,卻還算快樂。


    孩子七歲那年,安靜地生活發生了巨變,辛苦的父親得了重病,每日咳嗽,臥床不起。


    母親一個女人肩負起整個家,當然,七歲的包子也要幫著幹不少活計。


    從此,生活對這個孩子來說變成了苦難,小手上細嫩的皮膚被磨破,流出膿血,結了硬痂,然後再磨破,再流血,再結痂。


    他沒有哭喊著找娘,因為不勞作就沒有吃的,娘每日更加辛苦,要照顧田地,照顧父親,根本沒時間照顧他。


    父親的病越來越重,臥床不起的他看到妻兒如此辛苦心裏更加痛楚,病情不但不好,反而越發嚴重。


    夜裏,疲累的妻兒熟睡的時候,他總是一個人靜靜落淚。


    兩年之後,男人已經瘦得皮包骨頭,心裏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病不會好了。


    看著一天比一天消瘦的妻兒,男人心中無比煎熬。


    這一天夜裏,夜已經很深,男人沒有睡,漆黑之中,男人的身體在不住顫抖,滿眼含淚,強忍著抽泣,怕驚醒熟睡的妻兒。


    他廢了好大力氣,將睡夢中的包子那髒兮兮的小腳輕輕拉到自己旁邊,貼在自己臉上,輕輕地親吻著,良久,良久。


    然後,他咬碎了自己的舌頭,一次又一次,一塊又一塊,本就虛弱之極的身體,在劇烈的痛和不斷失血之下終於停止了顫抖。


    第二天一大早,包子醒來時,發現自己的一隻腳被父親抱著貼在臉上,腳上傳來的是一陣冰涼。


    包子嚇了一跳,趕忙叫醒了母親。


    母親支撐起疲累的身體,看到自己的丈夫時,兩行熱淚不住地滾落。


    男人消瘦的臉已經僵硬,枕邊濕了一大片,顯然流了不少淚水,那同樣僵硬的手保持了之前抱著兒子小腳的姿勢,他的嘴角還有一絲血跡。


    女人扒開了他的嘴,裏麵一根舌頭已經被咬得稀爛,男人用這種方式痛苦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女人可以清楚感受到,他離開時的痛苦與不舍,但為了不成為妻兒的負擔,他還是毅然決然地如此做了。


    女人哭得死去活來,幼小的包子也是滿臉淚水,而他的淚水多半是因為母親那痛徹心扉的哭泣。


    看著父親枯瘦慘白且已經僵硬的臉孔,他的心中甚至升起一股畏懼,那深陷的眼窩,那半露的暗紅色牙齒,那枯幹的嘴唇,都讓他覺得有些反胃。


    父親離開了,自己和娘以後不會那樣累了吧?包子幼小的心中甚至產生了那麽一絲慶幸。


    此時的他其實還沒有理解死亡的真正含義,還不明白一份一生中為數不多的真正關愛從此永遠地離他而去了。


    在村民的幫助下,女人在村外挖了個坑將丈夫掩埋了,然後,依舊每天辛苦地勞作,隻是每天夜裏總是無法安然入睡,朦朧中驚醒,發現自己臉上全是淚水。


    半年之後,身心的疲累令女人更加消瘦了,時不時地也開始咳嗽起來。


    包子也並沒有因為父親的離去而覺得輕鬆,反而更加苦累。


    他漸漸明白死亡代表了什麽,生活變得孤寂,簡陋的屋子中總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就如同心中一樣。


    母親的臉上再也沒有了一絲笑容,卻總是出現淚水,靜靜的、無聲的淚。


    一種無形的壓抑讓包子幼小的心靈不堪重負。


    又過了半年,母親的咳嗽越發的重了,卻始終沒有停止勞作,因為不勞作就要餓死。


    有一天,母親突然暈倒在田中,包子廢了好大的力氣才將母親拖到屋中,哭著喂了她些水喝。


    當母親醒來時,包子再也控製不住情緒,猛地撲在母親懷裏,大喊著:“娘,你不能離開我!你不能像爹一樣離開我!”


    女人撫摸著他的頭,無聲地落淚,良久才道:“孩子,活著不容易,你以後要堅強,懂嗎?你要堅強、勇敢地活下去,就像你爹一樣。”


    包子愣住了,爹堅強嗎?爹勇敢嗎?


    包子不覺得,他反而覺得爹不好,爹拋下了自己和娘親一個人走了,再也不回來了。爹是個壞人!


    短短兩個月之後,女人死了,這兩個月時間,包子在村民的幫助下總算沒餓死。


    女人離去的時候,眼中不斷流著淚,口中一遍遍低聲念叨著:“要堅強,要堅強,就像你爹一樣。”


    女人死後,包子和村民將她埋在了男人身邊。


    包子靜靜在爹娘墳前坐了一夜,前所未有的孤獨,仿佛整個世界都拋棄了他。


    十來歲的他已經懂了很多事,懂得要吃飽飯就要不停地吃苦,人活著就是這樣的;懂得人死了就永遠也不會活過來;還懂得做人要堅強。


    可堅強到底是什麽?該怎麽做?包子不懂。


    天亮了,附近的村民給包子送了些食物,卻不多。


    包子心裏很空,他不想繼續留在這個地方,這裏隻留給他痛苦的回憶,他想去其他地方看看,看看是不是所有人生活都是這麽苦,看看天下有沒有能夠活得輕鬆的地方。


    於是,他帶著村民給他的食物一個人悄悄地離開了。


    他孤零零地一個人走著,走了很遠,村民給他的食物已經吃完了,饑餓的他隻好找些草根樹皮來吃。


    不知道走了多少天,也不知道走了多遠。


    這一天傍晚,他在荒野中看到了一雙微微發光的眼睛,那是一隻狼。


    那狼沒有給他絲毫的猶豫時間,直接向他猛撲了過來。


    包子已經很累了,已經很虛弱,雖然他竭力反抗卻無法抵擋那隻狼的尖牙和利爪。


    包子漸漸失去了抵抗的力量,他的肩頭被咬中,那狼甩動著腦袋,生生從那裏撕下一大塊肉來。


    包子疼得簡直要窒息了,可也正是這疼痛偏偏讓他保持了清醒。


    那狼咬住了他的臉,用力地撕扯著,臉上傳來劇烈地刺痛與撕裂感,包子聲音嘶啞地大叫著,神智已經有些不清。


    他的眼中隻剩下一片血紅,漸漸失去了知覺,他昏死了過去。


    包子再次清醒過來時,隻覺得渾身上下已經被疼痛所占據,那是一種令他恨不得立刻死去的疼痛。


    他試圖睜開眼睛,卻發現眼前一片灰蒙蒙,似乎有一層粗布包在臉上。


    試著活動身體,卻發現一側的手臂和一條腿似乎也不屬於自己了。


    包子痛苦地**著,耳中卻傳來兩個聲音:“哎!這孩子終於醒過來了。”


    “他醒過來幹什麽?真不如直接死了。”


    這顯然是兩個男人的對話。


    先前一人道:“是啊,傷成這樣醒了又如何。”


    第二個人道:“你當初就不該救他,現在他醒了,恐怕一輩子都要活在痛苦中。”


    “那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被狼活吞了呀。”


    “現在呢?你要養活他一輩子嗎?你能養活得了他嗎?”


    第一個人長長歎了口氣,卻沒有再說話。


    兩個月之後,包子反複昏死了幾次,最終還是活了過來。


    他發現,自己的一隻眼睛瞎了,一側的腮幫子破了個洞,一條手臂和一條腿都無法活動,隻傳來無盡的痛,卻用不上力氣。


    救下自己的人叫白叔,他是個獵人,這段時間一直是白叔在照顧自己,隻是,時不時會聽到他的歎氣聲。


    這兩個月時間,包子一直躺著,可他的心中卻翻江倒海。


    好痛苦啊!沒有一刻不想就這麽死了,那永不停息的痛簡直令他無法忍受。


    包子很想大吼一聲,發泄一番,以排解心中的無盡痛苦,可他不能,這樣做會令白叔很擔心吧?


    是他救了自己,又照顧自己這麽久,他與自己沒有一絲關係,卻為自己做了這麽多,自己不能再讓他擔心了。


    娘說過要堅強,要像爹一樣,自己必須學會堅強。


    當初爹病得那麽重,在床上躺了兩年,其實他無時無刻不在忍受著折磨,無時無刻不在擔心娘和自己,可他的臉一直很平靜,或許他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落淚吧。


    爹很堅強,確實很堅強,自己必須像爹一樣堅強,要堅強地活下去,不讓關心自己的人擔心。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包子的傷勢在慢慢好轉,身上包裹著的粗布也被慢慢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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