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佇立在晚霞中。


    在那座小山丘上,雜草叢生、灌木交錯,巨大的老鬆伸展著扭曲盤繞的枝幹。風一吹,鬆籟就像是遠方的潮汐一樣沙沙作響。


    這裏隻有一個地方的雜草經過整理,並寂寞地豎立著粗劣的墓石和頹圮的墓碑。墓石爬滿了青苔,墓碑倒在饅頭型的土堆上,上麵刻的文字已無法辨識。與其說是墓地,整個山丘看起來更像是座廢墟。


    背對著夕陽,少女跨出了步伐,英三跟在身後。兩人長長的身影,像父女一般依偎著走下坡道。


    文藝春秋一九六六年十二月號


    (完)


    解說(大野由美子)


    土屋隆夫是一個以人工設計的謎題和解謎過程來充分滿足讀者的推理作家,同時也十分關注人類心理上的複雜性。


    尤其是《不安的初啼》或《米樂的囚犯》,甚至是《聖惡女》之中,他寫作的重點都不是誰犯了什麽罪,而是“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人類心理的不可捉摸是永遠無法描寫清楚的。隻要探索土屋隆夫的寫作軌跡,就能看到一位不斷深入人性奧秘的作家身影。


    《紅的組曲》是繼榮獲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的《影子的告發》後,再度由千草檢察官和野本刑警挑大梁的長篇著作。另外一個不能遺忘的角色,就是隨時支援千草檢察官的山岸事務官。這位文靜、有能力的事務官在《盲目的烏鴉》中,一邊與千草檢察官繞著殺人案交談時,還能一邊思考該如何平息和老婆之間的爭吵,實在是個可愛的人物。


    故事從某一天一個男人要求廣告代理公司在報上刊登“比才歸來吧。舒曼在等待”的廣告說起。要求刊登這則廣告的是出版社部長阪口秋男,他在學生時代曾任t大學箭術社的社長,過去與s大學箭術社幹事的千草檢察官經常在比賽中分庭抗禮。事實上,兩人在正月的某個結婚典禮上久別重逢,一個禮拜前還相約到酒吧聊天敘舊。


    阪口來到千草檢察官的家中,訴說自己的妻子美世失蹤了。他曾試過透過報紙廣告跟妻子聯絡,但因為心中仍然十分不安,因而來拜托千草檢察官引介世田穀警署署長給他認識。他和美世在八年前結婚,去年唯一的兒子浩一被機車撞死,使得美世的精神狀況變得很不穩定。夫妻倆都喜歡音樂,美世在訂婚後以自己名字的諧音署名為比才寫信給阪口,阪口仿效其靈感也用自己名字秋男的諧音署名為舒曼來回應。也就是說,那則奇妙的廣告是隻有妻子能懂的訊息。


    之後,阪口用電話通知千草檢察官,說他在家中的衣櫥裏發現了一塊沾滿血跡的桌巾,上麵遺畫了三個血淋淋的“0”。另一方麵,長野縣的別所溫泉出現了一位被認為是美世的女性,留下一個裝有紅色襯衣的布包消失無蹤。而在東京則發現了浩一被撞死時,人在現場的年輕男性目擊者的屍體。更驚人的是,從血型證實了浩一並非阪口秋男的親生子。究竟美世還活著嗎?出現在別所溫泉的女人會是美世嗎……。搜查行動陷入了五裏霧中,新的悲劇卻又繼續發生,事件越來越撲朔迷離。


    盡管土屋隆夫早期的小說非常重視理論性的解謎,但他的作品另一個特征是,他很能發揮偵查人員人性中的一麵,並展現他們長年從事這一行所培養的直覺。千草檢察官在《針的誘惑》中認定某人是凶手,其堅決的信念讓野本刑警都吃驚不已。在《危險的童話》中,木曾刑警對凶嫌本能的不信任始終支持著他辦案。甚至在《天國太遠了》中的久野刑警,他對乍見之下是自殺的年輕女性的死亡感到有些不太對勁,都是因為“不是來自理論,而是一種直覺,是長期的刑警生涯中所培養出來的感覺。絕對不是一種固執,而是難以割舍的堅持”。大部分情況都是從犯罪現場的不自然中產生的;盡管凶手的手法再巧妙,隻要露出一點點的不自然,長年鍛煉下來的直覺便不會輕易放過。


    負責偵查的人必須從個別的現象找出方程式來,這時不單隻是憑藉科學、理論性的分析,還必須加上人性中複雜的直覺,讓小說產生深層的效果。於是神經和鞋底逐漸耗損的男人們在幾度陷入迷途後,終於找到擊破凶手謊言的“致命關鍵”,理論性的思考也發揮了確實的成效。其契機可能是與妻子的一段話、可能是路人隨意的一句話或在咖啡廳與他人的交談,甚至是擦身而過的人身上的服裝。


    大部分情況中,凶手會利用人們固有的成見。通常,大多數的人如果看到有人跟剛剛見到的人穿同樣的衣服,便為認為兩者是同一人;在車站月台上看到有人準備上車,就會認為對方是要搭火車前往某處。《紅的組曲》裏便充分運用了人們這種自以為是的錯覺。當檢察官從這種迷思中跳脫出來時,便為事件的解決找到了突破的缺口。


    所謂的直覺,是在自然中嗅出不自然感覺的能力,但如果自然被偽裝得過於巧妙,相反地便很容易陷入凶手的詭計之中。解救之道在於從日常生活中不經意的某個光景或會話中發現觸媒,或是檢察官們突然改變觀點發現新的輔助線索時,讀者也才能在瞬間體驗到過去所描寫的光景已經產生了戲劇性的轉變。檢察官們在曆經幾度失敗之後,終於發現一條輔助線索,也因此找到了解答。


    土屋隆夫的小說中充滿了推理與餘數、物證與直覺、還有理論與直覺等乍看之下完全相反的對立,有機地交織在一起。最後來個大反轉,呈現出炫爛的美麗。


    從殺意跳躍到殺人,需要賭上性命,一旦超越該界線的人是無法走回頭路的,必得承受一般人所沒有受過的痛苦。就算司法當局偵查的手已經逼近,他們將進入其他人所未曾經驗過的領域,最後往往換來自身的死亡。甚至明知道賭上性命是徒勞無功的,有時隻能啞然,有時則體驗到自己為了違逆命運而放手一博的行為,反而諷刺地讓自身陷入了命運的陷阱。這時,不僅要品嚐充滿悲劇的不合理命運,也要了解身為人類就必須接受這種不合理。這就是土屋的作品所要強烈傳達的訊息。


    《紅的組曲》中有血染的“0”、紅色安全帽、紅色襯衣、還有紅色日記簿和鮮紅的晚霞等不斷重複的基調,令人印象深刻,並且還糾葛著親子之間的血緣關係。紅色是給人強烈印象的顏色,最容易與血產生聯想,也是很容易引發恐懼的顏色。因此希區考克在電影《豔賊》(marnie)中成功地將紅色結合了血和恐懼兩大要素。《紅的組曲》的紅色不僅是繪畫式的展現,同時也流露出音樂性,成為喚起人們根本性恐懼的作品。


    最後一幕的夕陽如鮮血般紅豔。空氣越是汙濁,夕陽越呈現出令人不快的紅色,令人聯想到血。每個人都曾有過因為目睹異樣火紅的天空而感到害怕的經驗吧。那是將古代人們對血液恐懼的記憶,轉換成跟自身恐怖經驗共通的情感,也是這本小說最大的魅力。


    紅、藍、黃,三大原色融合在一起便成了黑色。黑色會吞下所有色彩,也就是死亡的顏色。在人類生命盡頭張開口等著的,也是黑色。被那個黑色所迷惑而自行跳下的人,便是自殺者了。土屋隆夫在《川端康成的遺書》中,讓一名知道川端康成死亡真相的男人上場,展開了一出複仇計。在《異說,輕井澤殉情》中則以有關有島武郎殉情的新資料發展成意外的結果。而在《盲目的烏鴉》中,一名答應為田中英光全集寫導讀的文藝評論家失蹤了,他的過去意外地浮上台麵。在《芥川龍之介的推理》中,則是讓警署偵查主任經由芥川龍之介的作品找到s市連續發生三起青少年男女自殺的理由與線索。自殺就算是留下遺書,還是存在著曖昧不明的部分,可說是留給人們最大、最後的謎題。


    優秀的作家具有挖掘出沉潛在人心深處本質的能力。土屋隆夫認為芥川龍之介就是那樣的一名文學家,我認為土屋本人也具備有同樣的本質。


    《夜的判決》寫出了人類窮奢極欲的諷刺結果;《繩子的證詞》則和《法官自我審判》一樣,描寫一名無辜父親被司法奪去生命,其女兒複仇的故事。從這兩部作品中可以發現,推理小說和懸疑小說在賦予讀者知性樂趣的同時,也描繪出人們痛苦、憎恨的終極形象。作品中出現的通常是以虛擬文字刻劃出人類不太外顯的極致部分。(編按:以上《芥川龍之介的推理》、《夜的判決》及《繩子的證詞》為原書收錄的短篇,但本書隻收錄長篇)


    二〇〇一年十月,土屋隆夫榮獲第五屆日本懸疑文學大獎,讓我們再一次認識了他偉大的存在。土屋係列今後將相繼推出《獻給妻子的犯罪》、《盲目的烏鴉》、《不安的初啼》等,相信每一本作品都能帶給讀者充實的閱讀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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