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頭櫃上放著水壺、水杯、飯盒和小鍾,秒針一刻不停地“嚓嚓”發出單調的口號聲。病房裏蕩漾著像是鹹幹菜的味道,大概是午餐時候殘留下的。護士們依然“噔噔噔”地在走廊裏走來走去,交談聲聽起來格外清脆悅耳。我想讀點什麽,但病房裏一沒書刊二無報紙,唯有日曆掛在牆上,我不由的在椅子上昏昏欲睡起來。


    我想到夢楠。她那夜黑暗中如維納斯般一絲不掛的裸體,想起她腰間的曲線和暗影,為什麽那天最後會演變成那樣的結果呢?莫非那時夢楠處於夢遊不成?抑或僅僅是我的幻覺?時間越是流逝,那狹小的天地越是離我遠去,我便越是懷疑那天夜裏發生的是否真有其事。若以為是幻覺,就幻覺而言,細節又過於宛然在目,而如果是確有其事,一切又過於突然和不可思議----那時候和那之後發生的事情,我幾乎無法用我所知的知識去歸納總結出什麽前因後果來。


    慕雪的父親突然睜開眼睛,開始咳嗽,我的思路就此中斷。我用紙巾接下口中痰,用毛巾為他擦去前額滲出的汗。


    “喝水麽?”我問。


    他輕輕緩緩地點點下頜。我拿起放在牆角的熱水瓶,往玻璃杯裏倒了大約十公分高的溫水,然後伸手想要托起他的上半身,好給他喂下去,卻猛然意識到如此舉動,幾乎會傷著眼前這個病危虛弱的老人,於是在床四周摸索了一陣,找到機關把床頭升高。我右手捧著水杯小心翼翼地一點點往他口裏倒,每倒上一次就停一會,等他那幹巴巴的嘴唇顫抖著潤澤一下,喉嚨再上下動一下,終於把杯裏的溫水全部喝完了。


    “還要嗎?”我問道。


    我見他似乎想說什麽,於是把耳朵湊過去,隻聽他用幹澀微弱的聲音說“可以了”。那聲音比剛才的還要幹澀,還要微乎其微。


    “不吃點什麽?肚子餓了吧?”我又問。


    他再次略微點點頭。我便起身打開床頭櫃,東翻西找了一會,裏麵隻有一瓶糖水荔枝罐頭,一盒看起來有些時日的幹銀耳,一桶獼猴桃果汁,三兩袋低糖藕粉,幾個碩大無比的厚皮柚子。我從床沿舉起藕粉和銀耳盒依次給老人看,


    “吃這個?還是這個?”


    “不要。”他說。


    我又舉起那瓶罐頭,“這個呢?”


    他以幾乎看不出的幅度的動作點了下頭,於是我用紙巾把罐子從頭到腳仔細擦了一遍,用力擰了擰,蓋子卻紋絲不動,我回頭看看老人,不好意思的苦笑了下,想起小時候父親給我開罐頭時候好像總要在瓶底瓶蓋來回的敲個幾下,便學著那樣子也上下敲了十來次,然後再用力擰,“哧----”的一聲,空氣總算進去了。


    我從飯盒裏找來湯匙,舀了約三分之一的東西倒在飯盒裏,然後交替著舀起荔枝和糖水,一口一口喂他。他花去好長時間才吃去一半。


    他微微搖下頭,仿佛說可以了。他的頭擺得的確十分十分輕,大概跟頭上纏的紗布有關係,以前我聽說腦腫瘤的治療是需要開刀的,那大概就是剛開完刀留下的證明,可能擺動的大會引起頭痛。我問柚子如何,他說不要。於是拿毛巾給他擦擦嘴,把床放平。


    “好吃麽?”我試著問。


    “不好。”他說。


    “嗯,大概是太甜了,我也不怎麽喜歡那種甜得發膩的東西。”我笑道。


    這位父親一言未發,盯著我看,眼神有些迷惘,似乎不知是睜開還是閉上好。我陡然想起,他可能不曉得我是誰。但是較之與慕雪在時,大概和我單獨一起會更輕鬆點。或許把我錯看成另外某個人,果真如此,我倒求之不得。


    “馬上就要冬天了,一定會很冷,”我坐在圓椅上,架著腿說,“這裏的冬天總是很冷,像在潮濕海邊的岸礁裏開了個洞一樣,陰森森的,從腳開始涼到頭頂,但同秋季比起來,我還是更喜歡冬天,至少不會有那麽多陰雨綿綿的日子,沒完沒了的下上幾星期。我可是最討厭下雨或陰天的,一到那種時候就覺得心情沮喪,做什麽都提不起勁,出門總要帶上雨具,走到哪兒都要小心黏呼呼的泥巴和髒得照出人影的積水,總以為衣服一用力捏就會滲出水來,還散發著惡心的黴味,到人多的地方一走就會瞬間變成陣陣白舞嫋嫋地飄起來,那樣最讓人受不了。說起來,我以前住的地方到了冬天幾乎很少下雪。我頂喜歡下雪,特別是早晨起床打開窗戶,一眼望見世界沉浸在白皚皚的積雪裏,那種不帶渲染的白色透著無法形容的聖潔,就像沐浴在聖母慈愛的微笑下一樣。”我抬眼遠眺窗外景色,明媚的陽光將它們染成金色,“像現在的陽光也是好極。”我說。


    “對了,說起聖母,您知道麽?我們每星期都有這麽兩節選修課是講關於這麽方麵的,是與慕雪一同上的叫‘西方文明史’的課,眼下正講希臘神話部分。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聽大人們講‘上下五前年’裏各路神仙的故事,一個個總是無比完美的形象,然而這裏的神仙也好,英雄也罷,一開始也無不都是盡善盡美的完人形象,然而無論哪個,到最後卻總也會因為這樣或那樣的過失或錯誤,落得個悲慘的結局。什麽以阿宋、赫拉克勒斯、忒修斯。我說,為什麽這些大人物最後總不得好死呢?西方人為什麽不能將他們塑造得更完美些呢?可是後來一想,這樣好像才更貼切真實的生活,才更像我們熟知的世界,人年輕的時候清醒,老了就糊塗,不管是神仙、英雄,還是凡人,哪能有一輩子都不犯錯的,不是麽?所以那才更像是藝術的產物,既要絢麗又要真實。”


    “不過,說起來,他們總也是曾給一方人民帶去過幸福和安定的神一樣的存在啊,有時候就想,若在現實中也有以阿宋、赫拉克勒斯、忒修斯該多秒不可言,那麽每當遇到進退維穀那樣尷尬的場麵時,神仙就從天而降----給排憂解難----再沒比這更棒的事情了。總而言之這就是所謂‘西方文明史’這門課上大致學的東西。”


    我說話的時候,慕雪的父親一聲未吭,目光呆滯地看著我。至於我說的他有多少是理解的,從那眼神中我是無法判斷的。


    “好了。”我說。


    說罷這些,我站起身來,狠狠地神了個懶腰,隱約聽到身後傳來微弱的聲音,我立刻湊過去仔細聽,原來老人要小便,於是從床下拿出尿壺,給他方便完事。我的下半身因為長久坐著已經麻木起來,於是借這個機會活動活動,順便去廁所倒出小便,把壺用水衝洗幹淨,然後又折回病房,把剛剛飯盒裏沒吃完的東西拿到水池旁倒掉洗淨,再回來時老人儼然又陷入昏睡中。


    我無聊地數著時鍾上秒針走過每個空格,看輸液管上焦黃色的液體緩緩下墜,這樣又呆坐了約二十分鍾的樣子。老人突然再次睜開眼睛,激動地發出沙啞聲音:“車……車子!”


    “車子?”我莫名其妙。


    “車子、車子……”他喉頭一上一下的壓縮著空氣,發出微弱但堅毅的聲音,“倒了……”


    “倒了?”我疑惑的重複著他的話。


    “扶……扶……”他雙眼直勾勾地盯視著天花板上的某一點,雙臂胡亂地在空中揮舞,像是要拿起什麽似的。


    我好半天才理解這幾個不連貫詞語的意思,原來是要去扶倒下的車子。


    “好好,我去扶,你老別擔心,我這就去扶了。”我連忙說,真是有趣的老人,都這時候了還擔心跟自己不相幹的車子,我想,於是輕輕地按住他那胡亂揮舞的手臂,以免輸液管被其弄斷。


    聽到我這樣的回答,他似乎很是滿意,旋即恢複平靜又睡過去,隻是眼珠在眼皮底下飛快地轉動。


    大概剛才他是在夢中,或者陷入昏迷也說不定,這種情況如果持續太久,對他腦部的損傷定然很大,我正猶豫是否該去叫醫生來,然而他又激動地從睡夢中驚醒,努力想要坐起身來,枯樹枝般的左手死死抓住我的袖子,喉頭呼嚕呼嚕地一陣壓縮,勉強擠出點聽起來像是語言的聲音:“布……娃娃。”


    “娃娃?”


    “娃娃……”


    “什麽娃娃?”


    “雪兒。”他開口道,“娃娃……”


    這次又是什麽,我完全弄不清楚了,無言以對。他沉默片刻,然後又說了句“拜托了----”從那口型來判斷確實像是“拜托了”,但也有可能是“不好了”,我真有些頭大了,可他毅然睜著眼睛,注視著我的臉。看樣子想對我講什麽,但內容我又無法知曉。


    “布娃娃,雪兒。”他又重複了那句無法讓人琢磨透的話,我試著歸納,“雪兒,布娃娃,拜托了,不好了?”然而根本不知所雲。


    我猜想他現在肯定已經神誌模糊,但看看他的眼神卻要比剛才堅毅鎮定得多。他吃力地抬起那隻沒有打點滴的胳膊,哆哆嗦嗦地在空中機械地劃過一個四分之一弧度,有氣無力地握住我的手,重複道:“拜托了。”


    這回我聽得清楚確實是“拜托了!”


    我說布娃娃也好慕雪也好總之一切我都盡力,隻管放心了。他這才放下手,如釋重負般地合上眼,發出沉重均勻地呼吸聲,胸口開始有節奏的起伏。我確認他還活著,於是鬆了口氣,癱坐在椅子上,沒想到隻是這樣照看一會竟要如此費神。


    時過四點,慕雪返回。


    “情況怎麽樣?”我小聲問。她隻是搖頭,兩隻眼睛紅腫的似金魚般,顯然剛剛哭得沒停過。


    “如何了?”慕雪指了指在床上睡得正香的父親問。


    “正如你所見,現在已經好多了。”我說,然後將她走後發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向她匯報:喝了水,吃了點水果罐頭,小便,睡了。


    “還讓我扶車來著。”說這句話時,我本想用打趣的口吻來開頭,但看到慕雪還掛著若隱若見淚痕的兩頰,便即刻打消了這念頭,“那時候他大概腦子不靈了,哪來的車呢?不過也不能就這麽放著不管,我就說我去扶了,他倒信以為真的放心去睡了。”


    “真的?”


    “真的。不過後來又醒過來一次。”


    “這次又是什麽?”


    “讓我摸不著頭腦的東西,”我在慕雪憂傷的臉蛋上注視了好一會,“布娃娃。”


    “布娃娃?”慕雪說,“怎麽回事?不好明白。”


    “還說‘拜托了’‘雪兒’。”


    “那怕是拜托我的事吧?”


    “讓你去買布娃娃給他?”我說,“總不能這麽大的人還有這嗜好吧?再想想,無論如何這幾個字的含義也過於簡單,又無法搞清他們確切的排列順序,完全弄不清含義。你可有能回憶起來的事?”


    “布娃娃……”慕雪沉思著。“也不是沒有頭緒,要說那個東西我小時候是頂喜歡的,記得幼兒園時一天回家路上,一個老婦人在半路攔住攙著我往家趕的母親,然後拿出一個跟我個頭一般大小、金法碧眼的洋娃娃給我,媽媽就給我說‘這是爸爸特地托奶奶買來給你的’,我那時候心裏還一個勁的恨著他呢!怎會接受這個禮物呢?我當時接過來就往地上砸,砸完不解恨還踩上幾腳,然後扔得遠遠的,看都不看一眼就跑了。後來母親在後麵邊追邊哭,好容易才追到我,流著淚對我說‘媽媽以後會把他忘記的’。那之後便與父親那邊的親戚斷了聯係。隻怕是那一次的事情他還記著。”


    “不至於吧。”我不禁訝然,“你小時候也未免太過有個性了!”


    “那也是沒辦法啊!那時候就是無法原諒他嘛,試想一個隻有小竹凳這般高的小孩子哪裏懂得什麽人情世故,隻要是自己認定了的東西,也不管有沒有理由,或對或錯,要哭要鬧全憑自己好惡。現在想來,那時候一定很傷他的心吧,而那個時候母親估計還依然深愛著父親,為我做出那樣的犧牲,我現在都覺得很對不起她,隻是這句話怕是沒人聽了。”


    “這樣的回憶多少過於傷人了,過去的就讓它們過去好了。”我安慰道。


    “你小時候也該做過這類的事情吧?”慕雪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問。


    “怎麽會!”


    “為什麽?”


    “要說為什麽,那----怕是沒那機會吧!”


    “怎麽?還怕沒機會?”


    “因為大人們都很忙,一天到晚幾乎都沒什麽碰麵機會,難得碰到了,又像是久未謀麵的朋友一樣,根本摸不著對方脾氣,惟恐傷害了彼此,於是相處格外謹慎小心,倒也相安無事。”


    “你這人真夠特殊。”慕雪歪著頭,不無欽佩地說。


    “或許。”


    “不過,反正我想我爸是想說把我拜托給你。”


    “真的?”


    “不錯。這事我就十分清楚,憑直覺。那,你怎麽回答的?”


    “我根本沒明白他的意思,就說放心好了,不管是布娃娃還是慕雪,保管他放心,我一定盡心盡力就是……”


    “那麽你是向他說定了?說定關照我?”慕雪說著,神情認真地凝視我的眼睛。


    “倒也不像你想象的那樣。”我慌忙爭辯,“那時分析不出什麽意思……”


    “別害怕,開玩笑,隻是逗逗你。”慕雪笑道,又恢複了些須平日的生氣,“你這種地方實在可愛的很。”


    “男人被稱做可愛可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呐!”我壓低聲音咕隆了一句,然後偷眼看看慕雪,她似乎並沒聽到我剛才說的話。


    我們在靜得出奇的病房裏呆坐了一會,聽見護士們再次敲門的聲音,開門進來後,看她們利索嫻熟地量體溫,詢問小便次數,確認點滴情況,慕雪坐在枕旁為他父親擦汗、喂水。


    “我得走了。”五點時我說,轉而對她父親解釋道:“剛找到在花店的工作,六點一到就得換班,新人總得守時。”


    他朝我轉過眼睛,略微點點頭。


    慕雪把我送到樓下大廳,說:“江流,現在我也表達不好,總之今天太感激你了,謝謝。”


    “我也沒做什麽呀。”我說,“隨便做點人之常情的東西罷了,若還有需要,下次再叫上我好了。”


    “當真?”


    “反正我也很閑,無聊也是無聊,倒不如做些有意義的事。”


    慕雪右手抱著左肘,左手托腮想了一會。


    “下次我請你吃飯吧,無論如何得好好感謝你一下,還有上次你欠我的那頓。”她說,“若我喊你的話,你定不可再如上次那樣借故推脫。”


    “一言為定好了。”我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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