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這邊!”上到三樓時,慕雪的聲音從左手半掩著的門裏響起,我推門而入,脫去鞋子,抬頭迎著一麵嫦娥奔月圖樣的花玻璃屏風,底座用考究的紅木雕成雲朵形狀,我愕然地穿上拖鞋,那鞋子從裏到外幾乎都由皮毛製成,讓人不禁想到“暴殄天物”四字。轉過屏風,右側儼然餐廳樣的房間,正中放著一張古舊的八仙桌,幾朵橙紫相間的金蕊嬌豔地綻放著,淡淡的香味沁人心脾。穿過一道古色古香的鏤花拱門,再往裏,空間豁然開朗起來,兩旁牆壁倏然向後退去,以為到了什麽博物館的展廳一般,四周牆壁用三合板砌成一米來高的裝飾,刷上紅棕色油漆,每隔幾步就有一個鹿頭或牛角樣的東西從牆上鑽出來,酷似陳列廳裏的獨腳架上,放著燒製精細、做工華麗的瓷碗瓷瓶,頭頂的正上方懸著似瀑布般壯闊的吊燈,掛墜順時針打著螺旋,那體積幾乎要將天花板的四分之一都占去,正下方是宛如沉睡巨龍般盤踞的茶色組合沙發,陽光正暖暖地灑在充滿光澤的漆木茶幾上,我看得有些目瞪口呆,一時說不出話來。


    “感覺如何?”慕雪的聲音從背後飄來,比平時空靈許多,大概是房間空曠的緣故。


    “我有些吃驚,說真的,沒想到你會是富家小姐,住這麽豪華的地方。”我說,然後轉頭看見她很隨意地穿了件吊帶牛仔裙,係著一麵沾滿油點的墨綠色圍腰。站在如此距離看去,她的腰顯得格外苗條、格外窈窕,仿佛緊緊束住的腰肢在發育過程中因某種原因被突然鬆開一樣。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牛仔裙時相比,她給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


    “實在不敢想象你住這麽大的地方!”我不無欽佩地說。


    “我那天打電話的時候就想,你一定會這麽說的。”慕雪笑道,輕輕地搖了搖頭,“我看你就再多等一會好了,我還得繼續做飯,不然今天可就沒得吃啦!”她輕盈地回轉身子,“能等不?”


    “當然能等。”


    “唔----對了,需要幫忙麽?”我問。


    “不用,你隻要負責吃就好了。”她笑著說,然後拐過牆角,進了廚房,我在其身後挪動腳步,也跟進廚房。


    “很誇張呐!”我讚道,看著慕雪操起菜刀,幹練地在鯽魚肚子上剖了一刀,裏麵黃的黑的紅的一並流出來,她一麵熟練飛快地把這些東西切掉,一麵有條不紊地在冒煙的鐵鍋裏倒上四分之一色拉油。烹飪台上方窗口射進明晃晃的陽光,為她身段的輪廓鍍上一層恍惚而隱約的光膜。


    “一點也不誇張啦!放心,我一個人幹慣了。”她放下刀,用圍裙擦了擦手,“快出去!快出去!”她邊說邊把我趕出廚房,隨後拉攏玻璃拉門。


    我隻好退回客廳,抬頭正瞧見那隻鹿頭嘲弄般看著我。我不由覺得自己傻瓜一樣,竟沒想到慕雪家會如此非比尋常,實在不可思議。


    我心不在焉地走到櫥窗前,擺弄著那裏的各種小裝飾。櫥窗旁的書架上,一列列的圖書整齊地排列著,其中以法律和經濟類居多,我無意識地抽出一本紙頁發黃的書來,黑色的蠟製封麵上淡淡一抹灰塵。


    廚房裏傳來鍋碗瓢盆一陣叮叮當當的協奏曲,我則心無旁騖地坐在柔軟寬大的沙發上,被這本書的內容吸引,如此沉浸其中,不知經過多久,頭頂上方傳來慕雪試探的低語聲,


    “感興趣?”


    “嗯----”我緩緩地抬起頭,意識卻仍留在書中,“大概----”我答。


    “再看一會?”她清澈的眸子注視著我。


    我茫然地看著那對明亮有神的眼眸,猛地驚醒,恍然記起自己是來做客的,於是慌忙站起身來,“那個,怎麽說呢,抱歉,抱歉,不知不覺就看到中了毒----忘了自我,怕是等我很久了?”我小聲問。


    “也沒有很久,”她微微一笑,向我擺擺手,“那現在去吃飯怎樣?”


    “求之不得。”


    慕雪做的菜相當夠水準,遠遠超出我的想象。魚香茄子、啤酒鴨,精致無比的百合幹絲魷魚片,玲瓏如翡翠的蠔油生菜,還有清淡的冬筍火腿湯,比小餐館裏所能吃到的招牌家常菜還地道。


    “好吃極了。”我不無欽佩的說。


    “我說,江流,老實說,你沒料到表麵上看起來大小姐模樣的我能有如此手藝吧?”


    “嗯----的確這樣。”我老實承認。


    “可你知道麽?直到到高中之前我還什麽都不會做呢,隻會吃現成的,想吃什麽就去買,你相信不?”慕雪呷了口啤酒,“我以前最拿手的是煮方便麵,要說這個,可真的是無人能及的呦!”她坦然笑道。


    “不是吧!”


    “那還能有假?!”


    “那這麽貨真價實的一桌菜是如何學來的?”


    “照著書上學的啊,因為還有一個弟弟要照顧嘛,媽媽失蹤後,那小子總抱怨說外賣讓他吃得想吐,衝著我大發脾氣,說什麽‘好歹也是個女人,學學做飯嘛!不然以後誰敢娶你做老婆!’這樣的話來氣我,我嘛,最聽不得激我的話了,於是就這樣,我的作菜生涯開始了。”


    “無師自通能到這程度不簡單,實在不簡單!”我灌下半杯啤酒,“不過話說回來,你弟弟呢?怎麽沒見他回來吃飯?”


    “那小子去北京上學了,有一年多了吧,好像也沒打算再回來的意思。”慕雪放下筷子,用紙巾抹了一下嘴唇,“他說想要自食其力地生活,闖出一番樣子再回來,他這樣出去倒是輕鬆,可把什麽都拋下來讓我一個人擔著。”


    “你們鬧別扭了?”


    “誰知道呢!”慕雪歎了口氣,“大概隻是不想待在這個家中吧,如果可以我也很想去個別的地方換種生活,這樣的日子,我都覺得喘不過氣來。”她將碗筷收拾送到廚房,回到座位上啜了一口啤酒。“有時候真想躲進牆角裏,蹲在地上用手指畫圈圈,然後默念:‘我詛咒你,詛咒你……’心裏覺得這還真是一個不錯的發泄方式,既不用付錢又不用負責,可轉念一想,我這不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麽,這樣逃避可是於事無補的,所以啊,我並沒那麽去做,隻是有股莫名的衝動罷了。而且……事實也就是那樣,一切都還得如此照舊繼續下去。”


    “真是難為你,能活下來已屬奇跡了。”我邊喝冬筍湯邊說,“說起來,住這麽大的房子,你不覺得害怕麽?”


    “一個人住慣了也就沒什麽感覺了,隻是每次晚上回到這麽一個大黑屋就覺得受不了,又冷又黑,死氣沉沉,完全感覺不到家的溫暖,如同遊離在陰世與陽世間的鬼屋般沒有生氣。老實說,自從繼父過世後這個家就再沒什麽歡樂了,媽媽也大概是預料到這種生活她無法堅持下去,於是離開這裏,沒過幾年,這裏的人就都走完了,走的一個不剩----”她頓了頓,又舉杯幹了一口,“除了我……”


    透過玻璃杯中半透明的金黃色液體,慕雪的表情慢慢模糊了,“如今那些已成為我必須接受的現實,我也必將一如既往地繼續生活下去。”


    “好壞總還是接受了事實,也算種因果必然吧!”我感歎道。


    “算是哲人的忠告麽?”她歪了歪頭,把剩下的小半杯一口幹盡。


    “啊----就算是吧!”我說,“對了,你父親現在怎麽樣了?病情有好轉麽?”我把麵前那些骨頭裝進塑料袋中,扔進幾步開外的垃圾簍。


    “唔----好是不可能了,不過總算有點精神,”她歎了口氣又給自己倒滿一杯啤酒,“或許是回光返照也說不準。”


    “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也許真有轉機呢?總還是有點希望的!”


    “若真是那樣倒好,他還說要帶我去埃塞俄比亞來著,說要去拍獅子和羚羊,讓我感受下旅行者的快樂。”


    “埃塞俄比亞?”我不禁愕然,“那不是非洲麽?幹嗎非大老遠跑去那種鬼地方,就算是想要旅行或是出國也不必選那種窮鄉僻壤吧?”


    “對吧?我當時也覺得奇怪,就問他為什麽,他說去還願!”


    “唔----”當聽到“還願”二字時,我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模糊的人影,隻是念頭一閃而過,再想深究時已沒了蹤影,“聽起來倒像是蠻有意思的事情。”我說。


    “的確是這樣,聽說那是他年輕時的夢想,隻是----”她又歪了歪頭。


    “隻是什麽?”我問。


    慕雪揚起半邊淡淡的眉毛,一邊用小手指揉眼角一邊說,“你知道麽?人小的時候總是有很多理想啊、抱負啊一類的想法,可等到長大後,在社會的大熔爐裏跌跌撞撞地勉強自己走了一遭後,不得不認識到個人的渺小,不得不相信世界的廣大,不得不放棄一些稱之為夢想的東西,可就算終有決定放棄的那一天,人心底裏總還是會有某個的角落仍殘存著那一點意誌所無法染指的東西----那種東西也許該稱為‘殘念’,所以等到看破紅塵的那天來臨時,這些曾經不得不舍棄的夢想就會一發不可收拾地衝破意誌的束縛,變為不可不做的意念。”她飛快地眨了眨眼皮,看了看我,“我想----現在的他就是這種狀態吧!”


    “那就去幫他實現好了!”


    “哎?”


    “我是說----就幫他去實現那個願望如何?如果那是他如此重要的夢想的話,你是他現在唯一的親人不是?他最後的心願大概也是希望你能看到他眼裏所憧憬的世界,一定會是個幸福世界,換句話說,應該是希望你也能如此幸福地生活下去。”


    “嗯,希望如此!”慕雪站起身來,背對我伸了個懶腰,她柔軟的身軀彎成一個大寫的s,窗外透進的陽光照在上麵,宛如鍍了鑲邊的高腳花瓶,恬靜而典雅。


    “好啦!不說這個!”她轉身來時,又換成平日那副生動的笑容,“陽台坐坐吧!難得這般好太陽,真想曬個飽!”


    “好主意!”我附和道。


    慕雪家陽台是露天的,並未如我想象中那般被四麵淡藍色玻璃的鋁合金剛窗裏外不透風地包裹起來,正中放著一張仿佛已經曆幾百年風淋雨露小圓木桌,光溜溜的桌麵上,漆膠隻剩了零星的斑斑痕跡,靠近邊緣的部分大概因為長年累月的使用已經磨出油亮的木料質地,被晌午的陽光一照,顯出耀眼的光芒來。挺拔的君子蘭如站崗的哨兵般守衛著腳下一盆瘦弱的文竹,然而初冬的低溫還是讓文竹泛出憔悴的枯色,不遠處的金屬支架上擺放著一個落滿灰塵的金魚缸,幾尾赤紅色的“大眼泡”悠閑地在水中遊蕩。


    慕雪從裏間捧了兩杯清茶和長嘴銅壺放在我麵前,然後在小桌旁坐定,眯著眼看了看外麵湛藍的天空,很是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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