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水橫流。


    一如坤藏口中獨清魂果殘留的味覺。


    他沿著苦水河溯流而上,穿過地族和人族聚居的村落。


    暗紅的穹頂光明映照下,淺淺的苦水,泛起波光,透出水底同樣暗紅的河床。


    坤藏的雙腳緩慢前行在微濕的河岸紅土上,清晰而深刻的足跡踏破本就附著不易的水藻青苔。


    微塵一般的生命,果然如此不堪踐踏。


    坤藏不禁輕笑。


    笑容卻將舌尖的苦味牽扯上嘴角。


    殺了棘山,坤藏心中並沒有什麽愉悅或釋然的情緒。


    很難令人相信,這其實是坤藏十六歲以來,第一次親手殺死一個人。


    他經曆過真刀真槍的殺局,劍下也曾傷人沾血,但卻並沒有像這回殺棘山一樣,真實地手刃一個人。


    更別提這是一個他曾無數次設想過要殺、想殺卻又無法殺的人。


    而且,這個人其實並非他的仇人。


    正是這種矛盾,正是因為棘山實非仇人,讓坤藏連所謂“大仇得報”後的空虛感都沒有。


    坤藏覺得自己根本不像一個達成目標的贏家,更像一隻茫然的可憐蟲。


    他淌過那彎苦水,想著自己該往何處去。


    或許,應該回族裏看看那個倔強的老家夥,聽聽他的意見。


    然而,那種過於堅硬的對話,讓此刻的坤藏難以麵對。


    那頭老驢,見麵第一句話肯定是:“殺了?”


    第二句話應該是:“殺得好。”


    第三句大概會是:“接下來輪到誰?”


    坤藏突然覺得自己這十六年的人生真的很疲憊。


    他又想起了白疤。或許和一隻不能人言的飛禽默默地待會兒,也是種不錯的選擇。


    然而,奇怪的是,坤藏從黃泉之夢裏醒來後,白疤再沒有出現過。


    那個靈異的家夥,究竟去了哪裏?


    最後,他想起了棘蘭,那個他稱呼蘭姨的女人。


    他決定先去看看她。


    確切地說,是看看她的墳。


    所以,坤藏在苦水河邊轉身往北而去。


    按阡風陌道的說法,南主生,北象死。


    拾遺族的墓地,在北邊。當初鍾慧眸入穀,就是坤藏背著他,從這裏穿過。


    拾遺族裏的死人,本就不多,所以那塊墓地一直小得可憐,常年稀稀落落,立著大小不一的的石塊。除了長生之外,拾遺族沒有什麽信仰。他們的葬禮十分簡陋,將刻有死者姓名的石塊,按血脈關係往墓地中一放就可以了。


    特別是,墓地中並沒有死者的屍體。


    因為,拾遺族對生命和記憶的理解比之常人要深刻而直白得多,所以對死亡的畏懼也不同於常人。


    常人擔心,死後所謂的陰間隻是個虛無的傳說,擔心所謂的魂魄隻是自我安慰的謊言。於是,他們畏懼的對象是死亡本身;而拾遺族明白地知道,魂魄和記憶確實存在,並且可以換一具**,將記憶像典籍一樣重新整齊碼放於其中,所以他們害怕的是魂魄沒有地方可以收留。


    他們是拾遺族,自己的族人雖然有存放記憶和生命的本事,但卻不能對同族使用。這是先天四律的束縛。


    所以,在拾遺族的觀念中,拾遺族人死去之後,他們的結局反而連尋常人也不如。


    他們將成為真正的孤魂野鬼,無處容身。


    他們隻能把僅有的幻想寄托於自己的肉身不滅,可以把自己的魂魄永久存放在裏麵,不至於消散。


    所以,拾遺族對屍體保鮮的狂熱和渴望勝過任何一個其它的民族。


    黿液,為他們提供了這種可能。


    從穀外阡風陌道進入拾遺穀,必然經過黿液,其出口就在墓地中央,是一口黿液翻湧的井。穀裏所有死去的族人,屍體都被沉入黿液井中,借黿液的神奇力量保存起來,永遠不會腐朽。而這些屍體,將日夜不息地在黿液中周流。


    坤藏去看蘭姨,其實也隻能在黿液井邊憑空追思而已。


    他良久站立於井邊,看著井裏翻騰的黿液,想起種種事,許多人。


    當坤藏決定離開時,他看到了翩翩,以及地族、人族的不少年輕人,他們推著板車,上麵堆滿了屍體。


    焦黑的屍體。


    坤藏想起,自己在殺死棘山之後,離開魂園時所看到魂園門口那一幕。


    那是坤藏第一次看到赤炎功傷敵後的真正樣子。


    整個魂園的大門被焚燒成一片瓦礫焦土,殘留著灼熱的氣息。門前,數十具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倒,有的幾乎已經燒成碳,隻餘下人形的灰燼,被流動的空氣逐漸侵蝕飄散;有的屍體上還燃燒著意猶未盡的烈焰,血肉和油脂散發著燒烤食物一般的滋滋聲,以及半生不熟的肉香味……


    這些屍體,都顯出垂死前的驚恐、不甘……它們的肢體無不是在瘋狂卷曲、掙紮中燃燒過的。


    隻有一具屍體,是如此的與眾不同,坤藏當時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那是天族族長空牙。


    他盤坐的樣子宛若生前,如此狂暴的火焰焚燒,都沒有讓他改變自己的姿態。坤藏無法理解,到底是什麽支撐著他,居然帶著這麽一群天族的忠誠祭司,與功法大成的伐師左無橫硬抗到底,在“焚山式”的暴虐中化作灰燼。


    在坤藏看來,這種硬抗是沒有價值、意義乃至道理的。


    換句話說,死未得其所。


    空牙究竟想用自己的死來證明什麽呢?


    坤藏當時心中苦笑而不解。


    而現在,他又看到殺人者的女兒,帶著一幫人把屍體運來安葬。


    老天爺總是喜歡這麽安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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