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這種牲口呢,確實很難對付。”陰之葭仰麵躺倒在苦水河邊的碎石堆裏,焦黑的軀體掩映在高高矮矮的蕨草從中,盯著明暗變化的穹頂發呆,“但是,也不是沒有辦法,因為人總是比禽獸之類的要高明些。”


    老饕趴伏在陰之葭身邊,目睹著不遠處正在發生的一幕,覺得陰之葭說得很有道理


    但在不久的將來,當他見識了白疤父子之後,才覺得陰之葭這話其實錯得很離譜。


    但至少從此時此地的景象看來,人確實比狼要高明一些。


    不過,這些比較高明的人,並非那些正被狼群逼得手足無措的家夥們,而是操縱著這一切的陰之葭。


    老饕越發覺得這個少年深不可測——除了罕見的堅韌和機變,他還明顯精熟於禦獸之術——一巨狼在他的禦使下,正在向自己原本的主人發動攻擊。


    五頭體型巨大的狼,居然將數十名身著錦衣衛服飾的人合圍在垓心。


    人群中有個滿臉疤痕的精壯男子,正滿頭大汗地試圖重新與狼群進行溝通,但是收效甚微,反倒是自己身上又添了幾道新的傷疤。


    老饕記得自己年少時,村子裏的人在黃土坡上牧羊,也曾遭過狼災。


    饑餓狼群,似乎就是用這種類似的方式,把無力反抗的綿羊趕到一起,合而殲之。


    而眼前這幾十個人,明顯不是溫順呆傻的綿羊,他們背上的長刀,手中的火統,都是殺戮的利器,然而這群狼似乎也完全不是常識中那些隻會分進合擊簡單配合的野狼,二者對上之後,數量占有的人群,居然完全不是狼的對手。、


    而且,這些人明顯不善於使刀。他們動刀的姿勢,更像是,用劍……而且,似乎是雙劍的套路。


    不過,手握不倫不類的繡春刀,這些個套路都變得極為蹩腳。


    老饕在錦衣衛中也混了十幾年,對繡春刀的用法,還是頗為熟悉的——眼前這幫人,顯然不是錦衣衛的弟兄。


    同時,雖然老饕的武功有限,但也看出這五頭巨狼在攻擊和方位上,都似乎暗合著某種規律,彼此呼應,進退有據。


    他充滿敬畏地默默看了看抬頭觀天、頗為無聊的陰之葭。


    陰之葭似乎知道他的驚訝,毫不藏私地說:“還真得多謝那兩個老不死的家夥,在腦子裏留下了不少好東西。普天之下,若論禦術之精,恐怕無人在菜伯之上了……”


    他說著話,聊著天,那些巨狼的合擊陣法卻絲毫沒有錯亂,幾個回合下來,就有十幾個人被巨狼咬傷拖出人群,喪失了戰力。


    “這些人被我困在這‘壁’宿位,已成死局。一會兒,你把這裏收拾一下,沿著苦水河往下遊去,依次還有室、危、虛、女、牛、鬥、六宿之位,必須在穹頂紅光盡滅之前,至少把‘室’、‘危’兩宿位上的‘黿靈血珠’弄到手,再回來這裏接我。你大爺我走不動,真他娘的煩啊……”


    陰之葭一邊吩咐一邊抱怨,老饕卻有些懵。


    “我說這位小爺,我可沒你這些仙術法子,萬一再遇到什麽狼之類的,應付不來啊?”老饕叫苦道。


    “有些事兒呢,不是靠打打殺殺的。我看你不錯,室、危兩宿位上的敵手,當不足懼。”陰之葭說。


    然後是良久的沉默。


    “完了?”


    “完了。”


    老饕被少年人氣得反笑:“就因為你誇我很不錯,我就能活著回來?”


    “小爺我不輕易誇人的,你真的不錯。”陰之葭血肉焦糊的臉上,如月牙般綻放出一個咧嘴大笑,撕開一層麵皮,但他也不覺得有多痛的樣子。


    有些話陰之葭沒有說透,老饕自己都不見得清楚。


    ——從密室中目睹陰之葭奪人殘生之後,老饕就嚇得一句多餘的廢話都不敢說,更從沒試探過陰之葭的來曆。


    ——陰之葭幾乎殘廢,老饕本可以將他拋棄,但他卻毫無怨言地施以援手,更對陰之葭的指令言聽計從,一路逃生。


    這其實說明了老饕的兩項天賦——貪生怕死,善於投機。


    這在旁人看來是極壞的缺點,在陰之葭看來,卻是非常了不起的本事。


    他是發自內心地欣賞老饕這個人。


    二人簡單說了這兩句話,場中的人狼之戰已經見了分曉。


    幾十個貌似精悍的人,被五頭狼撕咬得完全沒有了反抗之力,渾身血肉模糊地癱倒在地,滿身的火器裝備連一發都未能擊中。


    若是駱養性在此,就會明白,為何千錦衣衛會悄無生息地血濺山穀。


    這五匹狼,絕不能以常理度之。


    更何況,還是陰之葭在禦使它們。


    而五匹狼原本的主人豺殺,本欲再做最後抵抗,卻發現有個身著黑衣的中年男子此刻已經從亂石堆裏站起,從不遠處慢慢走了過來。


    這個中年男子生著一張極為典型的西北農夫麵孔,溝壑縱橫,一如黃土高坡的貧瘠和滄桑。他身上的黑衣,已經有些破舊,仿佛十幾天沒有換洗過,整個人的步伐有點兒虛浮,但並不慌亂。


    “有吃的沒?餓了。”中年男子說。


    豺殺一時沒明白這男子的意思。


    “吃的,有沒?”男子又問了一遍,並沒有什麽不耐煩。


    但這回豺殺聽懂了,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腰間的革囊,卻空空的。


    這麽一個一突如起來就討要吃食的不速之客,讓原本血腥的屠場,忽然多了幾分人味兒。


    或許是這種人味兒的傳染,傷者們彼此望了望,心中泛起一股荒謬感。


    “這裏……這裏有……”一個傷得還不算太重的人,居然真的抬手遞過來一塊幹糧。


    中年男子高興地接過來,啃了一口,仿佛世間最美味的東西。


    “我家在陝西那邊兒,從小就吃不飽飯。本來以為,從了軍,還升了錦衣衛,吃皇糧,就不會挨餓了。沒想到,入穀之後,一餓就是十幾天……”


    這個被幹糧噎得有些難受的人,正是老饕。


    被他這麽毫無章法地一頓攪和,那些本來就受傷倒地的人,包括豺殺在內都感到頗為的疲憊,鬥誌消磨。


    “那邊有位小爺吩咐了,不殺你們。按他的原話,一奶同胞,都是拾遺族人,能少流點兒血,就少流點兒。”


    老饕抬手一指陰之葭躺倒的地方,陰之葭從亂草中艱難地舉起焦黑的手掌揮了揮,算是回應。


    “老哥,你吃飽了也給我留點兒……”


    老饕一笑,又向傷者討了一塊餅,點頭做個謝的樣子,然後轉身給陰之葭送去。臨了想想,又說:“趁你們還死不了,現在開始挖土吧,把那個什麽血珠子挖出來,那位小爺就會放你們走。”


    此言一出,豺殺奮起最後一絲決心,嘶吼著向老饕撲去,卻被本來由他豢養的一頭巨狼狠狠地反撲在地,尖利的狼牙堪堪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蠢啊……”老饕拿著幹糧,搖著頭,“吃飽飯,活著,有什麽不好?非要被自己養得狗咬死才開心?”


    亂石堆中,陰之葭的思緒卻被老饕這句戲言帶了很遠


    ——養的狗嗎?


    自己和坤藏算不算是被人刻意養大的狗呢?


    翩翩養的那頭小黑,怎麽樣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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