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誰盜走了枯藤的毒腺?”


    心牙問出了所有人都在糾纏卻始終沒有結果的那個問題。


    本來仿佛已經極為明了的事情,現在越發撲朔迷離起來。


    挖斷枯藤的岩牙,窺測在旁的智師,常年守候的老倔驢,還有殺人滅口的壯漢……


    一個小小地拾遺族,在不見天日地幾千年裏,積澱了多少黑暗和陰謀?成長了多少腐朽和背叛?


    心牙不敢想。


    自它問出這個問題後,他們五個人的對峙和提防,又仿佛換了一種方式。


    彼此之間審視的目光,變得更加遊移,有躲閃,也有嘲諷,有輕蔑,更有悲傷……


    “這出戲,還要演下去?”魂園外響起了坤藏冷冷的聲音。


    少年人出現,最開心的是翩翩。


    左翩翩像蝴蝶般奔向自己的同齡好友,像過去一樣抓住坤藏的胳膊,靠了上去。


    少女,往往都喜歡用類似的方式表達自己的親昵,特別是在人前感到孤獨無依,又突然又故人來到的時候。


    她們需要適當的觸摸和倚靠。


    在這種時候,穩重的坤藏比輕浮的陰之葭要靠得住,左翩翩突然萌生了這樣的念頭。


    然而,這一次,坤藏並沒有向往常那樣略顯靦腆地接受左翩翩的靠近,而是在左翩翩摟住自己胳膊的瞬間,忽然張開了懷抱。


    左翩翩睜大了眼睛,卻來不及阻止自己嬌小的身軀,撞在了坤藏的胸口。


    然後,她就被坤藏緊緊地擁抱住了。


    坤藏的手在翩翩單薄的背上輕柔地摩挲了兩下,他的臉龐挨近她的臉龐。


    但是仍差一絲絲,並沒有真正接觸,不過溫度已經發生了交織。


    “交給我就好了。”說這句話的時候,坤藏吐出的氣息吹拂著翩翩耳畔的秀發,她覺得渾身都沒了力氣。


    然後,坤藏鬆開了那近乎窒息的懷抱,把翩翩拉到自己身側。


    但他的手卻沒有鬆開。


    翩翩纖細的小手,被一雙粗糙厚實的大手緊緊握住。


    她像一隻受驚的小兔子,乖乖地站在那裏,不敢掙脫,又有點緊張,忍不住用餘光瞥了坤藏一眼,卻發現這個跟過去不一樣的男子,氣場已經徹底發生了變化。


    “七十二候?”坤藏饒有興趣地向壯漢拋出一個突兀的問題。


    “您明鑒。”壯漢的聲音依然如鼠齧齒,陰森尖細。


    “三月清明,二候,田鼠化鶉。鼠為陰類;鶉乃陽鳥。陽氣盛則鼠化鶉,陰氣盛則鶉複化為鼠……”坤藏口中所說,乃是春季七十二候的曆書。


    “在下悔春主人禦下四候,賤名鼠為。”壯漢坦然承認道。


    “隻不知悔春主人何在?”坤藏的眼睛在吠牙等四人身上掃視著。


    “主人自然是在的。”鼠為的回答等若不答,但沒有人敢發笑。


    坤藏忽然笑了起來,笑得在場所有人都感到一股蕭瑟的殺意。


    翩翩被他握住小手,更是覺得坤藏笑時聳動肩膀的顫動,一直傳遞到她的心裏。


    “我沒有功夫與各位再把這出醜劇唱下去。”坤藏麵色忽然冷峻到了極致,“毒腺在誰手裏我也不關心……”


    他審視著眾人的神情,仿佛冥間的判官:“我來這裏,有三件事。”


    “第一件,有人將赤炎功的秘密泄漏到了穀外,伐師大人已經被錦衣衛高手所殺……”


    此言一出,場中最為激動的除了翩翩,居然是吠牙。他瞳孔急劇收縮,忍不住猛烈地咳嗽起來,駝背顯得更加佝僂。


    他在咳嗽的間隙,悄悄打量自己的義子,悲壯和欣慰的情感熊熊燃燒起來。


    “第二件,智師居所失火,已成廢墟……”


    “可陰之葭他們三人還在那兒……”心牙爆發出絕望的嘶吼,與平時的冷靜判若兩人。他怒視著智師秋知葉,想要討個說法,卻見秋知葉麵上也閃過一絲訝異。


    “很遺憾。”坤藏漠然地答道,“但我還有第三件事……”他閉上眼睛,沉默了少時,“剛才說的兩件事,縱火者,殺人者,都是同一人,就在列位當中……”


    這句話令所有人僵在當場,而坤藏的下一句話更讓人毫無防備。


    “我要殺了他……”


    餘音未盡,坤藏已經雙劍出鞘,一黑一白兩道閃現的劍光,化作流影,從人群中穿梭而過,直擊目標。


    翩翩甚至不知道坤藏何時鬆開了她的手,隻眼前一花,坤藏就已經消失無蹤。


    包括秋知葉在內,都隻通過皮膚上的掠過的一股寒意,方才感知到坤藏從身邊穿行的事實。


    這是秋水劍法中的“流水意”。


    流水所至,無孔不可入,無隙不可透。坤藏仿佛虛化成絲絲水流,而人群隻是僵硬的礁石,幾乎毫無阻滯。


    這是坤藏第一次展現出這樣的修為。


    然而,在坤藏動手之前,吠牙就已經做好了完全的應對準備。


    雖然他也看不清坤藏的身法,卻依然用手中的雙劍擺好了防禦的姿態。


    鐺鐺鐺鐺,連續四聲金屬交擊的聲音過後,坤藏由虛化實,站定在吠牙麵前兩尺之外。赤血、烏金雙劍,一柄雪光瑩瑩,一柄黑沉幽幽,襯得他仿佛從虛空中穿梭然後陡然遁出的妖邪。


    吠牙手中的雙劍,雖然沒有在赤血烏金的斬擊下斷掉,也留下了兩道深約兩分的斫口。


    “很好,很好,你長大了。”吠牙悲愴的話語中,又帶有真誠的讚賞。


    “義父,你為何要這麽做?為何要害死伐師,還有大族長、菜伯、陰之葭……”坤藏的言語之中,全是凜然的正氣,和親人相殘的無奈。


    吠牙不答,眼神愈發冷酷堅定。他再次擺出獠牙合璧的起手式,雖然那兩柄殘缺不全的長劍以及隻有形似的合璧劍式,在坤藏現在看來,真是極端的可憐可笑。


    “義父,你的獠牙劍法根本未曾合一,這又是何必?”坤藏有些憐憫地說。


    “何必?”吠牙自嘲道,“我當初又何必把你收留下來?把你養這麽大?”


    如果陰之葭在旁邊,此時一定會說——所以大家都要被自己養的狗咬死嗎?


    “你現在武功大成,拾遺穀中再無人是你的敵手。但若說拚命,卻還未必……”吠牙說話間,渾身的筋脈突然變色,仿佛一條條黑蛇,在周身飛速的蔓延。


    他的眼睛裏,不知何時已經充斥著滿滿的黑色水光。


    “枯藤毒腺,是枯藤毒腺……”秋知葉最先喊叫出來,這種狂熱,與當初魂樹開花是他的瘋魔狀態如出一轍。


    “咱們都是一幫虛偽戲子,演著這出無聊的戲碼……拾遺穀中可曾有一個幹幹淨淨、清清白白的人……不錯,毒腺是我盜走的,房子也是我安排族人燒的,這個肮髒齷齪的拾遺穀,早一天毀了便早一天好……”吠牙說著話,血脈中的黑色毒瘴已經遍布全身,然後隨著他的呼吸,濃黑的霧氣不斷地從他體內噴吐出來,凝而不散,漸漸在身周形成一團團的煙幕。


    “退後。”坤藏冷冷地說了兩個字,然後率先後撤數步。


    眾人都趕緊遠離,生怕被這毒瘴沾到。


    吠牙冷笑一聲:“枯藤毒腺,乃是其毒素的精華之源。萬年積聚,方才得一兩三錢二分,今天,卻要用在爾等身上,實在可惜……不如,大家都不要活了吧,哈哈,哈哈哈……”


    隨著瘋狂的笑聲戛然而止,吠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原本已經呼吸而出的黑色毒霧,在這一息之間,化作數道黑色的毒龍,扭動著詭異的曲線,再次被吠牙吸進身體。他原本畸形佝僂的身軀,突然如皮球一般膨脹起來。


    ——成大事者,至親也可殺!坤藏,你做得很好,我很開心,我很開心啊……


    吠牙在心中狂喊著,而口中的笑聲卻越發癲狂,急速暴漲的身軀,眼看就要炸裂。


    “不好……”坤藏剛來得及說出這兩個字,但一切都已經晚了。


    隨著一聲巨大的聲響,吠牙整個人自爆開來,渾身的血肉化作漫天黑色邪魅的花雨,在魂園的中簌簌落下,把所有人都籠罩在內。


    在那萬分之一刹那,畫麵似乎定格。


    ——秋知葉迎麵衝向了吠牙自爆的原點,舒展著四肢去迎接盡可能的毒素汁液,他麵上居然帶著瘋狂的喜悅……


    ——心牙拉起岩牙,再次施展出格擋秋知葉匕首時的奇異的步伐,往遠處飛速退避……


    ——張愁束手而立,和那些老弱病殘的族人一樣,懵懂地望向漫天即將落下的黑色雨滴,不知那代表著什麽……


    ——魂樹上,仿佛有烏鴉發出無助的哀鳴,她的有一隻剛剛破殼的晶瑩鴉卵,毛茸茸的鳥喙剛剛探出來……而它的父親,那隻白眼睛的烏鴉,已經把擊殺蒙古悍雕時霸氣無比的急速提高到極致,發了瘋似往回趕。白疤,距離魂樹,還有一百丈……


    坤藏已經再次虛化出流水之意,左翩翩卻奮力掙脫了他緊握的手。


    一道虛弱得幾乎看不見的綿柔氣壁,突然憑空出現,如同荒漠岩石中擠出的一片嬌嫩綠葉,那麽的弱不禁風,卻又倔強得不可摧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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