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走出浴室,毛巾不多不少恰恰好地裹著我的身體,比爾四肢舒展地躺在我的床上,他的鞋整齊地擺在床頭櫃邊上的小地毯上。比爾穿著一件深藍色的長袖襯衫和一條卡其布褲子,腳上的襪子與襯衫和鋥亮平底皮鞋很搭配。他的深棕色頭發梳向後腦勺,修長的鬢角像是重又流行起來的發型款式。


    好吧,它們過去確實是複古款式,可是要比多數人想象得到的都要來得更複古。


    比爾長著一雙高高拱起的眉毛和一個高聳的鷹鉤鼻。他的嘴角是你在希臘雕像上看到的那種,至少是我從圖片裏看到的那種。南北戰爭(或者稱呼為北方侵略南方之戰,奶奶一直就這麽叫的)結束後不久,比爾就撒手人寰了。


    “今晚的安排是什麽?”我問道,“辦正經事,還是去吃喝玩樂?”


    “和你待在一起,就一直是享樂。”比爾答道。


    “我們去什裏夫波特市,為的是什麽原因?”我追問說,因為我剛才聽到了一個吱吱嗚嗚的回答。


    “我們是被人叫去的。”


    “被誰?”


    “當然是艾瑞克。”


    既然比爾已經申請並且接受了第五區調查員的職位,他就得聽從艾瑞克的指揮——還要接受艾瑞克的保護。比爾早就解釋過了,那就意味著任何招惹比爾的人必須還得應付艾瑞克,也還意味著比爾的所有物是獻給艾瑞克的。其中也包括我。我並不會為自己被列入比爾的所有物而激動不已,但比起其他一些替代方法,這已經是上策了。


    我衝鏡子扮了一個鬼臉。


    “蘇琪,你和艾瑞克做了一筆交易。”


    在和艾瑞克第一次見麵時,我曾和他約定:隻要他不傷害人類,我願意利用我的“天賦”為他幫忙。


    “是啊,”我承認,“我確實做了。”


    “那樣你就必須遵守交易。”


    “我正打算著呢。”


    “穿上那條藍色的緊身斜條紋布褲,兩側都有蕾絲的那條。”比爾建議說。


    那條褲子壓根就不是斜紋布,而是某種彈性布料。比爾就喜歡我穿那條褲子的模樣,褲子腰身很低。不止一次,我猜想比爾是不是對布萊尼•斯皮爾斯存在某種幻想。不過我十分清楚自己穿上那條褲子很好看,於是就套上了那條褲子,還穿了一件藍白格子的短袖襯衫,襯衫前襟緊扣,一直到文胸底下五厘米處。隻是為了展出一點獨立性(畢竟,比爾最好記得我是個獨立女性),我將頭發梳成了馬尾辮,高高盤在頭頂。我在彈性發帶上插了一個藍色蝴蝶發夾,略略施了點粉黛。比爾瞄了幾眼手表,可我還是一副慢悠悠的樣子。假如他急切地想要我給他的吸血鬼朋友留下深刻印象,他就該耐心地等待我。


    我們一進到車裏,向西駛往什裏夫波特市,比爾就對我說:“我今天投資了一項新生意。”


    坦白說,我一直在納悶比爾的錢財到底來自何處。他從來不像腰纏萬貫的樣子;他也從來不像窮困潦倒的模樣。不過,比爾從來不工作,除非是我倆沒在一起的那些晚上。


    我忐忑不安地明白到,任何一位“物有所值”的吸血鬼都可以變成富人;畢竟,當你多多少少具備了控製人類心智的能力時,要說服別人放棄錢財、告之股票賺錢的訣竅或者投資機會就不再是一件難事。在吸血鬼獲得合法生存的權利前,他們還不必繳稅。看看,甚至連美國政府都不得不承認它不能向死人收稅。但國會也已經指出,假如你賦予了吸血鬼們權利,給予他們投票權,那麽你就應該強令他們納稅。


    當初日本人完善了人造血液,真正使得吸血鬼們可以不靠喝人類的血液而“生存”,那時的吸血鬼就有可能邁出棺材。“瞧瞧,我們不必為了生存而犧牲人類,”吸血鬼們可以這麽說,“我們不再是威脅。”


    可我知道比爾在喝我的血時,是他最為興奮的時刻。靠著“生命泉流”(最熱銷的人造血液的品牌),他也許擁有了相當穩定的吃食,可咬噬住我的喉嚨的美好感覺無以倫比。比爾在整個酒吧的顧客麵前會喝下一些瓶裝的a型陽性血,但假如他打算要咬上一口蘇琪•斯塔克豪斯——上天保佑我倆最好在私下裏進行——那種感受截然不同。比爾從一酒杯的“生命泉流”裏可體會不到任何帶著情色滋味的興奮之情。


    “那麽說一說,新的生意是什麽?”我問道。


    “我買下了高速公路旁邊的一排鋪子,拉勞瑞餐廳那兒。”


    “之前歸誰所有?”


    “貝爾佛勒家族最初擁有這塊地皮。他們讓西德尼•馬修•蘭卡斯特負責地產開發的買賣。”


    西德尼以前當過我哥哥的律師。他做了很多年的律師,比波西婭有權有勢得多了。


    “那對貝爾弗勒家可是好消息。有好幾個年頭了,他們一直在使勁兜售那塊地皮。他們迫切需要現金。你買下了地皮和沿街店鋪?那時多大的一塊地啊?”


    “也就四千平方米左右,不過地段很好。”比爾用我之前從未聽到過的生意人口吻說道。


    “沿街的店鋪有拉勞瑞餐廳、一家發藝沙龍以及塔拉服飾店?”除了鄉村俱樂部,良辰鎮上有點噱頭的餐廳就隻剩下拉勞瑞餐廳了。你會帶著妻子去哪裏慶祝你們25周年結婚紀念日;又或者當你想要升職時,會在那兒宴請你的老板;再者假如你真的想要約會你的夢中情人,你也會在那兒請她。可我也聽說拉勞瑞餐廳盈利並不算豐厚。


    我這一輩子也就比窮困潦倒的狀態好上一丁點兒,對如何經營實業或管理業務往來一無所知。要不是我的父母運氣極佳,在自家的田地裏發現了一口小油井,趕在石油消耗殆盡前把開采石油賺來的每一分錢都積攢了下來,否則的話,詹森、奶奶和我肯定是過著艱難困頓的苦日子。至少有兩回,在奶奶獨立照顧詹森和我時,為了保住奶奶的房子、繳納稅收,我們差一點就要賣掉父母留下的那塊地了。


    “這麽說來,生意怎麽做?你擁有的物業裏開著三家店,他們付給你租金?”


    比爾點點頭。“目前是這樣,如果你想要弄弄頭發,就去那家發藝沙龍吧。”


    我一生中就去過一次美發店。假如發梢變得毛躁分叉,我一般就去艾琳住的那輛拖車,她會把我的秀發修剪得平滑如初。“你是不是認為我的頭發需要打理?”我疑惑地問道。


    “沒有,頭發很漂亮。”比爾的回答很讓人欣慰,“可假如你想去哪兒,他們提供••呃••美甲服務,還有護法產品。”比爾念出“護發產品”的腔調,讓人以為這是一個外國詞。我拚命忍住,才沒笑出聲來。


    “還有,”比爾繼續說,“隨便帶誰去拉勞瑞餐廳用餐,你都不用付賬。”


    我扭過身直瞪著比爾。


    “塔拉也曉得了,如果你到她的店裏消費,她會把你買下的所有衣服都記到我的賬上。”


    我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壞脾氣在吱嘎作響,正欲發作。可遺憾的是,比爾對此毫無察覺。“這樣子,換句話說,”我開口道,對自己冷靜的嗓音感到非常自豪,“他們都知道要縱容老板的情人了。”


    比爾似乎覺察到自己犯了滔天大錯。“哦,蘇琪,”他開始懇求我的原諒,可我並不吃這一套。我的自尊心已經高漲,將我當麵擊倒。我的脾氣並未消去大半,可當我要平複情緒時,我也做得幹脆利落。


    “你為什麽就不能像別人的男朋友那樣,送我幾束鮮花?或者一盒糖果。或者就買給我一張胡曼牌的賀卡,為什麽你不這麽做呢?或者送隻小貓眯,再或者送條絲巾!”


    “我是想要送給你一些東西。”比爾謹慎地說道。


    “你讓我感覺自己就像是被男人包養的金絲雀。你還當仁不讓地讓那些店鋪裏的夥計們對我留下這樣的印象。”


    在昏暗的儀表板亮光下,我依稀辨認出比爾似乎在試圖領會兩者的差別。我倆剛剛開過通往含羞草湖的哪有岔路,借著汽車的前燈光束,我可以在道路靠近湖泊的那側望見黑漆漆的森林。


    而令我大吃一驚的,是汽車引擎突然作響,熄火停住了。我認為這無疑是一種征兆。


    假如比爾知道我下一步要幹什麽,他肯定會提前鎖上車門,因為當我鑽出車門,朝著路邊的林地走去時,他的神色確實震驚萬分。


    “蘇琪,給我馬上回到車裏!”天啊,比爾此刻真的失去理智了。好吧,這肯定讓比爾強忍了許久。


    我邁入森林時,還衝著比爾輕蔑地舉起了中指。


    我心裏曉得,要是比爾想要我留在車內,我肯定還在車子裏,因為比爾比我強壯了20倍,速度也比我快得多。在烏漆抹黑中走了一會兒,我幾乎就要企盼他快點追上來。可我的自尊心又風起雲湧,我知道自己做了正確的抉擇。比爾幾乎對於我倆關係的性質有所混淆,我想要他的頭腦裏把事情理順。他可以就這麽心情沮喪地奔到什裏夫波特市,然後向他的頂頭上司艾瑞克解釋我的失蹤。謝天謝地,那會讓比爾處境難堪!


    “蘇琪,”比爾從馬路上呼喊道,“我要去最近的服務站找個機修工。”


    “祝你好運。”我屏息斂氣,輕輕說道。哪個服務站有一名全天候工作的機修工,還在深更半夜開業?比爾想的大概是上世紀五十年代了,或者是別的時候。


    “蘇琪,你的行為處事就像個小孩子,”比爾說“我會過來接你,但我不打算浪費時間。當你冷靜下來,就趕緊上車然後鎖上車門。我現在就要動身了。”比爾看來也有自己的自尊心。


    我聽見了輕輕的腳步聲沿著馬路而去,這意味著比爾是在以吸血鬼的速度跑步,我同時感到了一股輕鬆和一絲掛念。他真的走遠了。


    他大概以為自己在給我留下一個經驗教訓,而事實恰好相反。我在心底裏來回反複地告訴自己。畢竟,他馬上就會回來。我很是確信。我隻需要保證自己別跌跌撞撞地走到林地深處、一腳跌入湖泊裏。


    在鬆樹林裏,一片烏漆麻黑。盡管天上沒有掛著一輪圓月,今天卻是一個無雲的晚上,森林裏的陰影黑漆漆的一片,映襯著開闊的空地裏遙遙射來的清冽月光。


    我開始返身往馬路那邊走,然後深抽一口氣,開始往良辰鎮走去,與比爾的方向正好相反。我心裏猜度著,在比爾挑起話頭前,車子到底開出了多遠。我安慰自己,時間肯定不是很長,另外幸好我穿了旅遊鞋,而不是一雙高跟涼鞋。我沒有帶上毛絨衫,裸露在露臍裝和低腰褲之間的肌膚冷颼颼的,直冒雞皮疙瘩。我慢慢地跑著步,馬路上沒有一盞燈,要不是有月光照著,我肯定早已摔得不成人樣。


    幾乎就在我回想起剛剛有人謀殺了拉法耶特那刻兒,我就聽見森林裏傳來的腳步聲,與我走的路徑恰好平行。


    我停住腳步,森林裏的家夥也不在走動。


    我寧願此刻就知道對方的底細。“好吧,誰在那兒?”我喊道,“假如你打算吃了我,就趕緊現身吧。”


    一個女人從樹林裏走了出來。一頭背脊突起、未曾馴化的野豬跟在她的身邊。野豬的獠牙在陰暗處閃爍著光澤一個女人從樹林裏走了出來。一頭背脊突起、未曾馴化的野豬跟在她的身邊。野豬的獠牙在陰暗處閃爍著光澤。女人的左手拿著某種棍棒或者手杖,頂端上係著一撮不知什麽東西。


    “好極了,”我壓低嗓門自言自語,“真不錯。”這個女人和野豬一樣嚇人。我確信她並非吸血鬼,因為我可以覺察到他的內心活動;可她也定然是某種超自然生物,因此她也傳送不出清晰的思維信號。不管怎樣,我可以領會到她內心的大致想法。她感到滿心歡喜。


    這可不是一條好消息。


    我希望那頭野豬能對我有好些。在良辰鎮周圍,極少能看到野豬,盡管時不時會有一名獵人發現一頭野豬;更為罕見的,就是能逮到一頭野豬。那可是能把捕獵照片登到報紙上的千載難逢的機會啊。這頭野豬聞起來有股獨一無二、令人畏懼的氣味。


    我不確定該稱呼誰。畢竟,野豬也許根本不是真正的畜生,而是一個變身人。在過去的幾個月裏,我了解到世上存在著這種生物。長期以來,吸血鬼被認為是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虛構形象,假使它的的確確存在於世上,那麽其他那些讓人激動不已、被我們認為是虛構形象的超自然生物同樣應該存在。


    我真的是非常緊張,所以我硬是擠出一臉的微笑。


    女人留著一頭亂糟糟的長發,在搖擺不定的光線下顯露出不確定的深型發色,身上幾乎一絲不掛。身上穿著某種內衣,不過衣服又短又破,還汙跡斑斑。她赤裸著雙足,衝著我回了一個微笑。我沒有驚聲尖叫,而露出愈加燦爛的美容。


    “我沒有吃掉你的意圖。”女人說。


    “聽到這話,我挺高興的。你的夥伴怎麽樣?”


    “哦,這頭野豬。”仿佛她剛剛才注意到它,女人伸出手,抓撓著野豬的脖頸,就像我對待一條溫順的小狗那樣。野豬凶氣四溢的獠牙上下擺動。“它聽從我的吩咐。”女人不以為意地說道。無需翻譯器,我也能領會話語中的威脅。我盡量擺出一副同樣隨意的樣子,同時掃視著我站立的這塊空地,希望能發現一顆大樹,等到無計可施時,我就爬到樹上去。但是,在我可以夠得到的範圍內,所有的樹木都是光禿禿的,枝不繁葉不茂,它們屬於北美火炬鬆。在我們這一帶種植了數以百計的火炬鬆,為的是取用它們的木材。這種樹直到四五米的高度才開始長出枝葉。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早就該想到的實情:比爾的汽車拋錨在那兒根本就不是意外,也許我倆的爭吵也並非巧合。


    “你想要和我談事情麽?”我開口問她,一邊轉過身來看著女子,我發現她又走近了幾步。此刻,我稍稍能看清楚她的麵容,但是看清之後我感到更害怕了。她的嘴角邊有著一塊汙跡,而當女人開口說話時,我望見牙齒上有深色的東西;這位神秘的女人剛剛生吃下了一隻動物。“我看出你剛剛吃過晚餐。”我萬分緊張地說了一句,剛說完話就忍不住要摑自己一個耳光。


    “嗯。”她說,“你就是比爾的心肝寶貝?”


    “嗯。”我說。我很反感那類措辭,不過我此刻的處境可不適宜堅辭所謂的立場。“如果我出了什麽事,他肯定會真的很惱火。”


    “好像吸血鬼的怒火對我管用似的。”女人立刻就頂了一句。


    “勞駕,夫人,不過你到底是誰?假使你不介意我這麽問的話。”


    女人再次露出微笑,讓我打了一個寒顫。“沒關係。我是一名美娜德。”


    那是種希臘的神靈。我不清楚具體是什麽,不過假如我的印象屬實的話,那是一種性格粗野、居於大自然的雌性神靈。


    “那真有趣,”我一邊說,一邊因為我居然有此身價而苦笑著,“你今天晚上到這兒來,是因為•••?”


    “我需要給艾瑞克•諾斯曼帶一條口訊。”女人一邊說一邊走近。這時候我才看清楚女人的情形。野豬一直在女人的身邊哼哼,似乎它是與女人係在了一起。那股臭味難以形容。我看見野豬毛茸茸的小尾巴,那條小尾巴正在輕快而不耐煩地前後甩動。


    “口訊是什麽?”我瞄了眼女人,接著就一個急轉身,有多快就多快地逃之夭夭。要不是我在初夏時分喝過一些吸血鬼的血液,自己肯定無法及時地轉過身,那時被咬中的就不是我的後背脊,而是臉龐和前胸了。我感覺就像是有個大力士揮舞著一把沉重的耙子砍將下來,尖齒狠狠地紮入我的肌膚,愈來愈深,最後撕開了我的背脊。


    我再也站立不住了,身子一個前傾,就勢倒在了地上。然後聽見女人在我身後大笑,那頭野豬則哼哼地交換,接著我發現女人離去了。我躺在原地,痛哭了一兩分鍾。我使勁不叫出聲來,發覺自己像一個幹體力活的婦女那樣大喘氣,試圖忍住疼痛。我的後背痛得讓人死去活來。


    我此刻也惱火得很,但渾身就是沒有一丁點力氣。在那個婊子眼裏,在那個美娜德看來,在那個不知道什麽東西的想法裏,我就是一塊活生生的公告牌。我一步步爬著,爬過掉落的嫩枝和粗糙的地麵,爬過鬆針和塵土,我變得愈來愈憤怒。在疼痛和憤怒的雙重作用下,我渾身顫抖,拉扯著自己前行,一直到我不再感覺自己隻是一堆垃圾,活該丟了性命。我開始朝向汽車爬去,想要折返到比爾最可能發現我的地點,但是當我差不多到達馬路時,我對置身開闊地的這個念頭又多了一份擔心。


    我一直以為馬路就意味著幫助——但是呢,事實自然並非如此。就在幾分鍾前,我發現並非每個碰巧遇上的人都有樂於助人的性情。假如我遇上別的怪物、一些沒填飽肚子的家夥,該怎麽辦呢?在目前這一時刻,我的鮮血的氣味也許會引來一個獵食者;據說鯊魚能夠察覺到海水裏一丁點血液的味道,而吸血鬼無疑就是“陸地版”的鯊魚。


    於是,我又爬到了樹叢裏,而沒有待在誰都可以看見我的路邊。這個地方看上去可不像一個很有尊嚴或者挺有意義的舍身取義的地方。這兒不是阿拉莫,也不是溫泉關,隻不過是北路易安那的一塊路邊林地。我大概還躺在毒葛上麵。但是,我或許也活不到安然脫險的時候。


    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期待疼痛會開始消退,可疼痛卻逐漸加劇。我無法抑製眼淚流下臉頰。我盡量不哭出聲音,那樣我就不會被人發覺,可是要保持完全的靜默,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我將精力全都放在了如何保持安靜上,幾乎錯過了比爾。他正沿著公路踱步走來,朝樹叢裏窺望著,我從他走路的樣子知道他對危險充滿警覺。比爾知道有些不對勁了。


    “比爾。”我輕聲喚道,不過靠著吸血鬼的靈敏聽力,這聲低喚就好比一聲怒吼。


    他立刻就停住了腳步,眼眸掃視著陰暗處。“我在這兒。”我說道,還強忍住了一聲抽泣。“千萬小心。”我也許是一個活圈套。


    借著月光,我看見比爾的臉上毫無表情,可我知道他正在權衡輕重,就像我那樣。我們的一個必須動起來,而我意識到要是我走到外麵的月光下,假如有東西要襲擊我倆,至少比爾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我伸出手,抓住青草,拚命拉著往前爬。我甚至都無法跪立起來,所以這樣子前進是我的最佳速度。盡管我背部的肌肉一動起來就劇痛難忍,我還是用腳稍稍瞪了一下。在我爬向比爾時,我不想望著他,因為我生怕自己看到他的怒容就會軟下心來。這幾乎就是顯而易見的事。


    “蘇琪,是誰幹的?”比爾溫柔地問我。


    “抬我到車上去,請把我弄出這兒,”我一邊說,一邊盡量打起精神。“如果我弄出許多動靜,她也許還會回來。”一想到這,我就全身瑟瑟發抖。“帶我去見艾瑞克,”我盡力保持聲音的冷靜,“她說這是給艾瑞克的一條口訊。”


    比爾在我身邊蹲下。“我必須得抬你起來。”他告訴我。


    哦,不。我開始說:“肯定有別的方法。”可我知道我倆別無選擇。比爾心知肚明,沒有一絲遲疑。我還沒有預期疼痛達到頂峰,他就迅速地把一隻胳膊伸到我的身體下,另一隻手抱住我的腰胯,一下子就把我搖來晃去地擱到了他的肩頭。


    我大聲地尖叫起來。之後我竭力不哭出聲來,那樣比爾就能聽到可能的攻擊聲,可是我不怎麽控製得了。比爾開始沿著馬路跑回到了汽車裏。車子早已經發動了,空轉的引擎發出平滑的響聲。比爾急忙打開後車門,像輕柔而迅捷地將我塞到凱迪拉克車的後座上。這樣做,無可避免地會引起我的進一步疼痛,可比爾還是盡力減少我的疼痛。


    “一切都是她幹的,”當我能連貫地說話後,我說道,“是她讓汽車拋錨,令我跑出車去的。”到底是不是那個女人惹起了我和比爾的爭吵,我還不是很確定。


    “我們稍後再談這事。”比爾說。他以最快的車速朝什裏夫波特市開去,而我則緊緊抓住車內的坐墊,試圖控製自己的疼痛。


    關於那趟車程,我還能記得的,就是車子仿佛行駛了至少兩年之久。


    比爾不知怎麽把我帶到了“尖牙同盟”酒吧的後門,然後就砰砰地踢門,像引起裏麵的人注意。


    “誰在那兒?”帕梅拉冷冰冰地問道。她是一位相當漂亮、金發碧眼的女吸血鬼,我之前見過她好幾回,她性格很敏感,做起生意來則是敏銳又幹練。“哦,是比爾來了。出了什麽事?哦,雅米雅米,太美味了,她在流血呀。”


    “把艾瑞克請過來。”比爾說


    “他一直都在這兒侯著。”帕梅拉張嘴說道,然而比爾早己扛著我大步走過她的身邊,我就像一個血淋淋的獵物,在他的肩頭上搖下擺。我到了那時,早已經暈頭暈腦,即使比爾把我扛到酒吧前台的跳舞區,我也不會介意,可是並非這樣,比爾帶著一肚子的怒氣,扛著我衝進了艾瑞克的辦公室。


    “我要記在你的賬上。”比爾厲聲罵道,而我則不停地呻吟起來,因為比爾在搖動我,仿佛是想把艾瑞克的注意力吸引到我身上。我無法想象艾瑞克怎麽還會去看別的地方,要知道我此刻可是他辦公室裏的一名發育成熟的女性,大概還是惟一一名全身流血的女人。


    我非常樂意當場昏厥過去,變得毫無知覺。可是我沒有那樣幹,隻是倒在了比爾的肩頭,疼痛不止。“真該死啊。”我嘟囔道。


    “親愛的,怎麽了?”


    “真xx的。”


    “我們得讓她趴在沙發上,”艾瑞克說,“就這兒,讓我•••”我感覺另一雙手抓住了我的雙腳,比爾似乎是扭身蹲到了我身子底下,他倆一起小心翼翼地把我抬到艾瑞克剛剛為自己的辦公室購置的豪華沙發上。沙發有股新家具的氣味,還是皮革質地的。我低著頭一動不動地看著沙發,很慶幸艾瑞克買的不是布藝沙發。“帕梅拉,喊醫生過來。”我聽見腳步聲離開了房間,艾瑞克蹲了下來,望著我的臉蛋。這可真是名副其實的蹲伏,因為艾瑞克人高馬大,虎背熊腰,活像一名古時候的維京人。


    “你遭遇了什麽事?”他問道。


    我怒目瞪著艾瑞克,欲說無言。“我是一條帶給你的口訊,”我幾乎是耳語般地說道,“森林裏冒出一個女的,讓比爾的車子拋了錨,興許還讓我倆吵起了架,接著她就牽著一頭野豬找到了我。”


    “一頭野豬?”即使我說那個女人的鼻子上停著一隻金絲雀,艾瑞克也不會更加的驚訝。


    “會哼哼叫的,背脊凸起,就是野豬。她說想給你帶一條口訊,接著就想咬我的臉蛋,幸虧我及時地轉過身,但她咬中了我的後背,然後就離開了。”


    “你的臉蛋。她有可能早已咬中你的臉蛋。”比爾歎道。我望見他的雙手緊攥,擱在大腿兩旁,隨著他在辦公室裏走來走去,又放到了背後。“艾瑞克,她被咬的並不是很深。蘇琪,到底是怎麽回事?”


    “蘇琪,”艾瑞克輕柔地說,“這個女人看上去模樣如何?”


    他的臉孔湊在我的臉蛋旁邊,金色的頭發幾乎就要碰到我的臉。


    “她看上去就像個瘋子,我會告訴你她的長相。她還叫你艾瑞克•諾斯曼。”


    “那時我和人類打交道時候用到的姓氏。”他說,“看上去像個瘋子,你的意思是她的模樣•••如何?”


    “她衣衫襤褸,嘴角邊、齒縫裏都是血,就好象剛剛生吞活吃了什麽東西。她還拿著一種手杖樣子的東西,最上頭掛著不知什麽東西。她的頭發很長,糾纏在一起•••瞧,說起頭發,我的頭發都粘到後背上了。”我氣喘籲籲地說。


    “嗯,明白了。”艾瑞克開始試圖將我的長發從傷口上扯下,隨著血液的凝固,長發起到了粘合劑的作用。


    帕梅拉隨後帶著醫生走了進來。假如我指望艾瑞克請來的醫生是那種正常的醫生,譬如掛著聽診器、帶著壓舌板的那種白大褂,我就注定要再一次大失所望了。進來的醫生是名侏儒,她壓根不用彎下腰,就能看到我的雙眼。侏儒女醫生檢查了我的傷口,同時比爾在一邊走來走去,因為緊張全身發抖。女醫生穿著一條白褲子和一件束腰外衣,就像醫院裏的醫生那樣;呃,應該說是像過去的醫生那樣,如今的醫生都開始穿起了綠大褂、藍大褂,或者其他趁巧想到的瘋狂顏色。她的臉蛋被鼻子占去了大半,皮膚屬於橄欖色,金褐色的頭發挺粗糙的,發絲粗得讓人不可置信,像波浪般起伏擺動。她把頭發剪得短短的,讓我不禁聯想起了托爾金筆下的霍比特人。也許她就是一名霍比特人。在最近的幾個月裏,我對現實世界的理解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你是哪一種醫生?”盡管此時我需要花費不少工夫才能集中起精神,我還是開口問道。


    “治療師。”他用低沉得讓人大吃一驚的聲音回答道,“你中了毒。”


    “這就是為啥我一刻不停地在想自己就快翹辮子了。”我嘀咕了一句。


    “你會的,馬上就會死。”她說。


    “謝謝你,醫生。對這種毒,你有醫治的方法嗎?”


    “你們手頭的選擇並不多。你已經中了毒。你有沒有聽說過科莫多巨蜥?它們的嘴巴裏充斥著各種細菌。這麽說吧,美娜德咬出的傷口具有同樣的毒性。假如科莫多巨蜥咬了你一口,它會跟蹤你幾個小時,等待細菌把你殺死。對美娜德來說,遲遲來到的死亡給她們增添了樂子。對科莫多巨蜥來說,又有誰知道底細?”


    “醫生,感謝你的這番“國家地理雜誌探秘之旅”,你能做些啥?”我緊咬牙關,發問道。


    “我可以縫上暴露的傷口,但你的血液已經被汙染了,必須要抽光血液,再換上新的。吸血鬼們能幹這種事。”這名善良的醫生似乎對大家可以通力合作的前景感到歡欣不已。


    他轉過身,對著那些聚在一塊的吸血鬼。“假如你們中的一個喝下有毒的血液,那個人會感到不舒服。美娜德釋放的是魔法元素。對你們這些人來說,被科莫多巨蜥咬上一口,則是啥毛病都沒有。”醫生開懷大笑。


    我恨死她了。我都疼得眼淚如溪流般淌下臉龐了,她還哈哈大笑。


    “那就這麽辦,”他繼續說,“當我做好手術,你們每個人咬上一口,吸掉一點血液。然後我們就給她輸血。”


    “要輸人類的血液。”我說道,等待著醫生完全清楚地明白我的意思。曾經有一次,我不得不喝下比爾的血液,為的是重傷之後能夠大難不死。另外有一次是為了通過名目繁多的測試。我還曾經意外地喝過另一個吸血鬼的血,事情和聽上去一樣的離奇。在喝過吸血鬼的血後,我曾經有機會看到自己的變化,我可不想再喝一回吸血鬼的血,使得那種變化隨之強化。在時下的富人中間,吸血鬼的血液是最上乘的靈丹妙藥,可對我來說,他們的行為處事與我絕對無關。


    “如果艾瑞克能動用一點人情關係,搞到一些人類血液,就可以了。”侏儒醫生說,“最少可以輸一半人造血液。順便提一句,我是路德維格醫生。”


    “我可以搞到血液,我們也應該把她治愈。”我聽見艾瑞克的這番話,大鬆了一口氣。在此時此刻,我寧願付出多少都要看一眼比爾的臉龐。“蘇琪,你是什麽血型?”艾瑞克問道。


    “o型陽性。”我回答道,心裏很高興自己的血型是這麽的稀鬆平常。


    “那該不成問題,”艾瑞克說,“帕梅拉,你能搞定這檔子事麽?”


    房間裏又響起了一陣動靜。路德維格醫生往前彎下腰,開始添我的後背。我渾身一陣戰栗。


    “蘇琪,她是醫生。”比爾說,“她用這種方法給你治病。”


    “但她會因此而中毒。”我一邊說,一邊使勁地想一條拒絕的理由,既要聽上去不像對同性戀者退避三舍,又不像是歧視身材矮小者的口吻。千真萬確,我不想讓任何人添我的背脊,無論是女侏儒還是身材魁梧的男性吸血鬼都不行。


    “她是治療術士,”艾瑞克帶著斥責的語氣說,“你必須要接受她的治療。”


    “哦,好吧,”我答道,甚至都沒有留意我的語氣是多麽的慍怒,“順便提一句,我還沒有從這裏聽到一句‘對不起’。跟自我保全的心態相比,此刻冤屈不滿的情緒已經占了上風。


    “我很遺憾美娜德選中你作目標。”


    我瞪著艾瑞克。“還不夠有誠意。”我說。我試圖擺出一副強悍的模樣,牢牢控製這場對話。


    “天使般可愛的蘇琪小姐,你是愛與美的化身,我萬分地抱歉,邪惡而狠毒的美娜德為了給我傳遞一條口訊,冒犯了你光滑有致而性感無敵的胴體。”


    “這才像樣。”要是那個時候我沒有感到陣陣的刺痛,在聽了艾瑞克的奉承話後我會更加的心滿意足。(醫生的治療並不是很舒服,)道歉,最好是出自真心實意,或者是精心構思過的美言佳句,而既然艾瑞克沒有一顆能感覺歉意的心(至少截至目前我還沒有注意到),他的最佳策略就是用好話轉移我的注意力。


    “我可不可以這麽理解這條口訊:他將與你開戰?”我試圖對路德維格醫生的舉動視而不見,向艾瑞克問道。我渾身上下都在冒汗,後背的疼痛一直在折磨著我。我感覺到眼淚淌下臉龐。房間裏似乎充斥著一股黃色的霧氣;所有的擺設看上去都顏色慘淡。


    艾瑞克忽然露出一副吃驚的模樣。“不大對勁,”他謹慎地說,“帕梅拉?”


    “血還在送來的路上,”她說,“現在情況很糟糕。”


    “動手吧,”比爾心急如焚地說,“她臉色都變了。”


    我幾乎是百無聊賴地想到,自己的臉色到底變成了什麽顏色。我再也無法抬起腦袋避開沙發了,之前我試圖用那樣的姿勢來讓自己看上去更警覺些。我把麵頰靠在皮革沙發上,汗水立即就把我和沙發表麵粘到了一起。從背部的爪痕開始,火灼般的刺痛襲遍全身,越來越劇烈,我大聲地叫出來,我再也控製不住了。侏儒醫生從沙發一邊一躍而起,彎腰檢查我的瞳孔。


    他搖了搖頭。“唉,假如還有任何的希望。”她這麽說道,然後聲音仿佛變得非常的遙遠。她手上拿著一管注射器。我所記得的最後一件事,就是艾瑞克的臉孔越移越近,似乎還衝我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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