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故事的第一章包括了雅羅米爾生活中的十五年,而第五章盡管篇幅一樣長,卻僅僅包括了一年。在這本書裏,時間流動的速度剛好與真實生活相反:隨著歲月的流逝,速度反而慢了下來。


    這是因為我們是從一個了望台來觀察雅羅米爾的故事,這個了望台是我們在他臨死的時候建立起來的。對我們來說,他的童年在遙遠的地方,在那裏月份和年頭難以察覺地融合在一起。隨著他和他母親從朦朧的地平線上出現,朝著我們的了望台愈走愈近,一切都漸漸變得清晰了,有如一幅高度寫實的繪畫,在每一片葉子上表現出每一條葉脈。


    正如你的生活是由你選擇的那種職業和婚姻所決定、我們的小說也是由我們了望台的角度所限定:我們能夠完全看見雅羅米爾和他母親,而其他人物隻有當他們出現在這兩個主角麵前時我們才能瞥見他們。我們選擇了這個方法正如你選擇了你的命運,你我的選擇都同樣是不可改變的。


    然而,每一個人都遺憾他不能過其他的生活。你也會想過一過你所有未實現的可能性,你所有可能的生活。(啊,做不到的澤維爾!)我們的書就象你一樣。它也渴望成為它本來可能成為的所有其它小說。


    這就是為什麽我們一直幻想著建立其它的了望台。在那位畫家的生活中間,或者在看門人兒子的生活裏,或者在紅頭發姑娘的生活裏豎立起一個了望台怎麽樣?畢竟,我們對這些人真正知道些什麽?我們知道的幾乎不比雅羅米爾這個傻瓜更多,他對任何人都知道得極少。如果我們追隨看門人兒子的生涯,雅羅米爾隻是在有關一個詩人和老同學的短暫插曲中出現一兩次,那它會是一本什麽樣的小說?或者我們可以追隨那位畫家的故事,最終得知他對他親愛的瑪曼的真正想法,他曾經用她的肚皮作為一塊畫布。


    人不能跳出他的生活,但小說也許有更多的自由。假設我們匆匆地、悄悄地拆除我們的了望台,把它移到別處,至少暫時移開怎麽樣呢?也許我們可以把它移一段很長,很長的路,遠於雅羅米爾的死!也許一直移到這裏,移到今天,已經幾乎沒有人(他母親幾年前也去世了)還記得雅羅米爾。


    天哪!想象一下把一個了望台建造得如此之近!也許順便訪問一下曾與雅羅米爾一起坐在警察禮堂講台上的所有詩人!他們那時朗誦的詩歌在哪裏?沒有人再回憶這些詩歌,作者本人將會否認寫過它們。因為他們感到害臊,每一個人都感到害臊……


    那個遙遠的時期實際上留下了些什麽呢?今天,人們把那些日子視為一個政治審訊;迫害,禁書和合法謀殺的時代。我們這些還記得的人必須作證:它不僅是一個恐怖的時代,而且是一個抒情的時代,由劊子手和詩人聯合統治的時代。那堵人們被囚禁在後麵的牆是由詩歌築成的。在牆的前麵還有舞蹈。不,不是死的舞蹈!而是一個天真的舞蹈。天真伴隨著血腥的微笑。


    你說,那是一個蹩腳的抒情時代嗎?不完全是!帶著信奉者的盲目眼光描寫那個時代的小說家,製造出虛假的、不成功的作品。但同樣盲目地與那個時代結合在一起的詩人,卻常常留下美好的詩歌。如我們前麵所提到的,通過詩歌的魔力,一切陳述都變成了真理,隻要這些陳述是依靠激情的力量。詩人們顯然深深地感到他們的激情鬱積著,燃燒著。他們火熱感情的蒸氣在天上蔓延開來,象一道彩虹,一道橫跨監獄高牆的美麗彩虹……


    但是不,讓我們不要把我們的了望台建造在今天。我們並不關心描寫過去,不關心在愈來愈多的鏡子裏捕捉它的形象。我們選擇那個時代並不是因為我們對它本身感興趣,而是因為那個時代似乎提供了一個捕捉蘭波和萊蒙托夫、抒情和青春的絕妙的圈套。如果不是捕捉一個英雄的圈套,小說又是什麽呢?讓對那個.時代的描寫見鬼去吧!我們隻對一個年輕的詩人感興趣!


    因此,我們稱做雅羅米爾的那個年輕人決不能完全脫離我們的視界。是的,讓我們暫時離開我們的小說,讓我們把我們的了望台移到雅羅米爾生命的盡頭,把它安在由截然不同的材料構成的一個截然不同的人物心裏。但我們別把它再往前安在雅羅米爾死後三年之外,在這個時間內,雅羅米爾還沒有被完全忘記。讓我們製作一個章節,這一章節將與故事的剩下部分有關,就象一個小賓館與一座鄉村莊園的關係。


    這個賓館就在這座莊園的另一頭。是一幢自成一體,獨立於主要房屋的建築。它可能已經轉租出去,莊園的住戶沒有它也完全可以過得很好。可是,在夏日的一天。廚房裏的氣味和人們的說話聲從莊園漂進了賓館開著的窗戶……


    讓我們假設這個賓館的角色由一個男人的公寓房間來扮演:一個有裝衣服壁櫥的門廳,一間有著纖塵不染的浴缸的洗澡間,一個到處放著髒碟子的小廚房,一間同時用作起居室和臥室的大房間。房間裏有一張寬沙發,一麵大鏡子,四麵牆都是書架,幾幅裝了框的繪畫(古代油畫和雕刻的複製品),兩把扶手椅之間有一張咖啡桌,一個麵朝屋頂和煙囪的窗戶。


    這是春天的一個傍晚。房間的主人剛回到家。他打開旅行袋,取出一條折皺的工裝褲,把它掛在壁櫥裏。然後他走進裏屋,打開窗戶,涼爽的新鮮空氣漂進房間;這人走進浴室,打開浴缸上麵的熱水龍頭,開始脫衣,滿意地審視自己的身軀;他已有四十多歲,但自從他開始幹體力活起,他一直都感到身體狀況很好;他的頭腦好象更加虛弱,可他的胳膊和大腿卻變得更加強壯。


    他在浴缸裏伸長四肢,把一塊木板橫放在浴缸上,用作臨時湊合的桌子。幾本書擺在他麵前的木板上(對古希臘和古羅馬作者的離奇的興趣!);他愉快地泡在熱水中,沉浸在書本裏。


    驀然,門鈴響了。一聲短的,兩聲長的,停了一會兒,又是一聲短的。


    他不喜歡被不速之客打攪,為此他同他的朋友和情人還安排了一套信號。但是,這是誰的信號呢?


    也許他逐漸變老了,記憶力正在消失,他懊喪地想。


    "等一會兒!"他叫道,從浴缸裏出來,不慌不忙地擦幹身子,穿上浴衣,把門打開。


    一位穿著厚厚冬大衣的姑娘站在門外。


    他馬上認出了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他們把我放了。"她說。


    "什麽時候?"


    "今天早晨。我在等你下班回來。"


    他幫她脫掉大衣——厚厚的、褐色的,破舊的——把它掛在衣架上。他注意到她身上穿的正是她最後一次看望他時穿的那套衣服,同樣的外套,同樣的冬大衣。三年前的一個冬天似乎給這個春天的下午拋來一股寒氣。


    姑娘也很驚異地發現房間沒有改變,而在這期間,她的生活中已發生了多少變化。"這裏的一切都還是老樣子。"她說。


    "是的,是這樣。"


    他指了指她最喜歡的那把椅子。當她剛一舒適地坐定,他就連珠炮般地向她發問。你餓嗎?你確實不想讓我給你準備份三明治嗎?你從這裏準備去哪兒?你打算回家嗎?


    她告訴他,她的確準備回家,她已經走到了火車站,但還是決定回來先見他一麵。


    他仍舊穿著浴衣。"請原諒,"他說,"讓我穿些衣服。"他走到門廳,把背後的門關上。在他穿衣之前,他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時,他解釋說發生了一件事,他不能在當晚去看她。


    他對坐在他房間裏的那位姑娘沒有任何義務;然而,他還是不想讓她無意中聽到他的談話,因此他把說話的聲音壓得很低。在他講話時,他一直望著衣架上那件破舊的褐色大衣。它使空氣中充滿了懷舊的音樂聲。


    自從他最後一次看見她已經過去三年了,而他們認識已經有五年了。他認識許多更迷人的女人,但這個姑娘卻具有一些罕見的品質。他認識她時,她大約十七歲,坦率得逗人,性欲很強。她渴望使他幸福;在十五分鍾內她就明白了他忌諱談愛情,他沒有作任何解釋,她就順從了,隻在他明確要她來時才來看望他(幾乎每個月不到一次)。


    他毫不掩飾他對同性戀女人的偏愛;在一次性交的放縱中,姑娘在他耳邊悄聲說,她曾在一個浴場如何引誘了一個陌生女人,接著描述了她們怎樣作愛。這個故事使他感到愉快,在意識到這是不大可能的事時,他被姑娘想取悅於他的多情感動了。並非所有姑娘的愛情業績都是有想象力的。她把他介紹給她的一些女朋友,她鼓勵並組織了一係列愉快的性愛的娛樂活動。


    她明白她的中年情人不但不要求忠貞,而且如果他的情婦在別處卷入更為認真的愛情事件,他會感到更加安全。因此她天真輕率地以敘述她目前和過去的戀愛來款待他,他覺得這些戀愛有趣而娛人。


    此刻,她正坐在扶手椅裏(這個男人在此期間已穿上一條寬鬆褲和一件毛衣)。她說,"我剛離開監獄時,看見了許多馬。"


    "馬?什麽馬?"


    她解釋說,早晨,當她剛跨出監獄大門時,一些人騎在馬上正好馳過。他們高高地坐在馬鞍上,仿佛他們從這些動物身上長出來,形成了一個超人的怪物。姑娘感到自己渺小,微不足道。在她頭的上方,她聽見了噴鼻聲和大笑聲,嚇得她緊緊靠在監獄的牆上。


    "從那兒出來後你到哪裏去了?"


    她去了電車站。太陽變得很暖和,她感到穿著厚大衣很不舒服。過路人的注視使她感到窘迫,擔心電車會很擁擠,人人都會張嘴凝視她。很幸運,電車站除了一個老婦人什麽人也沒有。發現隻有一位老婦人在那裏,這真是福氣。


    "於是你決定先來看我?"


    責任要求她應先回家去看望她的父母。她已經去了火車站,在售票窗前排上隊,但輪到她時,她卻跑開了。一想到回家她就感到沮喪。她餓了,買了一份色拉三明治。她坐在公園裏,一直等到四點鍾,她知道他在這個時間會下班回家。


    "我很高興你先來這裏。你來真是太好了。"他說。


    "你記得,"他頓了一頓又說,"你還記得你說的話嗎?你說你一輩子都不想再見到我?"


    "這不是事實,"姑娘說。


    "是的,是事實。"他微笑說。


    "不,不是!"


    這當然是事實。三年前的那天她來見他時,他打開了酒櫥,想要倒點白蘭地。姑娘搖著頭說。"不,不要給我倒,我決不會再在你的房間裏喝任何東西。"


    他很驚異。姑娘繼續說,"我不會再來看你了。今天我來這裏正是為了告訴你這個。"


    他仍然顯得很驚異。她告訴他,她真的愛上了她對他講過的那個年輕人,她已決定不再欺騙他了。她來請求她的中年朋友同情她的處境,希望他不會生氣。


    盡管這位中年男人喜歡多姿多彩的性愛生活,但他基本上還是具有田園詩般的氣質,重視他冒險中一定的寧靜和秩序。的確,這位姑娘不過是在他愛情群星中閃爍的一顆羞怯的小星,但即使是一顆星星突然脫離了它在天空中固有的位置,也會給天上的和諧帶來不受歡迎的紊亂。


    而且,他感到沒有被理解,受到了傷害。姑娘有一個愛她的小夥子,他難道不是真正地感到高興嗎?不正是他要她告訴他有關那個年輕人的一切,不正是他給她出主意怎樣贏得那個年輕人的愛嗎?事實上,那位年輕的情郎使他感到如此逗趣,以至他甚至把那家夥寫給姑娘的詩歌保存了下來。他覺得這些詩人令人惡心,但他對它們感興趣,正如他對他周圍正在崛起的世界感興趣一樣,他從溫暖舒適的浴缸裏觀察著這個世界。


    他願意用他所能聚集的一切玩世不恭的仁慈保護這對年輕的戀人,姑娘的突然決定象十足的忘恩負義使他受到衝擊。他發現很難控製自己不讓姑娘看出他的憤怒。看到他臉上的不悅,她講了許多話來替她的決定辯護;她反複聲明,她真誠地愛她的小夥子,決心對他絕對忠實。


    而此刻,三年後她又來到這裏,坐在同樣的椅子裏,穿著同樣的衣服,告訴他,她從來沒有說過這類話!


    她沒有在說謊。她屬於那些少有的人,他們分不清事實和願望,把他們合乎道德的希望誤認為是事實。當然,她完全記得她對自己的中年朋友說過的話;但是當她意識到她不應該說那樣的話時,她就拒絕回憶真實存在的事實。


    當然她記得:那天下午,她同她的中年夥伴在一起待的時間長了一點,超過了她的打算,因此未能趕上與那位年輕人的約會。小夥子覺得受了極大的侮慢,她意識到隻有一個同樣極其嚴重的借口才能平息他的憤怒。因此地編造出同一個想叛離祖國的兄弟待了一下午的故事。自然,她不可能想到年輕的情人會催促她向警察告發她的兄弟。


    於是就在第二天,她一下班就跑到她的中年朋友那裏去討主教她怎樣對那年輕人描述這場大吵大鬧。他還建議,她應該讓那家夥感到,他間接地成了她家的救星,因為如果沒有他決定性的影響,她兄弟本來會實行他那愚蠢的計劃,並且無疑會在邊境被抓住,或者甚至會被邊防哨兵擊斃。


    "你同那個年輕人的談話結果到底怎樣?"


    "我再也沒有見到他。我剛從你這裏回去,他們就逮捕我了。他們正在我房子前麵等著我。"


    "結果你再也沒有機會同他談一談?"


    "沒有。"


    "但他們肯定已告訴了你,他發生了什麽事……"


    "沒有……"


    "你真的不知道?"中年男人吃驚地問。


    "我什麽都不知道。"姑娘回答,聳了聳肩,仿佛表示她也不關心。


    "他死了,"男人說,"他們把你帶走後不久他就死了。"


    姑娘的確不知道這事。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她聽見了那個年輕人哀憐的話語,他曾想把愛情和死亡放在同一個天平上。


    "他自殺的嗎?"她用一種溫和的聲音問,聽起來似乎願意馬上原諒。


    男人笑了。"噢,不,一點也不是這樣。他隻是生了病,隨後就死了。他的母親搬走了。你在那幢舊別墅裏再也不會找到他們的一點痕跡。不過在公墓裏卻有了一塊很大的黑色墓碑。就象一位偉大作家的墓碑。這裏埋葬著一位詩人……這是他母親刻在石頭上的話。在他的名字下麵,他們還刻下了你給我看過的那首墓誌銘,那首願意死於烈火的墓誌銘。"


    他們陷入了沉默。姑娘在思索著這個事實,那位年輕人並沒有自殺,而是死得很平常。甚至他的死都在背棄她。不,從監獄出來後她就永遠不想再見到他,但是她沒有考慮到他已不再活著的可能性。如果他已不存在了,那麽她三年囚禁的根由也就不複存在了,一切都變成了一場噩夢,毫無意義,純屬虛幻。


    "吃點晚飯好嗎?"他問,"來幫我一下。"


    他們走進廚房,切了一些麵包,做了火腿和色拉三明治,開了一聽沙丁魚罐頭,找了一瓶酒。


    這是他們過去一直遵循的程序。對姑娘來說,知道這種固定的生活始終在等待著她,毫無變化,未被攪亂,她仍然可以很快進入它,這是一種令人安慰的感覺。此時此刻,她覺得這是她所知道的最美好的一點生活。


    最美好?為什麽?


    這是一部分十分安全的生活。這個男人對她很好,從來不要求什麽;她沒有什麽要感到內疚和負責的;跟他在一起,她總是很安全;這是當人們暫時擺脫自己的命運時所感到的那種安全;她就象劇中的一個人物那樣安全,當第一幕結束時,有一個休息時間;其他人物也摘下他們的麵具,變成在隨便交談的普通人。


    這位中年男人很久以來就覺得自己處在他生活的戲劇之外;戰爭一開始,他同他年輕的妻子一道逃到英國,當了一名飛行員與德國人作戰,在一次對倫敦的空襲中他失去了他的妻子。回國後,他決定留在軍隊裏服役,與雅羅米爾決定學習政治學正好是同一個時候,但他的上級認為他與資本主義英國的關係太密切,他在政治上不很可靠,不能在人民的軍隊裏服役。於是,他到了一家工廠幹活,他背棄了曆史以及它富有戲劇性的表演,背棄了他自己的命運。他完全把精力集中在自己身上,集中在不負責任的尋歡作樂中和他的書本中。


    三年前姑娘來向他告別,因為他隻為她提供了一個插曲,而那個年輕人卻要為她提供一生。此刻她正在這裏用力咀嚼火腿三明治,呷酒,很高興她的中年朋友自願給她提供幕間休息,漸漸地把自己裹在幸福的安寧中。


    她得到休息了,很想談談話。


    空盤子裏隻剩下麵包屑,酒瓶也空了一半,她詳細敘述了她在監獄裏的經曆,談到同獄囚犯和看守,語氣是那樣漫不經心,毫無悲憫。如同她的習慣,她詳盡講述了她覺得有興趣的細節,用一種缺乏邏輯但令人愉快的敘述流把這些細節連接起來。


    可這次她談話的方式有點奇怪。通常,她的談話雖是天真地兜著圈子,但最終仍然指向事情的核心,然而。這一次,她的話始終圍繞著核心轉,仿佛想隱藏它。


    但是這核心是什麽呢?中年男人終於明白了。他問,"你的兄弟怎麽樣了?"


    "我不知道……"


    "他們放了他嗎?"


    "沒有……"


    現在他才明白,姑娘為什麽從售票口跑開,她為什麽這樣害怕回家。她不僅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她還是一個給她兄弟和她全家帶來災難的罪人。他可以想象審訊員為了強迫她招供而使用的那些手段,為了逃避那些折磨她的人,她是怎樣使自己糾纏在一個新的,更有破壞性的懷疑的圈套裏。她怎麽才能向她的家庭解釋,不是她告發了她的兄弟,而是某個神秘的甚至已不再活在人世的年輕人?


    姑娘沉默不語,她的中年朋友不禁產生了一陣憐憫。"今天不要回家。等一等。你有足夠的時間。你得把這一切仔細想一想。如果你願意,你可以留在我這裏。"


    他把手放在她的臉頰上。他沒有撫摸她,他隻是輕輕地,溫存地用手按著她的皮膚。


    這個動作是那樣愛憐,姑娘頓時熱淚盈眶。


    自從妻子死後(他非常愛她),他對女人的眼淚就不在意。他怕它們就象怕女人再會迫使他積極加入她們生活戲劇的危險一樣。他把眼淚看作是竭力想誘捕他,把他從自己非命運的田園詩般狀態中拖出來的觸須,他憎惡地躲開它們。


    這就是為什麽當他手掌一接觸到濕漉漉的眼淚時就吃了一驚的原因。他甚至更加吃驚地發現,此刻自己完全無能為力抵抗它們令人腸斷的力量。這一次,他知道它們不是衝著他灑下的愛情眼淚,它們不是欺騙、不是敲詐,也不是賣弄。它們是純潔單純的,從姑娘眼裏自然而然地流下來,就象悲哀或歡樂從一個人身上不易覺察地顯露出來一樣。他沒有防護物來擋住它們的天真單純,他的靈魂深深地感動了。


    他想到他與這位姑娘交往的整個期間,他們從來沒有傷害過對方。他們總是替對方著想,給對方短暫的快樂。他們是滿足的。沒有必要責備。在姑娘被捕的時候,他曾盡了一切可能去解救她,從中他得到了特別的滿足。


    他把她從椅子裏扶起來,用手指擦著她淌滿淚水的臉,溫柔地摟抱她。


    在舞台側麵某處,在三年前我們離開的一個故事裏,死亡一直在不耐煩地等待著。此刻,死亡的骸骨正投射出一個長長的陰影,落到中年男人和他年輕伴侶的場景上,突然的黑暗使這間暖和舒適的房間感到了寒冷。


    男人正溫柔地抱著她,但她卻一動不動地蜷縮在他懷裏。


    這種蜷縮意味著什麽?


    她在把自己交給他。她已把自己置於他的懷裏,願意留在那兒。


    但是蜷縮意昧著她沒有對他開放!她已交出自己,但她仍保持著封閉。她的雙肩聳在一起以便掩住胸部,她的頭沒有轉向他的頭,而是靠在他的胸口上。她正窺視著他毛衣的黑暗處。她把自己安全地密封起來交給他,在他的擁抱中得到保護,就象在一個鋼製保險箱裏。


    他抬起她低著的、淚濕的臉,開始親吻她。他是出於同情而不是肉欲的刺激,但這種情形常常產生一連串無意識的、很難逃避的反應。他試圖用他的舌頭撬開她的嘴,但沒有成功;她的嘴唇閉得緊緊的,拒絕回報。


    真奇怪,他愈是不能從她那裏得到回應,淹沒了他的同情浪潮就愈是強烈,他開始意識到,在他懷中這位姑娘的心靈已經從她軀體裏抽出去了。這個血淋淋切除的創傷還沒有愈合。


    他摸著她可憐的、骨瘦如柴的身子。降臨的黑暗抹掉了所有明顯的輪廓,使他倆的身體失去了界限和外形,他同情的浪潮越發增強了,與此同時,他的軀殼內感到他已能夠從肉體上愛她了!


    這是完全出乎意外的。他沒有肉欲而感到了肉欲,他由於興奮而產生了興奮!也許這僅僅是純粹的仁慈,由於某種神秘的變質而轉成了肉體的覺醒。


    這個興奮來得如此突然,不可思議,他渾身都充滿了激情。他急切地撫摸她的身子,試圖解開她衣服的鈕扣。


    她奮力掙脫出來。


    "不,不!請不要!我不想要!"


    由於隻靠話語似乎不能阻止他,她掙脫了他的懷抱,退到房間的一個角落裏。


    "這是為什麽?你怎麽了?"他問。


    她一聲不響地緊緊靠在牆上。


    他走到她跟前,撫摸著她的臉頰。"好了,好了。你不是怕我,對吧?告訴我,怎麽啦?你發生了什麽事?"


    她站在角落裏,默然無語,找不出話來。在她眼前,她又一次看見那些馬經過監獄大門,高大、健壯的動物與它們的騎手配在一起,形成一個驕傲的整體。與它們肉體的完美相比,她是那樣矮小,那樣可憐,她真想與附近任何物體融合在一起,與樹幹或牆融合在一起,以便藏在它們的無知無覺之中。


    "你怎麽了?"他又說。


    "我不應該來這裏。我但願你老了。很老很老。一位老太婆。或一位老頭子。"


    他默默地撫摸她的臉龐,然後請她幫他鋪床(房間裏已經一團漆黑)。他們緊挨著躺在寬沙發上,他用一種溫柔、安慰的聲音跟她說話,他已多年沒有對任何人這樣說話了。


    對性愛的渴求已經完全消失,但他渾身卻充滿了一種溫柔的同情,它是那樣深沉,那樣強烈,以致不能自己。他點亮一盞燈,凝視著姑娘。


    她仰臥著,緊張,尷尬,目不轉睛地望著天花板。她發生了什麽事?他們對她幹了些什麽?打她?恐嚇她?折磨她?


    他不知道。姑娘沉默不語,他輕輕地撫摸她的頭發,她的前額,她的麵頰。


    他撫摸了她很長時間,直到他覺得她眼中的恐懼似乎正在消除。


    他撫摸了她很長時間,直到她閉上她的眼睛。


    房間的窗戶開著,春夜涼爽的空氣流了進來。房間再次陷入黑暗之中,中年男人一動不動地躺在姑娘身邊。他聽著她的呼吸聲,她不安的輾轉聲,當他覺得她已經入睡時,他輕輕地撫摸她的胳膊,在她悲傷的自由的新時期,他能夠為她提供第一夜的休息,這使他感到幸福。


    我們把小說這一章比做的賓館也有一扇開著的窗戶,通過這扇窗戶,我們仍然可以聽見不久前我們離開的那部小說的聲音。你聽見遠處死亡不耐煩的跺腳聲了嗎?讓它等一等,我們還在這間房子裏,在另一本小說裏,在另一個故事裏。


    另一個故事嗎?不,不是真的。在中年男人和姑娘的生活中,我們已經描述過的這段插曲僅僅是故事裏的一個停頓,而不是故事本身。他倆的相遇幾乎不會使他們卷入一場冒險。它隻是在等待著姑娘的痛苦之前這位男人賜與她的一個短暫的間歇。


    在我們的小說中,這一部分也僅僅是一個寧靜的插曲,在這個插曲裏,一個無名的男人出乎意料地點亮了一盞仁慈的燈,在它從我們的視野中消失之前,讓我們再凝視它幾秒鍾,那盞寧靜的燈,仁慈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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